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鞋,又称足衣,是人类服饰的重要组成元素。2020年7月,葡萄牙鞋业协会发布的权威报告《世界鞋业年报》数据显示,2019年全球共生产各类鞋243亿双,其中中国鞋产量稳居世界第一,为134.7亿双,占全球产量的55.5%,同年中国出口的各类鞋为95.3亿双。单从出口量看,这一年中国差不多为每位地球人贡献了两双鞋。从鞋子消费数量排名看,美国人平均每年每人消费7双鞋,欧洲人为5双,中国人为3双。
鞋的产量如此之大,反映了人们对双脚的关怀,也反映了人们对鞋的要求从保暖御寒向审美个性的转化。追溯历史我们发现,虽然自人猿揖别之后,直立行走的人在面对雨雪泥泞或尖锐粗粝的地面时,自然会产生对脚的保护的需要,但鞋的诞生要远远晚于衣服。最初鞋的造型简单,或用柔软的兽皮,或用宽大厚实的草叶包裹双脚而已,如《韩非子·五蠹》说“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各种不同材质、不同造型的鞋开始出现,并伴随着人们的双脚旅行到世界不同的地方。
提起中国古代的鞋,人们很容易想起“郑人买履”“张良拾履”“刘备贩履”等故事。受地理环境和资源分布的影响,早期中国鞋的材质多为草本或丝麻,一般有履(音屡)、屦(音巨)、屩(音绝)等称谓。其中,履是唐代以前对鞋的总称,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说“履,足所依也”,东汉刘熙《释名·释衣服》也说“履,礼也,饰足所以为礼也”。由此可以看出,穿鞋在古代中国不仅关系足下舒适,更与“礼”等文化要素相关。关于履的材质,西汉扬雄在《方言》中认为“丝作之者谓履”。
履之外有屦,屦是草鞋的一种。《诗经·魏风·葛屦》篇说“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葛屦”就是用葛草编织的简易草鞋。大概是因为屦的使用相对广泛,《周礼》中还专门设有“屦人”这样的官职,以“掌王及后之服屦”。与屦类似,屩也是草鞋。在《战国策》中,苏秦游说秦惠王失败,“去秦而归,羸滕履屩,负书担橐,形容枯槁”,可知“屩”是用于远行的草鞋。《释名·释衣服》中说:“屩,草履也,出行箸之,蹻蹻轻便,因以为名。”
可不能小瞧了这种叫屦或屩的中国草鞋,唐朝初年,高僧玄奘万里西游,前往天竺求取佛经,他脚下穿的草鞋就是“麻屩”。玄奘这次彪炳史册的远行,不仅开启了中印文化交流的新高潮,也让佛陀故里的人们结识了博学多才的东方高僧。为了纪念这位来自东方的高僧,后来的印度僧侣们在寺庙墙壁上刻上玄奘穿过的草鞋和使用过的筷子、勺子,进行长期膜拜。不能不说,玄奘法师的麻屩是中国草鞋走向世界的历史见证。
麻屩西游印度的故事记录在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国初,僧玄奘往五印度取经,西域敬之。成式见倭国僧金刚三昧言,尝至中天,寺中多画玄奘麻屩及匙箸,以彩云乘之,盖西域所无者。每至斋日,辄膜拜焉。”为什么印度人要膜拜玄奘的麻屩和匙箸,而不是他的袈裟或著作书籍,那位名叫三昧的日本僧人没有给出段成式具体答案。不过从历史记载来看,那时的印度没有鞋子和筷子、勺子,宋代《太平寰宇记》记载:“(天竺国)俗皆徒跣,衣重白色。”对玄奘麻屩和匙箸的膜拜,一方面是对其主人的缅怀,另一方面可能是物以稀为贵的原因。
那么屩是什么样子呢?從现存莫高窟17窟的《虎伴背笈行脚僧图》(唐代)、大英博物馆的《行脚僧图》(唐代)及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玄奘负笈图》(宋代)等画作来看,这种草鞋没有完整的鞋面、鞋帮和鞋跟,仅有2~4条草绳编织的系带与鞋底相连,样子极为简朴,估计制作并非难事。当然,玄奘法师不可能只穿一双麻屩就能从长安走到天竺,他很有可能会编草鞋,或者出发前准备了充足的草鞋随行。说起玄奘西行,以往人们多强调印度文化对中国的影响,“麻屩西游”则从另一个角度向世人宣告,中国对印度也有实实在在的物质文化输出。
从字形上看,“鞋”字从“革”,与履、屦、屩等不同,革暗示着鞋的材料多为兽皮。中国人很早就有用皮制作的鞋,但没有靿。春秋时期,一种短靿的皮鞋旅行至中原,成为人们后来熟悉的“靴”。“靴”本作“鞾(音靴)”,是长靿(或半靿)鞋。靴最早为骑兵的配备,是方便骑马所穿的足衣。《释名·释衣服》中解释说:“鞾,跨也,两足各一跨骑也。本胡服,赵武灵王服之。”也就是说,皮靴是赵武灵王在“胡服骑射”的改革中从胡地引进的。
胡服,即胡人服饰。胡人到底指哪里人呢?先秦时期,中原人将来自西方和北方的少数民族统称为“胡”;秦汉至南北朝时期,印度、大秦、波斯等西域国家也被称为胡地。因此,“胡”是一个非常宽泛的人文地理概念。关于“胡服骑射”,《资治通鉴》中记载:“赵武灵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遂至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与肥义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从地理位置上看,当时的赵国西有秦国、北有燕国,无论靴子从西还是从北旅行到赵国,都一定先经过秦国或燕国。可惜秦国和燕国对其“视而不见”,只有赵国将它“为我所用”。
“胡服骑射”的首要目的是增强军队的作战能力,正如《隋书·礼仪志七》所说:“唯褶服以靴。靴,胡履也,取便于事,施于戎服。”黄金贵先生在《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中也指出,唐代以前“靴”多属军装范畴,即便有女性穿靴,也是女骑兵。如《晋书》中说“季龙又常以女骑一千人为卤簿,皆箸……五文织成靴,游于戏马观。”
考古发掘显示,新疆地区是我国最早出现靴子的地方。1980年,在新疆罗布泊地区的铁板河古墓中,一双距今约3800年左右的羊皮靴重见天日。这双靴子高19厘米,底长27厘米,整个靴子由靴底、靴面前部和靴后3块牛皮缝制,靴口留有侧孔,用于鞋带打结,专家们研究认定这是中国境内最早的靴子。随后,在哈密五堡古墓(1986年)、罗布泊小河墓地(2002年)中也出土了距今3000年以上的皮靴,这些皮靴不仅做工精致,而且造型也相对成熟。
靴子之所以先诞生在以游牧生产方式为主的胡地,本身就是对自然环境的适应。在《梦溪笔谈》中,沈括对靴子的来历以及靴子在草原环境中的使用做过对比研究,他说:“中国衣冠,自北齐以来,乃全用胡服。窄袖绯绿,短衣,长靿靴。有蹀躞带,皆胡服也。窄袖利于驰射,短衣长靿,皆便于涉草。胡人乐茂草,常寝处其间,予使北时皆见之,虽王庭亦在深荐中。予至胡庭日,新雨过,涉草,衣袴皆濡,唯胡人都无所沾。”对此,任学礼先生在《汉字生命符号》一书中分析认为:“北天胡地,春夏草茂,秋天天寒地冻,处处冰雪。胡人只有穿上皮靴,才能春夏踩于草而不拂衣,秋冬履冰雪而能御寒。”事实上,除了雨雪天脚蹬靴子不怕泥污之外,更重要的是士兵穿靴子便于上马骑射,下马作战也蹬地有力。从外形上看,长靴着脚,外表美观,让人精神振作,有刚强之美。所以靴子一传入汉地,就受到人们的喜欢。
靴子在中国国内的旅行,有一个先北后南的过程。受气候、使用习惯以及南北政治对峙等因素的影响,“胡服骑射”之后,当靴子在北方逐渐流行时,魏晋时的南方人仍多穿厚底的布鞋或草鞋。随着南北交流融合的加深,靴子也慢慢被南方人接受。隋代国家重新统一,靴子得到推广。《隋书》说:“玉梁带,长靿靴,侍从田狩则服之。”唐代靴子全面放开,文武百官和普通百姓都可以穿靴子。如《新唐书·李白传》就有“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的故事,对此,苏轼专门写下“脱靴殿上,夸谪仙之敏捷”的诗句。
为了让靴子更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情趣,中原人还对其进行了大胆革新,如将低靿改为高靿、采用多种丝麻等材质制作靴子等,让靴子更加美观实用。《中华古今注》对此记载说:“靴者,盖古西胡也。昔赵武灵王好胡服,常服之。其制短靿黄皮,闲居之服。至马周改制长靿以杀之,加之以毡及條,得著入殿省敷奏,取便乘骑也。文武百僚咸服之。至贞观三年, 安西国进绯韦短靿靴,诏内侍省分给诸司。”
提起木鞋,人们很容易想起日本的木屐或荷兰的木鞋。的确,在今天的日本,木屐仍然十分常见,它是人们居家生活或回归传统的必备之物。在荷兰,木鞋与风车、郁金香并称三大国宝,人们不但喜欢穿木鞋,还建起木鞋博物馆,开发与木鞋相关的旅游纪念品。在英语和法语中,木鞋写作Sabot,其词根为boot,即靴子。资产阶级革命初期,工人们为了表达不满,不时将脚上的木鞋扔进机器,以实现消极怠工的目的;所以木鞋Sabot又衍生出Sabotage(蓄意破坏、怠工)和 Saboteur(怠工者、破坏者)等词汇。
不难看出,在全世界都有木鞋的身影。但从木鞋诞生的历史和考古出土的文物实物来看,中国是木鞋的故乡,也是木鞋旅行的源头。在汉语中,木鞋称作“屐”。《释名·释衣服》说:“屐,榰(音只)也。为两足榰以践泥也。”意思是说“屐”这种鞋,底子前后装有两个小木齿,鞋面有帛带来固定脚,属于雨鞋,用于在泥泞中行走。南朝宋刘敬书在《异苑》中认為木屐为晋文公所发明:“介子推逃禄隐迹,抱树烧死。文公拊木哀嗟,伐而制屐。每怀割股之功,俯视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称,将起于此。”
从地理环境来看,木屐应当先出现在中国南方地区。南方多雨潮湿,无论是外出行走还是水田耕作,有了能隔绝水汽的木鞋自然更好。从考古发现来看,南方出土的木屐历史也更为久远。如浙江宁波磁湖遗址(距今5300多年)就出土了两件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木屐。从木屐残存的样子看,均为左脚所穿,屐木扁略呈足形,前宽后窄,出土时绳带已腐,但屐板上的小孔清晰可见。这说明在5000多年前,中国南方的先祖们就已经穿上木屐了。
1984年,在安徽马鞍山市郊朱然墓中也出土了一双木屐。木屐的主人是三国吴国大将军朱然(182—249年),从外形上看,屐板和屐齿由一块木板刻凿而成,屐板木胎基本呈椭圆形,长20.5厘米,宽8厘米,厚0.3厘米;屐板前后圆头,略呈椭圆形,髹黑红漆,做工精美;屐齿为前后两个;穿孔有3个。专家认为,这双木屐不仅造型优美,而且漆质漆艺水平也很高,具有重要的历史和文物价值。2002年1月18日,国家文物局还将其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
从木屐的发展史来看,山水诗的开创者谢灵运曾对木屐进行改进,使之更适合游览名山大川。《宋书·谢灵运列传》记载:“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有了“谢灵运”版的木屐登山鞋,“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受用不尽,留下“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的名句。
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两国自汉代就有正式往来。在中国历代史书中,日本人“跣足”也就是“光脚”的历史相当漫长。《三国志》首开日本风俗民情的记录,关于日本人是否穿鞋,书中说“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倭地温暖,冬夏食生菜,皆跣足”。此后,《晋书》中“倭人……而皆被发跣足”,《旧唐书》中“日本……并皆跣足”,《太平寰宇记》中“倭,其国跣足,以幅布蔽其前后,椎髻无冠带”,甚至明太祖朱元璋《倭扇行》中“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干天宪”等一系列的记载,都说明日本人无鞋的现象。
除了文字记录,历朝历代的图像画作也显示日本人的确长时间“跣足”。如南朝梁萧绎所绘《职贡图》中的“倭国使者”就光着脚;明代陈继儒在《万宝全书》中记录说“日本国即倭国,在进罗国东南大海中,依山岛,居九百余里,专一沿海为寇生活,中国呼为倭寇”,其插图上的日本人也上身赤裸,且双脚无鞋。
中国木屐是何时旅行到日本的呢?从现有史料看,木屐在隋代传入日本的可能性较大。《新唐书》中记载:“至炀帝,赐其民锦线冠,饰以金玉,文布为衣,左右佩银蘤,长八寸,以多少名贵贱。”隋朝建立后,日本派遣数批遣隋使学习中国的文化礼仪制度,隋炀帝也将中国服饰系统性赐予日本,还委派大臣裴清出访日本,这些举措都极大推动了包括木屐等在内的中华服饰旅行至日本。在明代李言恭所著《日本考》中,日本已经有了漆制的木屐:“上古,足多跣,首无冠。中古及今,皆设其履,名曰法吉木那。形如履,漆其上,面系其足。”在这段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日本“法吉木那”与中国木屐的密切联系:漆身,说明为木质;面系其足,说明其造型与三国朱然墓中出土的木屐类似;其名字本身,很有可能就是“木屐”的转音。
在古代中国的服饰体系中,脚上鞋的地位相对较低,《论语》说“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意思是说帽子旧了仍可戴在头上,鞋破了却只能“弃如敝履”。虽然鞋很重要,但关于鞋的故事和记录并不多。然而,我们还是能从海量的人类交流史料中寻觅到鞋的影踪。当鞋已成为时尚的代名词,成为个性的表达方式,当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鞋子工厂”,今天的我们在穿鞋时,不妨也为这个陪伴我们的小器物点个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