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把一件事做好,这样很值得。”中国月球探测工程首席科学家、中科院院士欧阳自远说。
在科学道路上,他的经历堪称传奇:“挖”过地球,找过矿;参加过粒子加速器实验和地下核试验;“跨行”探月,被誉为“嫦娥之父”;晚年全力投入硬核科普工作??
时代大潮滚滚向前,欧阳自远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眼睛里理性总像一潭澄澈、宁静的秋水”的科学家,他用一生践行了自己的话。
跨越从地球到月球的38万公里,神话里的嫦娥只用了一夜,以欧阳自远为代表的科学家们,却从青年到白发老人,交付了自己的半辈子。这条与祖国肩并肩的“追月之路”,浪漫而艰辛,理性又坚定。
参与探月计划是欧阳自远传奇生涯中最为辉煌的部分。在“嫦娥工程”中,他的身份是探月计划提议者、探月可行性报告的提交者、首席科学家……
1993年,欧阳自远彻夜伏案写下2万字的“探月必要性与可行性报告”,从军事、能源、经济等多方面阐述了登月的重要性,提交给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专家组。
要不要探月?各界对此颇有争议。
“我们还是个发展中国家,你有多大的必要去探测月球啊,地球上的事儿都做不完。你这不是瞎折腾吗?”
“美国和苏联探月100多次了,我们再去探月,你比人家高明在哪儿?”
“探测月球是要花很多钱的。”
欧阳自远得慢慢说服所有人,让大家了解探测月球的重大意义,然后再将计划一步步地提交给各级的评审。“中国探月起步晚,但起点要高;既与国际接轨,又要緊密结合国情。”他不断同上层力争,和团队一遍遍改进工程方案。1994年至2003年,在历次论证中,计划都得到各个专家委员会的一致同意和支持。
2004年1月24日,国务院批准绕月探测一期工程立项,并正式命名为“嫦娥工程”。欧阳自远出任科学应用首席科学家,主要负责科学目标的设定、技术要求以及得到探测数据后的研究,与孙家栋、栾恩杰组成了绕月探测工程指挥体系的“黄金组合”。那天晚上,欧阳自远特地开了一瓶茅台酒,与同事们举杯时,他声音有些颤抖:“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很幸运。”
我国探月工程分为三步:“绕”“落”“回”,即一期突破绕月探测关键技术,二期突破月球软着陆、月面巡视勘察等技术,三期突破月面采样和返回地球等技术。2004年是绕月探测工程的开局年,之后便是3年的攻坚时光。3年里,欧阳自远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在各个对接城市来回穿梭。
2007年10月24日,“嫦娥一号”卫星成功发射。
“我心里一直担心一个问题,就是美国和苏联的月球探测器失败是因为没有被月球抓住(被月球引力捕获),我们能不能避免这种失败?”在“嫦娥一号”到达月球的前一天晚上,欧阳自远彻夜未眠。第二天,看到“嫦娥一号”顺利进入环月球轨道,在指控大厅观察的他和孙家栋激动地抱头痛哭。记者采访他时,他哽咽着回答:“绕起来了!绕起来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有能力来研究我们中国自己探测到的数据了。”
2014年11月4日,鉴于欧阳自远在科研、教育、科普方面的成就,尤其是对我国探月工程的贡献,国际小行星命名委员会将一颗编号为8919号的小行星命名为“欧阳自远星”。
“有多少当年参与‘两弹一星的科学家,默默无闻地奋斗了一辈子,最后怀揣着科学理想走到生命尽头,直到埋骨戈壁滩,都没能实现梦想。”欧阳自远认为自己很幸运。他坚决反对媒体称呼自己为“嫦娥之父”,他说:“中国探月工程的阶段性成功不是某一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成千上万人工作的成果,叫我‘嫦娥之父,反而使我处于一个难堪的位置,所以我绝对不赞同这样的称呼。”
相比外界给予的光环,欧阳自远更愿意称自己是个“挖地球的”。
1952年,欧阳自远高中毕业时,新中国正急缺能进行工业生产的大量矿产资源及相关人才。国家发出了号召:“年轻的学子们,我们要唤醒沉睡的高山,让它们献出无尽的宝藏。”即便“当时不知道学地质是干什么的”,这句浪漫又鼓舞人心的口号还是深深打动了年轻的欧阳自远。他违背了父母希望他学医的愿望,考上了北京地质学院矿产勘探系,专业学习“挖地球”。
他早出晚归,孤身一人跑遍了长江沿岸的各种矿井。每天清早,他带一壶水、两个馒头,背着相机出门,下到深深浅浅的矿井坑道里,观察矿脉,描述岩层,采集样品,背一大堆石头上来,经常累得整个人虚脱。不过回北京时,他足足运回十几箱石头,可以说是“硕果”累累!
1957年,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带给22岁的欧阳自远“这辈子内心所承受的最大震撼”,理想中“无尽的宝藏”不再限于地表。当时他已经考上了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的副博士研究生,敏锐感觉到了人类“太空”时代的来临。
之后不久,欧阳自远开始专注于对太阳系空间的陨石和宇宙尘的系统研究,并凭借地球科学的扎实基础与知识架构,迅速成为国内陨石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
“一个人一生的科研道路与自己选择的进取方向关系非常密切,现在最时髦的东西将来也许是过时的,要看到今后10年、20年科学发展的方向。”欧阳自远谈及自己走上“探月”之路时这样感叹。
1978年,美国总统卡特的安全事务顾问布热津斯基访问中国时,送上一份珍贵的“国礼”——月球岩石样本。
“样本是哪次登月采集的?采自月球的哪个地方?”国人对这些信息一无所知。当时全国搞天体岩石研究的人还很少,欧阳自远被推荐主持开展对月岩样本的研究。
样本被装在一个类似于凸透镜的有机玻璃盒内,在外面看起来像大拇指一样大。实际取出后,人们发现,它只有黄豆粒大,仅仅1克重。欧阳自远将样本小心翼翼地一分为二,0.5克留下用于研究,0.5克送到北京天文馆,让民众也能亲眼看看。
围绕这0.5克样本,他组织了全国十几家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废寝忘食地研究了三四个月,为国人打开了一扇了解月球的大门。
“我们研究了它的形成时间、构造结构、形成环境、成分等,各个方面都认真地分析研究了一遍,做得非常深入细致,一共发表了14篇科学论文,最终知道了它是什么石头、什么结构……”欧阳自远最后确认这个样本是“阿波罗17 号”采集的,确认了采集地点,甚至确认了样本所在地是否有阳光照射等。后来,美国人对欧阳自远说:“我们什么都没说,你全知道了。”
“做火箭,做卫星,别人一个元器件都不卖给你,就是要封锁你,或者说就是要扼杀你。”欧阳自远清楚,我们只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自主创新这一条路。
“我给家庭的时间的确比较少,可是命运安排我做这一行,没有选择。”欧阳自远很少回家,就算在家时也常学习到凌晨两三点。“一回家就钻进书房,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衣服恨不得天天穿同一件。”夫人邓筱兰经常数落他连家里的洗脸毛巾和洗脚毛巾都分不清。
1964年,既学过地质又懂核物理的欧阳自远接受了一个重要任务,带领研究小组专门负责地下核试验的具体工作。此后十几年,他很少照顾家人,偶尔回到家,孩子也不认识他了,跟妈妈说家里来了位叔叔。
当时的纪律要求绝对保密,禁止他与家人通信。好几年的春节,他都在新疆的戈壁滩度过。“家人也不知道我究竟到哪儿去了,后来隐约猜到了,因为每次回家都带着葡萄干。”
“当时我们都特别欣赏万象更新、生机勃勃的新国家,追求精神生活,物质上倒没什么要求。”欧阳自远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对自己拿多少工资都不太清楚。他大学毕业时的工资是50多元,多年后和他同年毕业的研究生工资基本都已经涨到70元了,他还是50多元。
操持着一家老小生活的邓筱兰,尝试着让欧阳自远找组织问一问。面对妻子的请求,欧阳自远大多时候都不吭声,被问急了就说:“你烦不烦?要问你问。”直到1979年,所里决定为一部分优秀科技人员加工资时,经全所职工投票,欧阳自远才连提三级增加工资30元。
1966年,欧阳自远响应党中央“建设三线”的号召,从北京来到贵阳,进入了新成立的中科院地球化学研究所,从研究员做到了副所长、所长,在贵阳扎下根来。
后来,国内外十多家单位向欧阳自远发出邀请,为他提供待遇很好的岗位,他都婉拒了。“我就想踏实地搞学问,追求新发现,尽力为国家做点事。”
1991年,中科院领导多次找他谈话,想调他回京,欧阳自远开出“条件”说:“第一,不转户口;第二,不转工资关系;第三,我在你这里打一届工,干完还回贵州。”
“你在贵阳的工资比我这里要少一半啊!”
“夠了,要那么多工资干什么,一个人总不能看10台电视机。”欧阳自远说。
在自己的事上,他“有些书呆子气”,不太上心,但对同事的事,欧阳自远却十分关心。他担任所长时,有一条规定,所里任何人有事都可以来办公室找他。白天确实忙,他就天天晚上接待。他能够记得起全所上下800多名科技人员与职工的事,谁有什么麻烦,哪家碰到了什么坎,他都知道。
欧阳自远待人宽容,非常尊重学生们的选择。尽管自己在科研的冷板凳上坐了几十年,但从不要求别人也如此。学生们要去经商,或是出国深造,学成后是留下还是回国,他都理解。他只是要他们想清楚,这一生中什么事情是最想做又最值得做的,想清楚了就去做,他都不会有意见。
如今,耄耋之年的欧阳自远,仍然保持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晚上11点睡觉、工作一整天的生活节奏。从2008年到2016年,他在全国各地一共做了474场科普报告,平均每年50多场。一直到现在,他依然在做科普讲座。
“院士做科普绝不是大材小用,应该有一部分科学家站出来担当科普的责任,因为科普提高的是全民素养,使整个社会的科学文化底蕴不断提高。”他说。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上下求索,践行梦想。欧阳自远的科学人生精彩非凡,但他却谦虚地说:“搞科学是世界上最苦的行当,我天生就是劳碌命。我总感觉,我能为时代和国家的需要去尽力,是无上光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