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莉 喻发胜
长期以来,大量关于恐慌性传播的研究均认为,恐慌性传播对恐慌情绪具有放大效应,并且带来破坏性后果。①这一观点在社交媒体时代似乎得到了更有力的验证,随着社交媒体将个体情感与公共事件嫁接,情绪性传播逐渐成为公共话语的重要组成,而恐慌性传播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类型。由于恐慌情绪作为人们面对非预期事件时最显著的心理反应,其负面高唤醒度往往意味着更强的情绪感染力和行动转化力。②因此,无论是研究者还是施政者都更多将恐慌性传播作为事实的对立面,强调其反常性和不可控性。这一逻辑的最大危险在于将恐慌性传播从具体的传播情境和主体的心理结构中抽离,反而造成了对风险的预警困难和处置被动。因此,将恐慌性传播还原到风险事件引发的个体情绪体验中,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其在社交媒体时代如何迅速实现从个体叙述到社会图景的跃迁,而这种跃迁的后果并非是简单而确定的,其蕴含的涌现性也值得更深入探讨。
如果将恐慌看作是一种因为恐惧而产生的不安定心理,那么情绪研究者对人类“情绪—认知”结构的探讨为理解恐慌性传播的心理动因提供了基础。情绪分类取向的研究者认为,人类基本情绪可以被分为几种彼此独立的、有限的基本情绪。基本情绪是人类由进化获得的与生俱来的情绪,面对刺激会被无意识激活。埃克曼(Ekman)③和伊泽德(Izard)④分别通过跨文化面部表情研究和跨物种研究发现,恐惧与快乐、悲伤、愤怒、厌恶等一样,是人类的基本情绪之一。
在基础情绪之上,人类还会进行情绪—认知的动态交互过程,情绪研究者称之为情绪图式(emotion schema)。在外界刺激激活基本情绪后,主体通过大量的感受和评价、反省和分析思维系统间的联系而成为情绪图式。⑤风险事件中恐惧作为基本情绪被首先激活,在此基础上情绪主体通过对事件的分析和解释,对他人情绪的评价和模仿产生了以不安、焦虑为特征的恐慌心理,其不仅包括情绪体验,还包含着主体的感知、分析、解释等理性适应过程。
在情绪图式的基础上,情绪主体还会调动高级认知对情绪和价值判断进行统合以形成最终的决策和行为。⑥恐慌性传播即是人们基于恐慌情绪进行的话语表达行为,其不仅有情绪成分,还有认知成分和行为成分。此后,恐慌情绪通过传播行为进入到群体和社会层面,作为一种新的刺激因素再次唤起基本情绪和情绪图式的心理回路,恐慌情绪被“社会化扩大”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恐慌性传播不仅是恐慌情绪的行为结果,而且是进一步激活更大范围恐慌情绪的动因,从而具有情绪转置和中介的作用,这也是其备受关注的原因。
基于文化学范式关注恐慌性传播的研究者,致力于探索其作为文化基因被预埋进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从古代社会开始,瘟疫、灾荒和战争等由自然和人为因素引发的风险事件就是恐慌情绪的主要刺激源。由于认知的局限性,各种古代文明不约而同地将此类事件归因为 “超自然因素”。古代人类想要“解释那些使他们惊慑的自然现象”,就“把他们对自己的梦和幻觉的解释加以推广,看到了‘灵魂’‘精灵’‘意向’”⑧。这种归因错位带来的“超自然崇拜”,使得灵验故事成为早期恐慌性传播的主要内容,此类故事往往把无法用自然规则解释的风险事件描述为神灵对不遵从神谕者的惩罚,从而引发民众的恐慌,达到对神灵“起信”的目的。⑨我国汉朝著名的“传行西王母诏筹”的事件中就有大量将旱灾、地震和日食等灾害和天文现象归因为西王母显灵并引发大规模恐慌的记载。
在灵验故事引发的恐慌性传播中,巫师、僧尼、教徒等神灵的世俗代言人成为最重要的转述者。《墨子·号令》载:“巫祝史与望气者必以善言告民,以请上报守,守独知其请而已。无与望气妄为不善言,惊恐民,断弗赦。”先秦时期巫师已被认为是重要的民间情绪引导者。公元前13世纪的中国古代,专业的占卜者就将关于瘟疫的内容刻在牛的肩胛骨上,以便在祭祀时寻求神明的答案,并负责对民众进行解释和传播。⑩而恐慌性传播在经历巫术和宗教等介质的转述后往往与政治权力结合。在关于恐慌性传播的描述中,“讹”是历史记述者常用的话语修辞,通过对民间恐慌性传播进行虚无化处理使其失去合理性,从而展现政治集权的必要性。
通过对恐慌性传播的文化学考察发现,在长期的风险应对中,人类社会形成了带有共性的文化基因,这种文化基因在不同的风险事件中被作为情绪图式的恐慌所唤起,并通过各种情景化的话语形式进行传播从而产生不同的文化控制方式。
虽然历史上早已有关于恐慌性传播的记载,但“恐慌”一词正式作为一种对社会心态的表述最早出现在清朝,而在大众媒体中,最早的恐慌性报道也出现在清末,《申报》就在1887年和1888年分别报道了由“会匪之案”和“护国寺被盗案”引发的社会治安恐慌。大众媒体话语与史料记录的融合,说明恐慌性传播在大众媒体的助推下开始更深地嵌入到社会宏观环境中。有研究表明,报刊在全面抗战初期的金融恐慌、重庆大轰炸时期的川粮恐慌和法币谣言恐慌中都对民众的恐慌情绪进行了大量报道,在反映社会心态的同时也加剧了恐慌性传播的政治和经济后果。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大众媒体取代了古代社会的神灵代言人成为恐慌性传播的重要转述者,也成为现代社会恐慌性传播的重要心理根源。更重要的是,大众传媒对恐慌性传播的大规模复制,使其从一种社会心理和文化基因的自然表达,成为一种有意识的话语行动。对于媒体在恐慌性传播中的作用,最为著名的反思来自科恩,他将20世纪60年代英国社会以摩登派和摇滚派为代表的青年文化所引发的道德恐慌归因为人们对“民间恶魔”的恐惧,认为媒体通过定义、放大、预测和象征化等手段在引发道德恐慌的过程中扮演着核心作用。社会对所谓空前“犯罪浪潮”的恐惧,实际上是媒体的夸张性报道围绕某些特定事件所建构起来的一种社会心理,是对不同历史阶段针对各种“民间恶魔”的恐惧心理不断积累和发展的结果。传媒作为主要舆论机关所建构起来的关于社会秩序崩溃的道德恐慌则使国家成功地赢得了“沉默的大多数” 对强制性权力支持的一种基本意识形态。道德恐慌的研究框架此后被长期用于大众媒体的恐慌性传播研究中,研究者指出媒体还在继续制造“知识恐慌”“技术恐慌”“阶层固化恐慌”等,以“中央控制结构”为特征的大众媒体与恐慌性传播相结合带来了研究者对文化控制的担忧。
以上三种范式对于我们理解社交媒体时代的恐慌性传播提供了多元的视角,虽然传播生态发生巨大转变,但社交媒体时代恐慌性传播的生成仍未完全脱离以上范式。不同的是,由于互联网表达的“个体化”与“痕迹化”,社交媒体时代的恐慌性传播成为一种受个体心理驱动且高度情境化的言语表述行为。个体性的回归使恐慌性传播从非常态行为转变为渗透进日常生活的话语实践,而这正是被以上三种范式所忽略的。因此,要对社交媒体时代的恐慌性传播进行再认识,需将关注整体性和控制性的传统范式转向凸显个体性和突破性的全新语境。
从恐慌情绪产生到形成传播行为,是个体将心理体验表征为话语文本的过程,蕴含着恐慌性传播的复杂性和动态性。在社交媒体产生之前,这个过程因其内隐性和模糊性难以被确认,而社交媒体的技术特性和传播特性使得恐慌性传播的个体表征过程变得可追溯、可评估。一方面数据技术的发展,使得个体成为可以被追溯的网络节点,通过其线下的扎根真实与网络足迹之间的匹配,不仅传播个体的社会特征被确认,而且其情绪状态也可被识别;另一方面,社交媒体传播的文本性和间接性使个体话语得以保存,由此作为恐慌性传播源头的个体叙述逐渐清晰,而此前其一直被作为整体性话语建构。基于此,我们可以对社交媒体时代恐慌性传播的表征形态进行更为细化的考察。拉扎勒斯(Lazarus)曾提出人们对突发风险的评价包括初次评价与二次评价两个阶段,初次评价是个体直接对事件引发的后果进行知觉和评价;二次评价是指个体对该事件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获得解决和处理的知觉和评价。基于初次评价,人们产生对风险的应激反应;基于二次评价,人们产生对风险的归因分析,社交媒体时代这些个体层面的复杂心理如何转变为恐慌性的话语表征都变得有迹可循。除了对事件风险的恐慌性传播,社交媒体上个体表述的便利还使得主观经历和体验成为恐慌性传播的重要内容,因此我们还将引入一种特殊的、自述式的恐慌性传播,即事件亲历者的恐慌性体验表征。
应激反应是由于受到突发风险事件的刺激,人们原有的心理平衡被破坏而产生焦虑、恐慌等心理反应。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焦虑、恐慌情绪是对人处于风险状况的一种提示,其促使人们寻求身体和心理系统的重新平衡,而通过传播释放恐慌情绪就是一种有效的方式。在此反应模式下,个体常常会通过互动,特别是与自己具有心理接近性的主体互动,寻求风险确认和心理补偿。这种通过互动寻求社会支持的心理投射到社交媒体使用中,往往通过群聊模式体现。而以“分布式结构”为特征的社交媒体在传播效率上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威力,其所依托的社交网络更是具有强烈的情感属性,恐慌性传播由此找到了绝佳的共振条件。因此,随着恐慌情绪主体将大量未经确认的信息在各种社群圈子里转发,应激反应下的恐慌性传播发生频率之高,变异速率之快,往往引发更大范围的恐慌。
由于应激反应的即时性和直接性,人们在恐慌性传播中往往启动文化传统中隐藏的基模,表现出某种“原始化回归”,倾向于在历史中寻找当前风险事件的对应物。比如,1918—1919年的流感是人类历史上单一致死率最高的感染性疾病,其作为文化记忆预埋于人类社会的应激反应中,此后凡遇相似的流行病症状都会唤起人们“类流感”的心理反应,在多次的猪流感和禽流感爆发中,都出现了大规模的恐慌性传播。而在新冠疫情中也出现了这种“原始化回归”,人们将其与非典比较,甚至与清末鼠疫比较,由于二者爆发都邻近春节,有些网友迷信地认为“放鞭炮”可以驱散瘟疫,还有网友把历史上庚子年发生的灾难列举类比,认为庚子年更容易发生灾害。应激模式下的恐慌性传播体现了人类的生物本能和文化本能,因而可以说是一种“无意识的恐慌性传播”。
归因是人们寻找特定事件或行为的原因的过程,人类有将原因分配给其情绪和行为的动机。维勒(Weiner)作为最早提出情绪归因的研究者,对情绪归因的过程提出了“归因—情绪—行为”的模型。特别是在非预期事件中,人们对事件原因的追寻意愿会更强烈,由此在原因复杂或是不明确的突发风险事件中,恐慌情绪将会随对事件解决的担忧而加剧。对事件原因的追寻和解决的期待,成为归因过程中恐慌性传播的心理动因。
在对事件原因的追溯中,主体种种归因倾向和归因偏差的存在往往会加剧恐慌性传播的程度。如,主体在对风险事件进行归因时存在自利性(self-serving),其更倾向于对事件作出符合自己预期的归因。此外,恐慌作为情绪图式常常调动文化基因中现成的归因模式,从而出现归因简单化。归因倾向和偏差的存在使个体在进行恐慌性传播时往往对信息进行增益或删减,使其符合自身期望。比如在昆明火车站暴力恐怖事件和中东呼吸综合症韩国输入性病例事件中,网民都对具体的责任主体信息进行了增益处理,将事件归因为“新疆人”和“韩国人”。这种情况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再次出现,对“湖北人”的地域歧视成为“观察者归因”的集中体现。个体在进行此类恐慌性传播时,通过对信息的倾向性处理呈现观点、劝服他人。在社交媒体上,其表征策略常采用发布模式,如发布公众号推文、个人博客或朋友圈等,且常用客观的叙述方式为主体归因倾向寻找合理性,因此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有意识的恐慌性传播”。
疗愈需求的主体常常来自风险事件的当事人,作为受风险影响最大的主体,其也是恐慌情绪最强烈的主体。突发风险事件给当事人带来的创伤,会经历从身体创伤到精神创伤的过程,这些创伤在未经传播前属于一种个人体验,具有内隐性和碎片性。因此个体的疗愈性叙述在社交媒体产生之前常常被作为私人领域的话语行为,但在社交媒体时代这种叙述经由自媒体迅速扩散而成为恐慌性传播的特殊文本。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说,创伤主体通过对创伤体验的表征和叙述,实现个体体验的外化和整合,重新找回处于“偏差的自我”。与此类传播的心理特征相适应,其在文本表征上常采用口述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传播主体的个体记忆,具有强烈的主体选择性,充满了主体对表征对象的润泽和想象。
有很多人从楼里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有人紧紧张张地喊:“是地震,快点跑!”像蜂拥似的人群朝老经营站原大门处的宽敞地带涌去,我也跟着人群跑到了那里,这时看见车站大楼顶上的通讯发射架剧烈地摇摆,摆幅很大,像是要被摔断似的;周围哐噇哐噇、哗啦哗啦的响声和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加上像风吼似的嚯嚯怪音,给人茫然“不知将何”的感觉。(汶川地震亲历者采访口述)
一切都在倒计时。病床前在倒计时,开门商店在倒计时,路上的卡车和天上的飞机在倒计时,安静的城市和未知的隔离在倒计时。自由和生命一个倒计时,孤独和死亡一个倒计时。我们的赤身要被倒挂在哪个钟上。秒针移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靠近耳边。震耳欲聋。(新冠肺炎疫情中被隔离的武汉市民网络日记)
疗愈需求中的恐慌性传播作为事件当事人的体验式叙述,常常通过对细节的拼接和强调来还原痛苦的心路历程,是一种对恐慌的回溯。此类恐慌性文本经过社交媒体传播,可被看作是“对恐慌性传播的传播”,因此具有元话语的意义,相较于应激反应和归因过程中的恐慌性传播,其对集体记忆和社会心态具有更长期的影响。
与大众传播时代不同,在以上恐慌性传播的表征形态中,最重要的传播与转述过程是通过“可见的个体”聚合而成,这使得社交媒体时代的恐慌性传播具有高度情景性和个体差异性。在风险事件中,恐慌情绪首先被情绪主体外化为个体叙述,基于共同的心理基础和文化结构,这些分散的个体叙述互相参照、互为诠释、互相激发,最终走向集体话语。但集体话语的形成并不意味着恐慌性传播的过程终止,相反,其将再次被个体情境化接收并进行多元化解读,由此社交媒体时代的恐慌性传播充满了不确定性。
正如上文所述,社交媒体时代,个体性的确认使情绪化表达和情境化接收成为传播话语的常态,多元的意义阐释和解读使恐慌性传播成为一种具有涌现效应的社会图景。这意味着恐慌性传播的后果并非按照单一个体的主观意识或利益集团的权力意识发展,其更应被看作连续的光谱效应,而不是离散的节点效应。
在社会认知层面,恐慌性传播在带来信息偏差的同时实现对风险的预警。如前所述,从古代社会开始,流言和谣言就被看作是恐慌性传播的直接后果,甚至是必然后果。谣言经过情境化处理不断变化,往往进一步扩大恐慌情绪,带来社会认知的偏差。但另一方面,当恐慌性传播作为一种社会心理时,也可能成为风险预警的重要指标。特别是在社交媒体时代,由于恐慌性传播的速度提升,影响网络扩张,可迅速转化为未知风险的预测指标,且由于网络足迹的可追溯性,研究者可以不断提升这种预测的准确度。关于恐慌的相关大数据研究已经证明,恐慌情绪表达在预测公共卫生风险、金融风险和社会安全风险方面效果显著。通过对媒体恐慌性报道、经济恐慌指数和社会信任度的趋势拟合也发现,2005年以后,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媒体中关于恐慌的报道与经济恐慌程度呈现出明显的一致性趋势;同时,虽然社会信任度对媒体恐慌性报道的敏感度不如经济恐慌指数,但二者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趋势相反的波动。(图1)作为主体应对未知风险的心理表征,个体层面的恐慌性传播可能聚合为社会整体性的风险预警信号。
图1 中国报纸中标题含“恐慌”的报道量、期权交易波动率指数(VIX)和社会信任度的趋势拟合
在公共决策层面,恐慌性传播在打破系统平衡的同时寻找集体解决方案。突发风险中,社会的稳态系统被挑战,恐慌性传播更是加剧了这种失衡,从而导致依赖惯性的决策过程失效。在诸多风险事件中,由恐慌性传播形成的舆论压力,促使问题进入决策议程,“压力回应模式”成为处置风险事件及相关社会问题的政策工具。虽然恐慌性传播以非常态的方式触发政策议程增加了公共决策的不确定,但从公共决策变迁的整个过程来说,恐慌性传播在“前决策”阶段以自下而上的方式界定政策问题,提出备选方案,为决策者在决策过程中根据多元复杂的情景做出合理的动态选择提供了基础。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由恐慌性传播带来的公共政策间断性变迁正可以被看作是利益相关方达成的集体解决方案。随着网络参与成为公众风险感知和处置的常态,由风险事件引发恐慌性传播并触发相关政策变迁的案例不断增加(表1),通过对其恐慌情绪表征和相关政策变迁的典型要素分析不难看出,恐慌性传播所界定的政策问题往往通过政策变迁得到回应和解决,在突发风险的刺激下,民间议程与政策议程通过共同寻找解决方案而实现融合。
表1 风险事件中恐慌性传播与公共政策变迁的典型要素分析(2016—2019)
在社会治理层面,恐慌性传播在激发舆情的同时打开了对话和互动的空间。前文提到,理解恐慌性传播的三种传统范式将其看作是人类面对风险事件时的选择,这种选择经过人类社会的反复实践被固化为个体的情绪图式和群体的话语行动。正因如此,恐慌性传播对于风险事件中的主体具有易感性和共情性,这种特征在社交媒体时代,通过情感网络的发酵而不断增强,使其影响超越了话语层面,而具有了社会动员的力量。基于此,诸多研究常常将恐慌性传播与现实的冲突性行为相联系,认为其造成了当前社会治理中的“共识困境”。然而,社交媒体将个体情感网络与社会传播网络对接时,也极大增加了传播过程的复杂性,风险事件中的恐慌性传播并非必然带来破坏性的群体行动,相反在处置恐慌性传播的不同方案中还产生了各种基于协商和对话的自组织形式,从而推进主体的风险认知,提升其面对风险的心理弹性。如,在近年的环境污染事件中,大量环保组织对于疏导公众恐慌情绪,实现政府与公众的有效沟通,提升社会环保意识具有重要作用;在新冠疫情爆发期,作为应对突发风险和恐慌情绪的自组织方案,多种形式的志愿者组织随之产生,成为危机治理中重要的中介体和润滑剂。由此,恐慌性传播通过各种自组织形式得以疏解,从而实现各种治理主体间的对话和互动。
社交媒体时代,随着个体性在恐慌性传播中的凸显,其影响并非如传统范式所理解的呈现出单一的累积效应,而是被注入更多变化的可能。在从个体叙述到社会图景的跃迁中,恐慌性传播并非是个体负面情绪的简单叠加,而是个体不断寻求情绪调适和群体不断产出自适应方案的过程。这一过程虽然伴随着话语冲突,甚至可能导向群体行动,但也具有风险预警、政策议程更新和促进互动协商等意义。如何将恐慌性传播导向更具建设性的方向成为理论研究和社会实践共同关注的焦点,而要解决这一问题同样要从外化的、整体的干预方式回归情绪主体的自我调节。
随着各种异质性的表达主体逐渐加入恐慌性传播,其对个体行为和社会结构的影响也更为复杂,但管理者在如何看待和应对恐慌性传播的问题上仍然存在路径依赖,即将恐慌性传播看作一种具有破坏性的非正常集体话语。以此思维进行回溯,恐慌性传播的主体也被认为不具有风险处理能力而被偏见误导或是对群体盲从,基于此逻辑对恐慌性传播进行干预只能寻求外界力量的代理。
目前干预恐慌性传播的代理模式主要有技术代理、媒体代理和意见领袖代理三种。首先,技术代理即以大数据手段识别恐慌性传播的关键节点,并对其进行限制或清除。这种模式通过使主体进入“情绪休克”来消除恐慌的影响,但其对主体记忆和认知进行强制中断,反而容易引发进一步的被剥夺感。其次,媒体代理即通过权威媒体对恐慌性传播进行逆操作来抵消恐慌性传播的影响,最常用的方式为辟谣。这种模式的最大问题在于,媒体作为现代社会最具影响力的表征介质,自身就是权力主体,其利益诉求和文化控制可能成为影响其在恐慌性传播中如何发挥作用的最重要因素。最后,意见领袖代理即通过信息和情感网络中具有影响力的主体发声来消解恐慌情绪。这种模式在社交媒体时代被广泛运用,但其有效性却受到诸多条件的限制,比如事件的特征、意见领袖的特征和恐慌性传播的路径。外部代理模式基于防范恐慌性传播的负面涌现效应而产生,强调即时效果,切断了恐慌性传播涌现效应正向演化的路径,因此有必要进一步探讨恐慌性传播自我调节的可能。
社会心理学家在分析个体在风险事件中的心理模式时,认为个体对风险的感知存在其可接受的阈限,当事件带来的风险超过这个阈限时,个体就会产生恐慌情绪并展开传播行动,由此恐慌性传播进入群体模式,这种模式会对单个风险事件产生社会放大效应。而从系统论视角出发对群体性恐慌行为的研究也发现,作为自稳定系统的群体组织为了维护自身的生存与发展,也会对恐慌性传播设置阈限,一旦其风险接近这个阈限,组织将会通过负反馈对传播行为进行调节,以保证系统的平衡,恐慌性传播的强度和风险随之下降,波动型恐慌由此形成。与之相反的另一种情形是,群体的自我调节机制未能奏效,那么恐慌性传播将会突破群体阈限进入到社会传播模式,从而带来系统型恐慌。(图2)可见,情绪主体的自我调节对于防止系统型恐慌的发生至关重要,充分调动主体的自我调节能力是转换和化解恐慌性传播风险的有效途径。
图2 风险事件中恐慌性传播的演化类型
如果说恐慌性传播的动因是心理控制感的失衡,那么恐慌性传播的诉求就是重获心理控制感,其所蕴含的理性成分及其主观诉求成为主体进行自我调节的基础和方向。在风险事件中,主体首先面临的就是解决事件的时间压力,这是影响其风险感知的重要因素,此时思维经济原则在主体决策中发挥重要作用,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采用尽可能简单的方法,对事件作尽可能实用的陈述。恐慌性传播正是基于此原则而成为首先被主体采纳的决策,因为其消耗的时间和精力足够少。但随着时间推移,恐慌性传播的传播成本将会不断增加。对于传播主体来说,恐慌性传播的传播成本就是其造成的风险超过主体阈限时给主体带来的损失。恐慌性传播超过阈限即意味着主体原有的控制感被打破,这是理性主体所要回避的结果。为了避免损失,降低恐慌性传播成本,个体会对信息获取及传播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再分配,从而产生恐慌性传播的替代性方案。这种在时间压力和传播成本之间不断平衡以确定信息处理最优决策的过程就是恐慌性传播主体对风险的理性适应过程,也是其自我调节的过程。
从长期看来,自我调节不仅是恐慌性传播主体完成“心绪转换”的方式,而且是其必经过程。通过自我调节,恐慌性传播以更为平稳的方式向波动型风险转化,并进一步激发出更具建设性的涌现效应。我们对恐慌性传播的考察表明,其作为一种由恐慌情绪导致的话语行为,不仅是主体对风险事件的即时性情绪体验,也是主体对不确定性的理性适应过程,而在社交媒体时代,它更是成为风险处置的社会语境。因此,在对恐慌性传播进行干预时,要将防范思维转变为引导思维,将应急思维转变为常态思维,将临时性思维转变为规则性思维,通过调动恐慌性主体的自我调节能力,在释放社会风险的同时打开多元协商的空间。
注释:
① 郭小安、董天策:《谣言、传播媒介与集体行动——对三起恐慌性谣言的案例分析》,《现代传播》,2013年第9期,第58页。
② Russell J.A.ACircumplexModelofAffect.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vol.39,no.6,1980.pp.1161-1178.
③ Ekman P.,Friesen W.V.ConstantsacrossCulturesintheFaceandEmotion.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vol.17,no.2,1971.pp.124-129.
④ Izard C.E.BasicEmotions,RelationsAmongEmotions,andEmotion-CognitionRelations.Psychological Review,vol.99,no.3,1992.pp.561-565.
⑤ Izard C.E.BasicEmotions,NaturalKinds,EmotionSchemas,andaNewParadigm.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vol.2,no.3,2007.pp.260-265.
⑥ Barrett L.F.,Mesquita B.,Ochsner K.N.,et al.TheExperienceofEmotion.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vol.58,2007.pp.373-403.
⑦ Kasperson R.E.,Renn O.,Slovic P.,et al.TheSocialAmplificationofRisk:AConceptualFramework.Risk Analysis,vol.8,no.2,1988.pp.177-187.
⑧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0页。
⑨ 刘长东:《原始宗教阶段的超自然观念的产生及其特点》,《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92页。
⑩ [美]威廉·麦克尼尔:《瘟疫与人》,余新忠、毕会成译,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0版,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