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音乐剧创作中的“浙江元素”看当今音乐剧民族文化论—— 以《一爱千年》为例

金 姬

2020年5月19日，中国首部线上首演原创音乐剧《一爱千年》在优酷网独家首播。该剧为国家艺术基金2017年度资助项目，原名《法海》，由中国歌剧舞剧院出品，词作家陈小奇担任编剧、作词，作曲家李小兵担任作曲，毛伟伟担任总导演，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陶诚担任艺术总监。

过去的2020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的境况之下，演出行业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寒冬。为了让这部筹备已久的音乐剧尽快与观众见面，主创团队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将首演改为线上播出的全新模式。于是，一部带着众多期许的国产音乐剧《一爱千年》空降优酷网，首演当日就创下了火爆的收看纪录，为中国音乐剧的市场推广提供了一个全新范本。

随着国内疫情的日趋好转，《一爱千年》在吸纳了首演后网友所提意见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改，2020年9月4日至6日，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完成了首轮线下演出。10月1日至4日，《一爱千年》线下巡演上海站于大宁剧院拉开帷幕，成为“剧院上座率调至75%”后在该剧场上演的首部音乐剧。北京、上海的两轮线下演出均收获了观众较好的反馈与评价。

音乐剧的英文名是“musical”，意为音乐影片、歌舞片。从其中文字面意思来看，“音乐剧”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音乐的剧”。结合“音乐剧”的英文、中文双重维度去考量其构成要素，无外乎三样：剧情、音乐和舞蹈（表演）。笔者曾于2020年5月19日、9月4日观摩了该剧的线上、线下首演，以下就从剧情、音乐、表演三方面来谈谈我对原创音乐剧《一爱千年》的感受。

剧情：用江南民间传说讲述千年爱恋

音乐剧《一爱千年》取材于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白蛇传》，其历史渊源可追溯到唐代。对于一个流传千年之久的传说，其一直是广大剧作家、导演热衷的创作题材，缘起于浙江杭州“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已被改编成许许多多的影视剧、舞台剧、戏曲作品等。仅音乐剧这单一类型的舞台剧种类而言，近年来取材于此的就有《白蛇惊变》《青城山下》《青蛇》等多部原创音乐剧上演。

《一爱千年》的剧情不算复杂，保留了《白蛇传》故事中大部分的结构框架，依旧是那个缘起于杭州的故事，如断桥相会、篷船借伞、盗灵芝草、水漫金山、仕林救母，等等。为了让主线更简洁、情节更紧凑，编剧陈小奇删去了盗仙草、白蛇生子等环节，增加了法海毁塔的情节设计，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为四幕剧情，即断断桥相会、药房成亲、水漫金山和雷峰塔毁。笔者曾在2020年底现场观摩了另一部近期在国内口碑很高的音乐剧《白夜行》，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其三个多小时的超长篇幅和复杂的人物故事情节。与《白夜行》相比，《一爱千年》无疑是属于简洁型的音乐剧，观众能较容易地捋清剧中人物关系和剧情概要。

此版由国家级文艺团体中国歌剧舞剧院出品、国内著名剧作家和音乐人联袂打造，并且获得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原创音乐剧《一爱千年》，其角色塑造究竟还在哪些方面有不同呈现之处呢？笔者认为，编剧陈小奇对法海、小青两个人物形象的全新打造是体现得最为显著的。

在民间传说和成型于清代的《白蛇传》原著，以及影视剧、舞台剧、戏曲作品中，法海这一象征着封建专制势力的角色始终是以“坏人”形象出现，他阻碍自由恋爱，是封建传统的坚实捍卫者。而在《一爱千年》中，法海在面对众人的请愿跪求下心生恻隐之心，最终选择顺从民意，摧毁雷峰塔，放出白素贞，俨然成为一个“好人”，塑造出一个大慈大悲的新法海，这种处理方式是极具颠覆性的。

在之前的各种版本中，小青都是回到了老家峨眉山继续修炼，而在《一爱千年》中，小青则被赋予了更多侠肝义胆的人物色彩，她为了圆姐姐白素贞的情缘而舍命祭塔，成为全剧最为悲壮的一笔。小青这一角色从之前的“生”转而到现在的“死”，使得该剧中的青蛇形象有了极大突破。

编剧陈小奇在剧本创作阶段曾多次前往民间传说《白蛇传》的发源地浙江杭州、江苏镇江金山寺进行实地采风，在浏览了当地大量民俗民风后终酝酿出音乐剧《一爱千年》的剧本构思，以“爱”的视角全新演绎这段家喻户晓的神话爱情故事。他说：“在这部音乐剧中，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是好人，他们只是因立场的不同而产生矛盾，是好人间的矛盾冲突。剧中，白蛇付出了千年修行，许仙付出了凡世躯壳，青蛇付出了生命，法海付出了修为，皆是众生感佩的‘大爱’所在。”

音乐：量身打造的个性印记

（一）有关作曲

音乐剧《一爱千年》的曲作者为中央音乐学院音乐人工智能与音乐信息科技系主任、作曲家李小兵教授。李小兵曾创作过《为你歌唱》《老鼠嫁女》《又见彩虹》等一系列家喻户晓的歌曲，他创作于2005年的原创音乐剧《星》曾获第十二届“文华奖”。此次应中国歌剧舞剧院之邀担任《一爱千年》的作曲，是其个人职业生涯中第二次担纲音乐剧作曲。他说，距离上一次创作音乐剧已过去十余年，《一爱千年》代表着自己这十多年来的创作积淀，希望观众能喜欢它。

《一爱千年》是一部完全依托音乐而铺展开全部剧情的作品。该剧在音乐创作上较为靠近歌剧模式，从头至尾未出现过一句对白和台词，甚至连旁白都没有。除了在第二幕“药房成亲”许仙身着红衣独处洞房、第三幕“水漫金山”白娘子与小青一同抗衡法海这两处情节时出现了类似于歌剧中宣叙调式的半说半唱之外，其余几乎都是用咏叹调式的歌唱来交代剧情和刻画人物。观众只能通过音乐来意会整部剧，这在音乐剧创作中是不多见的。曲作者将因此承担更大量的音乐创作，将原本可以由人物对白来交代的剧情全部都用抽象的音乐语言来阐释，也对作曲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笔者曾现场欣赏过多部国产音乐剧，《一爱千年》在音乐上带来的最强烈感受是：每个角色都被赋予了具有鲜明个性的特色曲调。整部剧的主要角色为许仙、白娘子、小青和法海，其中寓意着四人各自最完整、最具代表性的独唱段落（即“灵魂唱段”）分别出现于：第二幕“药房成亲”结尾处的“小青主题”——《祝福》，第三幕“水漫金山”开始处的“许仙主题”——《爱已不在》，第四幕“雷峰塔毁”开始处的“白娘子主题”——《爱》，结尾处的“法海主题”——《爱在人间》。在戏剧情节展开的过程中，这四个主题片段因情境不同被不断融入其角色唱段中，相似的旋律片段一次次变化重复出现，时而曲调不变，时而歌词变了，时而部分出现，时而完整再现，时而又是几个人的主题片段同时堆叠在一起，每次呈现都形成了不同意义，加深了观众对人物角色的理解。

代表“许仙主题”的《爱已不在》（见谱例1、谱例2）是整部音乐剧最受观众喜爱、创作最为精彩的一首作品。按照曲作者的话来说就是，“许仙是杭州人，他的唱段的曲调象征着杭州话的音调”。该主题采用“大调式+宫调式（六声音阶）”来构建旋律，暧昧的半音运用刻画出许仙细腻、丰富的内心世界，而大幅度的音程跳跃又展现出他励志竭精的一面，令听者动容。民族乐器古筝的运用为歌曲增添了古朴的气质。

谱例1

谱例2

代表“白娘子主题”的《爱》（见谱例3、谱例4）以中国民族调式来构建旋律。与“许仙主题”一样，作品充满强烈的情感撞击，由主歌的浅声低吟转向副歌的激昂倾泻，刻画出白素贞内心坚定执着的爱。 该主题调性布局丰富，情感变化激烈，不仅是音乐剧中的一个人物唱段，同时也是一首难得的优秀艺术歌曲。

谱例3

谱例4

代表“小青主题”的《祝福》（见谱例5）是剧中最为灵动的唱段，同样以中国民族调式构建而成，在大量级进音程为主的旋律框架下，将小青灵动俏皮、温柔善良的人物形象展现得入木三分。

谱例5

代表“法海主题”的《爱在人间》（见谱例6）气宇轩昂、荡气回肠，采用“大调式+宫调式（六声音阶）”来构建旋律。大量附点音型的运用让作品具有了坚定而富有力量的气质，表达了法海这一神界卫士的刚正责任感。

谱例6

全剧一开场，白娘子与小青结伴嬉游，二人徜徉于杭州的湖光山色间，各自的主题便随着二人携手出现而浅声吟唱开来，二声部对位的作曲手法将原本独立的两个人物主题融合在一起。在第一幕“断桥相会”中，四个主要人物角色依次交代了各自的“专属曲调”片段，初步描画出了各自形象特点。在接下去的“药房成亲”“水漫金山”“雷峰塔毁”三幕中，这四个人物主题片段以各种形态样式存在于各个唱段中，“灵魂唱段”在这三幕中得到了全面绽放。

音乐剧首映前夕，全剧四首主要人物唱段（片段）已通过多个平台进行了先期线上推广，甚至有许多粉丝就是为了聆听完整版人物唱段而观看了线上首映，进而又走进了剧院线下观摩。一部音乐剧，能推出若干首让观众意惹情牵的经典独唱作品，亦是成功了大半。

剧中，作曲家希望用具有不同地域特色的民歌来塑造剧中人物，江浙民歌元素被大量运用其中，“地方特色人物曲调”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展示。笔者与剧中男一号许仙一样，是杭州人，对于江南民歌有着非常深刻的体味，当听见许仙吟唱出似曾相识的曲调时，甚为欣喜。

该剧在配器手法上也颇具亮点。作为一部由民间传说改编而来的历史题材音乐剧，从传统意义上考量，也许采用民族管弦乐队进行编曲、配器会比较合适。但，作曲家却采用的是“西洋管弦乐队+电子音乐”的配器方式，让整剧音乐既能表现人物角色微小、细腻的情感，又能驾驭震撼场景的音乐需求，是一次成功的中西合璧“跨界”体验。

（二）有关歌词

众所周知，陈小奇先生的代表作《涛声依旧》是中国古诗词歌曲创作的成功典范。此番，由他担纲与江浙文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音乐剧《一爱千年》的编剧，作词是极为合适的。

由于这部音乐剧完全没有对白，所有的叙事均以唱词陈述，因而陈小奇在歌词创作中尽量将叙事与抒情融合在一起，避免因大段抒情咏叹而让剧情节奏显得松散。与此同时，他力图在歌词中充分展现人物个性，避免因强调叙事而忽略人物性格的塑造。在文字上，他既借鉴了传统戏曲唱词的写法，又适当加入了现代汉语的语法，力图使所有唱词既有“文气”又避免“腐气”。陈小奇一直认为，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就应该把歌曲创作和中国故事融合在一起，这样才能让歌曲深植于中国优秀文化之根。

该剧在线上首演后，观众（网友）们从多个角度提出了宝贵的建议。陈小奇与主创团队坚持“面向群众、面向市场”的指导思想，秉持“与观众共同孵化艺术新品”的创作理念，多次组织召开研讨会，去掉了线上首演版本中反映较多的“美眉”等网络用语问题，在线下巡演时获得了一致赞誉，满足了观众多层次、多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

表演：名演员领衔下不同人物形象的塑造

一部成功的音乐剧，除了要有优秀的剧本、音乐、舞蹈、舞美等要素以外，还须有一支优秀的演员团队将其呈现在舞台上。尽管中国的音乐剧发展至今已有了一定群众基础，但要做成一部卖座的、观众喜爱的音乐剧，仍然需要一到两名在业内具有相当人气的演员来领衔主演。

《一爱千年》是一部由演唱展开全部剧情的音乐剧，那么唱功必然成为选择该剧演员的第一标准。音乐剧演员还应具有良好的表演能力、角色感，以歌唱与舞蹈为手段呈现表演的戏剧张力等。《一爱千年》由中国歌剧舞剧院出品，所有演员均来自中国歌剧舞剧院，“国家队”出品保证了该剧的表演水准均是“在线”的。

绝大多数音乐剧爱好者关注这部剧的理由很简单：因男一号许仙的扮演者郑棋元慕名而来。郑棋元是国内较早涉足音乐剧领域的资深演员，曾于2005年在音乐剧《金沙》中饰演男一号“沙”。真正让他大放异彩的是2019年他以演唱成员的身份参加湖南卫视《声入人心》第二季，迅速地成长为一线歌手，在歌迷、音乐剧迷的群体中圈粉无数。正是有了郑棋元的加盟，使得《一爱千年》无论是线上首演还是线下巡演，都得到了票房保障。

笔者曾先后观摩该剧线上首演、北京天桥剧院的线下演出，概览所有演员的演唱，许仙的两名扮演者郑棋元、税子洺都采用了流行唱法，法海的两名扮演者宫政、孙尧均采用气势恢宏的美声唱法，而白娘子的扮演者孙媛、易文卉、曹雪、王爱华和小青的扮演者陈梦姿、曾乙、桑婷婷几乎都是民族唱法出身，以“民通”演唱方式来表达剧中人物。在一部音乐剧中，出现“流行”“美声”“民族”三种唱法是不多见的，也只有音乐剧这样产生于现代的舞台剧种，才可以有如此大的包容性。对于《一爱千年》这样一个主要故事情节缘起于浙江杭州的历史题材剧作，用“民通”为主的演唱方式来演绎人物和剧情，应该也是目前中国传统民族题材类型音乐剧比较多见的展现方式。

浙江题材音乐剧的兴起

“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流传已久，仅是音乐剧舞台上，我们便欣赏过多部改编自《白蛇传》的剧作。可见，讲述浙江故事的历史性题材音乐剧是创作者们所热衷的。

浙江题材音乐剧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莫过于创排于2003年的原创音乐剧《五姑娘》。这部由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嘉兴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创作排演的大型原创音乐剧曾于2004年8月在北京保利剧院上演，荣获中国专业舞台艺术政府最高奖——“文华奖”。该剧叙述了百年前发生在江南水乡嘉善的一个爱情悲剧。作为一部富有浓郁民族气息的音乐剧，《五姑娘》的成功为创作有中国特色的原创音乐剧作了有意义的探索。

《五姑娘》是浙江题材音乐剧的成功初探，之后，《天台遇仙》《红船往事》《梦·寻李叔同》等一部部带有鲜明浙江特色的音乐剧诞生于舞台。这其中，改编自朝文学《幽明录》中记载“刘阮遇仙”的传说《天台遇仙》，与《一爱千年》一样，都取材于浙江民间传说，为历史题材音乐剧。

中国特色民族化音乐剧能否成为业界宠儿？

作为一种起源于英国、在美国得到高度发展的舞台戏剧形式，近几十年来，世界各国的舞台上都在对音乐剧进行着各具特色的探索，不同的国家走出了各自的音乐剧道路。

中国原创音乐剧在探求发展方向的道路上经历了漫长的阶段。首先，面临的便是选题的本土化。选择符合国人审美习惯、题材较为熟悉的剧作，才更有可能赢得市场。在我们较为熟知的国产音乐剧中，《蝶》《金沙》《日出》《梁祝》《星》《虎门销烟》《五姑娘》《白蛇惊变》等都是广泛具有中国意蕴的音乐剧。其中，《梁祝》《五姑娘》《白蛇惊变》都和《一爱千年》一样，是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本土题材作品。可以说，在中国市场上演的音乐剧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均取材于中国百姓较为熟知的民间文学题材，无形中便与观众拉近了距离。

其次，需要解决的是表达方式的本土化。音乐剧《星》《山歌好比春江水》《五姑娘》《一爱千年》《二泉映月》等剧的歌唱部分几乎都融入了大量地方民歌，而民族乐器的大量运用也令剧作增添了更多的本土风情。如，《一爱千年》中由郑棋元演唱的许仙的唱段《爱已不在》便大量运用了传统乐器古筝。

富有中国韵味的音乐剧还需要在演唱、舞蹈两方面体现出民族元素。在上文提及的这些音乐剧中，主要演员几乎都具有“民族声乐”演唱的深厚功底，甚至，我们还能在某些音乐剧中领略到多姿多彩的中国传统音乐，如《五姑娘》中就能够觅得嘉善田歌、平湖钹子书的影子。同时，《一爱千年》还创新性地将中国传统戏曲元素与群舞编排巧妙结合，小青《祝福》唱段的双人舞就是用中国古典舞的编创手法来呈现爱情的美好与甜蜜。

此外，还有一些带有民族意象的舞美因素也能给予观众强大的代入感，如《五姑娘》中的蓝布招牌、《西施》中的战车等都带给了观众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而《一爱千年》则是运用全息投影技术打造出了烟波浩渺的西湖美景，等等。

音乐剧作为一种舶来品，要想在中国生根开花，必然要让其适应中国文化的语境和审美特色。在很多我们熟知的中国原创音乐剧中，既保留了地方性特色，又不同程度地借鉴了西洋歌剧的成分，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缺憾，如很多传统题材的音乐剧几乎与民族歌剧难以区分。当下，中国传统历史题材的音乐剧在本土化进程中都存在着传统与现代、共性与个性之间的协调问题，究竟是以具有民族歌剧特色的音乐剧来展现，还是用带有音乐剧特色的民族歌剧来呈示？这个问题，恐怕是今后国内音乐剧编剧、导演、作曲家将所一直要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