气象台

2021-06-15 00:58吴全礼
雪莲 2021年5期
关键词:气象台小叔小姑

立在村西渠口地里的气象台,歪斜着身子像一个脑梗重症患者,倾斜的幅度一年比一年大,历经七十余年的时光,却如心愿未了的古稀老人,始终不肯倒下,似乎一定要等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果出来才肯罢休。

十层,一百二十三根成年男人大腿粗细的松木椽子,宝塔型,粗糙而结实,如同一个骨骼粗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奶奶记得这个松木架子,是她生下小叔和小姑那年有的,好像刚解放还不到一年。为啥在村里搭这个高高的松木架子,还占去了一块好地不小的一片,不打粮食不产豆的,谁也搞不明白。村里的男人赶着驴车垫起了四米高的台子,来了七八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十多天就把架子搭好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听说后,纷纷过来瞧热闹,红火了一段日子没人再稀罕了。

小叔和小姑刚跳进十四周岁时,奶奶家来了一个当兵的,并且还住了下来。住房本不宽裕,奶奶还是腾出比正房低矮一些的杂物房,请外村打炉子垒火炕的匠人把炉子和火炕一并收拾好,还没彻底干透,当兵的就住了进去。村干部带过来的,说奶奶家离架子最近,工作起来方便,吃喝拉撒睡,点灯熬油费,这些不用奶奶操心,而且每个月部队还给奶奶付一点房钱。

当兵的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天黑透了,当兵的像身手敏捷的猴子攀爬到架子上面,距离顶部中间有一块屁股大的木头平台,无法站只能坐,将手里那盏马灯挂到顶部直冲天空的杆子上,如同给村子挂了一盏照明的灯笼,令周边村子里的人很是眼热。谁也不知道当兵的是不是整晚都坐在上面,有人盯着看了几次,但没有一次能坚持一宿的。实在没什么看头,当兵的坐在上面,偶尔就着微弱的灯光在本子上写几下,其余时间就像上面镶嵌的一个部件。村干部事先给全村的人讲过,谁也不许去偷看人家在上面干啥,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

有人说,这个十多米高的架子,是指引飞机航向的标志。村里人的确听到过飞机从村子上空飞过的动静和身影,但很少有人在晚上听到或看见过飞机。当兵的白天几乎不出门,过几个月就会来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不过很快就离开了。谁也没看到是不是换人了,只有我奶奶能看出来,但她的嘴如同用针线缝住了,什么都不会给村里人说,也不会和家里人说。

“妈,这个当兵的脸比锅底还黑,又不种地咋晒成那样了,眼睛也没有上一个好看,还……”

“丫头家家的,脸皮真厚。十五六岁了,还盯着看人家小伙子,不害臊!”

小姑初中没毕业死活不上了,奶奶拿她没办法。最令奶奶头疼的是小姑对女红没兴趣,就算能嫁出去,至少得让男人和娃娃有衣穿、有鞋穿。怎么逼也没用,针和锥子不上手,眼看村里同龄的那些丫头们针线不离手,鞋做得有模有样。小姑丝毫没有一点儿压力,收工回来就捧着书看,有时边吃饭边看,奶奶气得要命。

“让你好好念书,你倒好说啥不念了。不念书了,你又整天捧着个书本本算啥吗?羞先人呢!”奶奶怎么说,小姑还那样,随你说去。

“就你这样咋嫁人呢?”叔叔们也很担心,爷爷却满不在乎,“我老丫頭没准能找个吃公家饭的,不会做拿钱买呗。”

“没那命,没那命,也不看生在哪里了,躺在土炕上做城市梦呢。公家人有,缺胳膊少腿的,你愿意?”奶奶不如爷爷乐观,“除了嘴头子利索,针线、锅灶没一头拿得起的。莫非公家人娶你当菩萨供着,菩萨还得上炷香呢,何况你一个大活人。心不要太高了,哪个小伙子都不腾(傻)。”

村里七八个年龄相仿的丫头,小姑的容貌不算拔尖,但也排得上前几名,文化程度却是最高的,不少大字不识一个。这也是小姑最引以为傲的,当教师的二叔经常给小姑带小说或杂志回来。那么爱看书,怎么就学不进去呢?小姑说看这些书脑子不疼。反正小姑看上去和村里那些丫头不一样,村里那些婶子和年龄大些的女人看不惯,背地里说小姑没个丫头样,该学的不学,当妈的一天也不着急,由着丫头的性子来,奶奶捎带着也被数落上了。

“妈,你教我做鞋。”小姑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条绒布,几条滚边的白布条,一脸兴奋。

“哪来的?你不是糟蹋这点布呢么,烧糊涂了?”奶奶很是吃惊,硬塞都塞不到手里,怎么突然变了个人,“早该学了,小凤妈都不用做鞋了,我还是针锥子不离手。”

“不要到处说,要不我就不学了。”小姑完全可以跟小姐妹们学,但奶奶做出来的鞋和买的一样好看,村里的女人谁也比不上,这点小姑还是很清楚的,“布是问我二嫂要的,你也别去叨叨,从你手里我要得来吗?几片破布还不够费嘴皮子的。”

那时,像小姑这个年龄的丫头,学手都是给哥哥或弟弟做鞋。小姑做的无法超越奶奶,再用心家里也没人看得上,何况那个鞋样子好像谁也不合适。奶奶拿起这个尺寸异样的鞋样子,对着小姑左看看右看看,话还没出口就被怼了。

“看啥看,审贼呢?给我自己做的,干活穿。”明显是男人的鞋样子,奶奶没有点破小姑,好歹肯学就谢天谢地了。

剪好了鞋面,小姑在奶奶手把手的指教下,完成了第一道贴面滚边的工序,付出了手指被针扎出了一片针眼的代价。天天下工回到家,洗洗脸吃完饭,书也不看了,歪着头对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穿针引线。纳鞋底的麻线也是自己搓的,小腿上搓出了刮痧一样的几绺子淤血,坚决不用奶奶搓好的。尽管是第一次做鞋,奶奶说要养成做针线活的好习惯,鞋底的针脚对不齐就拆了重纳,拆了几次,鞋底快变成筛子了,看得奶奶心焦气躁,恨不得拿过来替她做好,可她一针也不让奶奶代替,只动嘴就可以了。

“杏花,蹲家里看啥呢?你家那个当兵的又换人了?”小姐妹们几天见不着小姑,名义上是来找小姑的,目的是想看那个当兵的。

“换不换人我哪知道,门没锁,你们进去看看。”

奶奶家教严,不让小姑串门,看不惯村里的丫头们成群串伙闹腾。自从住进了当兵的,那些丫头们经常来找小姑,奶奶当面给她们甩脸子,人家照样不管不顾地大声说笑。

“人家累了一晚上,你们不能声小些让多睡一会儿?干了一天农活还精神头大得不行,活还是给你们派的少了。”奶奶的暗示不起作用,话说到明面上了。

“看看看,过去了、过去了。”当兵的从奶奶的窗户前刚一露面,她们就掩嘴惊呼,“杏花说得对着呢,眼睛太小了,个子也没有上一个高,还——”

“啧啧啧,我家杏花硬是被你们给教坏了。”奶奶气得在炕上摔笤帚,“以后少上俺们家来,没个丫头样,吓死人呢!以后看哪个小伙子敢娶你们这些草上飞。”

丫头们才不管奶奶说啥,爬到炕上鹅似地伸着脖子挤在不大的玻璃窗前往外看。小姑在她们进门前就藏起了针线,拿起书装样子。

将近两年了,当兵的换来换去就那三四个人。

小姑手里做的那双鞋还在进行当中,村里发生了一件令全村人震惊的大事:和小姑经常一块耍的毛丫怀孕了!

十六岁的毛丫怀孕了。村里很快传遍了。

“到底是谁干的?”毛丫被她爹吊在粮屋的房梁上,柳条抽断了五六根,毛丫哭着说不知道。

“你想要她的命呀!我的天老爷呀,你不让你爹娘老子活人了,你倒是说呀,哪个坏天良的干的?”毛丫妈挡着不让打。

毛丫已经被她爹打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哭都哭不出声音了。自始至终就一句话:“不知道。”

“是不是那个当兵的?”毛丫爹听别人说,毛丫经常跑我奶奶家找小姑。我小姑胆大妄为在村里出了名的,不信都难。

“当兵的,你给老子出来,男子汉敢作敢当,出来!”毛丫爹从女儿嘴里审不出结果,直接冲到奶奶家门口发威来了。

“几十岁的人听风就是雨。自家的丫头还不知道是个啥样的人,你没听说她还杀了人?”我奶奶不是个怕事的人,管教子女向来没手软过,我爸和叔叔们没少挨揍。小姑再能耐也跳不出我奶奶的手掌心,“当兵的门都不出,莫非你家丫头能穿墙进去?可不敢随便造谣坏人家的名声,部队的纪律严着呢。”

奶奶的话当兵的肯定听得见,但屋里没动静,不少人等着看当兵的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呢。毛丫爹没凭没据,被奶奶戗得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围观的女人娃娃还不走,奶奶气得喊:“看大戏呢?不嫌丢人么。”

村里炸了锅。家里有丫头的人家,不論大小越发看得死死的,放学或收工进门后,出门上茅房也得打招呼。小姑的那帮小姐妹只有出工到地里干活能见见面,回到家再也难出门了。当兵的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奶奶送吃的,人家不肯再接受了,弄得奶奶不自在。有的不会烧炕点炉子,屋里冷得冻手冻脚,奶奶时常进去给收拾下,帮着做顿像样的饭。十八九的小伙子在家很少会做饭,饥一顿饱一顿,奶奶心疼得不行,能帮着做就给做了。

麦收前,那辆绿色的吉普车又停在了奶奶门前,下来三个穿军装的。当兵的听到喊声出来,立正敬礼后,带他们去气象台转着看了看。有两个还爬到架子的顶端,拿着一个不太大的东西比划了半天才下来,进屋说了好一会儿话。小叔到地里把队长找了回来,队长安排奶奶给这些人做饭。

等小姑收工回来,吉普车把当兵的已经带走了。队长说部队把这个工作交给了队里,以后由队里派人看管气象台,主要是防止有人搞破坏拆那些松木椽子。

“让我们家贵子当兵,不去部队就在家看气象台,啥都不耽误。”队长要把这个光荣任务分派给奶奶家,奶奶提出了这个不算过分的要求。

“当兵?你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当兵的要求,就你家瘦得像猴似的贵子根本过不了关。再说,部队的领导说了,情况有所变化,俺们只看好架子就行。一年队里多分一百斤粮食,其他条件不要提了,俺们是生产队不是部队。”队长的脸像罩了一片黑布。

“没有那身军装,谁听你的?你要不是队长,说话也不管用么。”奶奶为了小叔的前程,不遗余力地争取。

“你们不愿意看,有的是人看。”队长扔下那张黑脸要走,“白吃馍馍还嫌分量轻。”

说啥奶奶都不会撇下那些粮食的。别看小叔是个小伙子,干活不如一个身强力壮的妇女,挣工分和女人一样多。书也没有小姑读得多,一年级没上完就耍赖撒泼不去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全,比睁眼瞎强不了多少。

村里人说毛丫的肚子要不是当兵的搞大的,为啥撤走不留了?肯定是怕再搞出事来。毛丫的肚皮继续往大长,整天哭哭啼啼,黄皮寡瘦的,家里人连骂带拽拉到医院去做人流手术。哪知大夫检查完说毛丫怀的不是娃娃,而是肿瘤。肿瘤活检的结果不太好,大夫建议将子宫全部摘除,毛丫以后没有怀娃的机会了。毛丫妈哭天喊地,说不能怀娃怎么嫁人呢?没男人要还不得老在家里呀。毛丫爹看到女儿后背那些伤,后悔得想撞墙。

毛丫生不成娃娃村里人都知道了。人清白了,到论嫁的年龄却没媒婆上门。后来,毛丫嫁给了一个老婆生娃娃时得急症死掉的男人,进门就做了两个娃娃的后妈。不过,男人对毛丫还不错,毛丫拿那俩娃娃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对待,很少回娘家来。

听说当兵的撤走了,小姑差点一针将自己的手指头蛋子戳穿,眼看着血染红了半个鞋底却不管不顾。剩下半只就完工了,拿开水涮几下,填上细沙撑起鞋面晒两天,磕干净细沙就能上脚了。顶多用不了四天,小姑捏着鞋子整个人痴呆了。

小叔已经两个孩子了,小姑还待字闺中。进门说媒的已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奶奶愁肠百结,越发老得直不起腰来。按她老人家说是不好意思面对村里人,把丫头养老在村里她是头一个,隔壁王家那个脑子不太灵醒的丫头都嫁人了。咋能抬起头呢?脸都没地方搁呀。

小姑做的鞋比奶奶的还要俏几分,但她不给家里人做。每年至少做三双鞋,一模一样大,把二叔送给她的那个大木头箱子快装满了。有条绒面儿的,有黑布面儿的,反正村里时兴啥面儿的,就做啥面儿的。做好了,往箱子里一放,再也不往出拿。那帮小姐妹每人屁股后面最少提溜着两个娃,可小姑该咋过还咋过,一个人搬进了那个当兵的住过的杂物房。奶奶要唠叨得紧了,干脆拎锅自己做饭吃,像那个当兵的似的,下地回来进去再不露面了。

“魔怔了!”奶奶用尽了各种逼迫小姑就范的手段,还是没把小姑逼出家门。

刚开始媒婆盈门,小姑不是不见,可见一个黄一个,总有看不上男方的理由。奶奶还以为小姑心高,想迟早缘分到了自然就嫁出去了。眼看小姑到了二十五六还挑个没完时,奶奶才意识到不是没看上的,压根就没打算看上。这还不要了老娘的命?而小姑始终不明确表态不嫁人,有人介绍就见。陆陆续续进门的小伙子有几十个了,小姑的名声传出了很远,远得奶奶根本想象不到。跑几十里地想托个媒婆子都找不上,比给小叔娶媳妇难了几十倍。

叔叔们找了很多人,也没有找到那个当兵的小伙子。其实,不是真找不到,打听到小伙子复员回了广西,奶奶说千里远的路没法嫁。何况人家回去好几年了,肯定早就有媳妇有娃娃了,再找下去也是白找。这些话给小姑说在当面,似乎并没改变什么。

气象台还是小叔在看。队里给的粮食小婶不愿意分给奶奶,说就是有人要拆那些木头,奶奶怎么可能拦得住?何况只用眼睛是看不住的。小婶哪能不清楚,白天看不看的没啥,关键是在夜里。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晚上起来看几次也不影响,白天抽空补补觉就够了。

奶奶怕村里人笑话,少吃几顿也能过得去,小姑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找个别的理由,或许小姑也不会计较,明显是嫌老人吃闲饭。小婶不是小姑的对手,她们还是小学同学,没想到小姑不给她留面子,当着左邻右舍把小婶奚落得丢皮掉脸的。小婶扔下吃奶的娃娃跑回娘家,小叔不干了。

“你不嫁人窝在家里祸害谁呢?搅家不闲!”小叔轻易不敢惹小姑,奶奶跟着小姑过。小婶进门就要分家,爷爷在小叔结婚前一年去世的。小叔家的两个娃娃经常在奶奶家混吃混喝,小姑从来不说,还得帮着给洗洗涮涮。

“我祸害你啥了?搅家不闲的是谁?”小姑早就看不惯小婶鼓捣着小叔问奶奶要钱要东西。我爸和二叔时常给奶奶一点钱,陆续被小叔以各种理由搜刮走了。娃娃也扔给奶奶带,晚上都不想抱回去。

小叔几乎不管奶奶,被小姑戗得哑口无言,便使出杀手锏——哭嚎。奶奶没招,只得让二婶回来带着小叔去把小婶请回来,而且每次回来都附带条件的。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要老人,不然就离婚,奶奶还没出声小姑就答应了。小婶提起来就说是被小叔骗来的,其实是她自己把自己挑剩下了,快二十八了紧瞅着成了老姑娘,的确是有些不得已嫁给了小叔。为了娶她,奶奶举全家之力满足其要求,惹得几个儿媳妇都不高兴,没想到娶进门还是不消停。

“气象台占了至少有二分地,得给我补上。”解散大集体分地时,村里把气象台这块地直接分给了小叔,“那一百斤粮食谁出呢?”

“上面没人过问,十多年也没见部队来人。前前后后你白吃了隊里多少粮食,还提条件呢。老周家大丫头在气象台上吊的事,没追查你的责任就算万幸了。”队长的火气很大,地分到各家各户,再说话没人听。

“那我不管,不给粮食不补地,我就把气象台拆掉。再说了,谁不想活了那是自己的事,凭啥追查我的责任?”小叔关键时刻脑子很清醒,谁也别想把他绕进去,想把他吓住也不容易。

“你小子本事不小,气象台是部队建的,有胆量你就拆!二两麻绳子人家多得是,就怕你受不了。那么多粮食让你白吃了?你要是看得好,老周家大丫头能出事吗?”队长把声音调高了一个八度,想要压住小叔的气势。

“你吓唬谁呢?你本事大把我绑了,就怕你没这个能耐。”小叔挺直了腰杆和队长斗,我爸在区公安局,队长吓不住小叔。

地没找补回来,小叔不敢拆气象台,我爸早就提醒他,真要拆出问题谁也救不了他。小叔哪有那个气度,过过嘴瘾罢了。二分地和一百斤粮食的损失,小婶逼着小叔从奶奶这里挂扯。奶奶和小姑商量把她们的一块地换给了小叔,小姑破天荒地接受了。

老周家大丫头上吊把小叔吓坏了。接手看管气象台后,小叔刚开始晚上还出去看个一两次,奶奶心疼小叔白天干活太累,就说她起夜顺带着就看了。时间长了,小叔如同没这件事一样,小姑担心奶奶长时间把身体熬垮了,就和奶奶轮换着去看。奶奶起夜不是睡不着,也不是要出去方便,而是发现小姑从那个当兵的离开后,时不时半夜坐在气象台下面发呆。有时,还爬上去像当兵的那样坐在上面,怎么劝也没用。

四个当兵的轮流换,有半年换一次,也有三个月就换的。到底小姑是和哪个当兵的有来往?奶奶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搞清楚。当兵的白天几乎不出门,奶奶也没挂眼小姑和哪个说过话。家里偶尔做点好吃的,也是奶奶送过去的。当兵的都是外省的,说话听不太懂。队长当时把当兵的带来,奶奶心里是不同意的,但队长说奶奶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公家人,觉悟肯定比其他人高。奶奶不同意的缘由很简单,就怕小姑对当兵的动心,知道小姑喜欢穿军装的。平时看得紧,到头来还是没看住,奶奶后悔不迭。

奶奶让叔叔们把话压死,村里人不知道小姑是为了一个当兵的。好端端的一个丫头不嫁人,总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碰不上合适的。奶奶和家里人被问起,和小姑的回答一致。

老周家大丫头和小姑喜欢的是同一个当兵的。她们心里明白,各自暗恋各自的。老周家大丫头还是小姑帮着说上话的,无意当中她发现了小姑的秘密,或许要和小姑比拼一下,逼得小姑实在无路可逃,只能答应。那晚小姑没出门,老周家大丫头摸黑到了气象台下。

“部队规定不准和驻地的群众搞对象。违反规定是要开除的。”当兵的说得很明确,显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一口回绝了。

“俺知道你喜欢杏花,俺家的条件可比她家强,俺愿意跟你走。”老周家大丫头不肯放弃,“杏花就是肯跟你走,她家也不会同意的。俺家三个姑娘,走俺一个没啥。”

老周家大丫头苦口婆心说了半晚上,当兵的不再应答。杏花躲在暗处全都听到了,差一点冲了出去。见当兵的对老周家大丫头不动声色,才忍住了。其实,当兵的也没给她许诺什么,也是那句话说完再不言语。

老周家大丫头痛苦了一段时间,慢慢也就淡了,不像小姑那样轴,过几年人家就嫁了。嫁的人不如意,婚后冲突不断,伤神累心地过了七八年,被折磨得没有人形。上吊的头一天回娘家的,三个娃娃一个都没带。和小姑在气象台下面坐了大半夜,边说边哭,一句也没提那个当兵的,小姑好不容易把她劝回去了。当时,也没看出来她有不想活的意思,小姑倒是早有这个想法,可看着奶奶又硬不下心来。老周家大丫头穿着结婚的那身衣服,从第二层套好绳子跳下去的,地上掉了一颗红五星。那是姑姑帮她向当兵的要的。

小姑的行踪奶奶不是没发现,只是大意了。小姑等家里人睡稳了,悄悄起身出门到气象台架子下面,起初当兵的怎么都不理她,问啥不回答。毕竟,当兵的年龄比小姑大不了几岁,黑天半夜一个人守在上面肯定也有些害怕。小姑坚持了一段时间,当兵的才开始回答她的问题。小姑不像老周家大丫头那样直奔主题,而是采取欲擒故纵的战术,一点一点打开了当兵的心。部队的规定当兵的还是坚持不松懈,始终没有把家里的具体地址告诉小姑,可能人家根本就没有娶小姑的意思。老周家大丫头的相貌个头不比小姑差多少,就是不识字没心机。

队长那样说小叔是有根据的,几次半夜突击检查,看到的不是奶奶就是小姑。部队不再过问气象台的看守情况,队长也就放松了对小叔的监督。老周家大丫头出事后,小姑有些害怕,也不让奶奶半夜出去看。周围村子里的人,谁不知道气象台是部队建的,没人敢搞破坏。

小姑四十五岁生日那天离家出走的,也就是我奶奶刚过完八十大寿的第二天。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没有给家里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

奶奶哭死哭活,家里乱作一团。小叔和小婶不管奶奶怎么闹,该咋过还咋过自家的日子,好像小姑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我爸动不动被奶奶薅回来,寻找小姑的重任落到了我爸的身上。围着气象台查看了半天,把能翻动的地方全过了一遍,但没发现小姑留下任何明示心意的物品,出乎我爸的猜测。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一堆鞋下面是一厚摞信件,我爸坐在奶奶的炕上,一封封展读。读来读去,我爸没找到对方姓名和地址一点儿蛛丝马迹,抬头都是:当兵的,你好!结尾也是一样:等着我,我会找到你的。不论你在天涯还是海角。

到底是哪个当兵的?奶奶哪里说得清楚,看鞋的大小也只能排除掉那个小个子当兵的,其他三个个头胖瘦差不多。这就难办了!时隔这么多年了,查也没目标可查。奶奶寻死觅活逼我爸出去寻找,我爸没办法只好满口答应。二叔放假也先后出去找了几次,也只能根据那三个当兵的口音,大致猜测是哪里人。范围太广,跟大海捞针的难度差不多,我奶奶才不管你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小姑嫁人了,嫁给一个当兵的,太远了。”奶奶有些糊涂了,“狠心的丫头,连妈也不要了。”

“妈,杏花会回来看您的。她和那个当兵的过得不错,孩子都有了,就是太小,还不方便回来看您。”我爸只能这样哄奶奶,等了四五年把奶奶熬得有些犯糊涂了。

小姑失踪后,村里要把小姑的地收回去,分给村里新增的人口。小叔找我爸回来处理这件事,想让已是区公安局副局长的我爸震慑和阻止村里收地,毕竟还不能完全肯定小姑不在世了。我爸说村里收地是合理合法的,不让小叔生事。小叔建议奶奶把气象台这块地交出去,可奶奶死活不同意,说交哪块地也不能交这块地,说啥要给小姑留着。

“气象台那块地本来就是俺们周家祖上的,还给俺家是应分的,物归原主。”解放前老周家祖上是做皮货生意的,那时村子周边的好多地都是人家的,所以老周说得理直气壮。

“你家祖上的地不止气象台这块,有本事你都要回去!”奶奶早就看不惯老周为人处事的小胸腔劲儿,“你要能找到俺家闺女不在世的依据,俺老婆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老周被奶奶怼得翻白眼,地没要到手,还气了个半死。村里做了多次思想动员,奶奶不为所动咬死不松口,我爸劝说了几次也没用。大丫头去世后,老周的半条命就没了,后悔得挠腔子,更恨那个气象台。也不是非得要那块地,而是想把那个气象台架子拆光抹平,天天照在眼里,看到它就想起死去的女儿。他老伴总是偷偷跑到架子下去哭,日子过得糟心,这些话还不好说出口。只要地能拿到手上,就是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啃掉。老周背地里想了不少办法,但谁敢拿我奶奶这个岁数的人开刀呢?我奶奶成了烫手的山芋。老周放狠话,宁可少种几年地,也要把那块地等到手。而我奶奶就像那个气象台架子,眼看着一年年腰弯背驼的,跩着一双三寸金莲依然在老周的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始终没有倒下的迹象。

奶奶想小姑了,就背着双手一步一步挪到气象台下面,坐在架下面正中间的那根凸出地面的石头柱子上,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柱子顶端被衣裤磨得光溜溜的。村里那些半大小子结伙爬上去玩,奶奶看到就撵。村里人把牛驴羊等牲畜赶上去吃架子下面的那些草,奶奶说了几次还有人不听,也看不住,干脆拎着镰刀和铲子把上面的草全部连根铲掉了,把坑洼垫平踩实。还指挥着我爸和二叔将底台塌陷或被人取土的地方填补齐整,拍打出棱角才罢休。气象台看上去像一个胡子邋遢的男人洗浴净面之后容光焕发,精气神都有了。家里人怎么劝都不听,只能由着奶奶每天出工一样守护着气象台。

在我奶奶突破九十岁大关的那年,老周一病不起,还没等到新麦子上场撒手西去了。其实,老周一直在谋划着如何让气象台消失。拆,太明显不现实;放火烧毁可行,但很容易被怀疑到自家头上。纠结来纠结去,身子瘫到了炕上,连门也出不了了,郁闷憋气加重了病情。咽气前,一再叮嘱儿子,说啥要把那块地拿回来,原计划自己上手把这件事做了,不想连累儿子的。

奶奶九十七岁那年走的。整个人成了一张皮罩在骨架上,走的前两天还到气象台下面坐了一会儿。从小姑离家出走后,奶奶谁家都不去了,我爸用尽手段奶奶的小脚还是没迈进我家的门槛。近在眼前的小叔家,奶奶也不会去,吃饭都是小叔给她端过来。村里的房子规划改建,奶奶不肯挪地方,我家和二叔家出资在原地给奶奶翻盖了两间砖瓦房。周家人再次提出分地的主张,从村里找到县上,人家说土地承包合同未到期,还没法调整。

气象台的松木椽子被人拆走了几根,不是一次拆走的。风吹日晒了几十年早就酥脆了,担不得搭不得的,拆去也没法用。小叔只管种地,气象台怎么样他不是完全不在乎,至少不敢忤逆奶奶的心愿。

沒过几年,村里的人大多到周边的工厂打工挣钱,比种地的收入好得多,地渐渐没人种了,好多地放荒了。小婶给丫头带孩子不在家,小叔跑着种了两年,除去化肥、种子等开销,七八亩地剩不下几个钱,一气之下全撂荒了。周家早就人去屋空,地白给别人种也没人愿意种,也不再追问分地的事。后来,村里的土地全都流转给种冷鲜蔬菜的外地人了。

气象台摇摇欲坠,种菜的那些外地人把娃娃放在架子下面玩,担心架子倒了把娃娃伤了,找小叔商量能不能把架子拆掉。小叔说,“把我拆了都不能把它拆了,我老娘看着呢。”听村里人说那个地方还吊死过人,他们不再把娃娃往架子下面放了。奶奶的房子小叔想租给种菜的那些人,我爸说房子是留给小姑的,谁也不准动,里面的东西都留着。我爸当着小婶的面明确警告小叔,小姑的东西一件不准扔掉,否则后果自负。奶奶入土还不到三天,小婶明目张胆地开进了奶奶的屋子,动手清理东西,鸠占鹊巢目的昭然若揭,被二叔及时制止住了。

小姑还是杳无音信。我爸联系“宝贝回家”电视栏目,工作人员听了我爸的情况介绍,说小姑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智力没问题,不在栏目组寻找的范围之内,但栏目可以发布寻人信息。我爸隐瞒了奶奶去世的真实情况,将奶奶生前一段哭着念叨小姑的录像提供给了栏目组,小姑只要看到了应该就会飞奔回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奶奶的眼泪。电视台播出时,看到苍老的奶奶哭泣着喊:“杏花,妈想你呀!”我爸的眼泪夺眶而出。

节目播出半年了,小姑依然没有一点儿消息。奶奶不在了,我们回村里的机会不多,我爸和二叔过几个月就要回去一次,把奶奶的屋子收拾一下。回来之后,总会叹口气说,“杏花啥时候回来呢?气象台歪斜得更厉害了。”

村里的人在城镇买房的越来越多,小叔也在县城买了楼房,把他家的房子租给了种菜的人,也很少回村子。二叔担心气象台架子会被这些不知轻重的外来人拆了,专门弄了一块写有“部队财产,请勿破坏”的牌子挂在上面。黄底红字很是醒目,过来过去的人看到后,很敬畏地走开了。

【作者简介】吴全礼,散文、小说见于《黄河文学》《朔方》《啄木鸟》《美文》《厦门文学》《四川文学》《芳草》《散文选刊》《大地文学》《小说选刊》等刊物上。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宁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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