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两个世界

2021-06-06 00:26吕雪萱
小品文选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疗养院洋娃娃病床

吕雪萱

父亲躺在病床上,两只枯瘦的手臂胡乱舞动,口中含混不清。我凑近父亲耳边大声问道:“爸,你在做什么?”父亲没有反应。我轻拍他的瘦削的肩骨,他转头看向我。“会不会冷?要不要加一条毯子?”我重复了几次,父亲终于说:“不冷。”我将他注射点滴的右臂放回床上,哄孩子一般:“我们在医院打针,你的手不能乱动。”父亲听懂了,顺从地将手放下。晚餐送来时,父亲突然起身下床,我连忙阻止:“你要去哪儿?不能下床,这是医院。”父亲回答:“我去冰箱拿辣椒啊!”他的眼睛直视病床前方的白墙,仿佛冰箱就在眼前。

次日和女儿去医院,父亲因金黄葡萄球菌感染被移到隔离单人病房,医院请了护工看着父亲。昏睡了2天的父亲才醒来。入院第3天下午,医院通知当晚将父亲移送到护理疗养院。

盛夏傍晚时分,疗养院的晚餐时间较早,父亲的餐盘中是3种不知何物的泥状食物,哄着他尝一口,父亲摇头拒绝。我想去附近买些适合父亲口味的食物,穿过走廊时,看见一幕从未见过的景象。走道上一台台轮椅沿墙排成一列,斜阳从病房的玻璃窗射入,阳光照射下空气中飘浮着尘埃,走道的地板光影交错,忙碌穿梭的工作人员、收餐盘的推车和沿壁静坐在轮椅中的老人。亮与暗、动与静,组合出一个极不协调的画面。我望着排成长列轮椅上的人们,一两位回望我,向我微笑打招呼,但大多目光眼神空洞茫然,有人歪头在椅中熟睡。不远处有一位银白短发的老太太垂着头,怀中拥着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老太太仿佛睡着了,像一个抱着洋娃娃甜睡的女孩。我突然想到《本事》歌中的最后两句:“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数天后,父亲因吞咽困难被送进急诊室,他躺在病床不安地望着前方,偶尔转头打量四周的环境,喃喃自语地说着胡话。进入急诊室后总是漫长的等待,等医生、等检查结果,等待过程中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希望父亲能够快快入睡,但是父亲一直醒着,嘴巴张着嚅动着。我凑近父亲的耳朵:“爸,闭着眼睛睡一会儿,医生就快来了。”我伸出右手轻拍父亲的前胸,左手抚摸他的额头,像哄一个幼儿睡觉,我发现自己口中哼着一个熟悉的曲调,是摇篮曲。没想到多年后再哼起这个曲调,竟然是对着老父亲。

母亲走得突然,一个深秋的清晨,母亲长长地吐了口气,在儿女们前后相拥的怀抱中离开了人世。母亲走后,父亲的天顿时黑了下来。

父亲穿梭于两个世界,头脑有时清楚,有时浑沌。他走入一个未知世界,我们之间沟通的管道像通信不良的网络,不时断线。各式检查报告都正常,我追问医生为什么,但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我爸爸几天前还好好的,头脑很清晰,为什么会突然变糊涂了?”急诊室的女医生耐心地解释:“没有感染,血糖正常,没有什么事医院能做了,你们的选择是把父亲送回疗养院或是带回家。”她以同情的目光望着我,我读懂了医生未说出口的话:“人老了就是这样!”周大新《天黑得很慢》书中写道:“变老并不是悲惨的事,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父亲已数小时滴水未进,我喂父亲吃小笼包,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我问:“爸,你在吃什么?”他清楚地回答:“小笼包。”我大喜,再问:“我是谁?”父亲目光呆滞地摇摇头。为父亲擦净嘴和手时,他突然自语:“好久没有看见赣兰了。”他重复了两次,语气中带着焦虑。赣兰是我母亲的名字。

一系列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医生评估后决定将父亲移送回疗养中心。两位健壮的男士将被单四角拉起,睡在被单上的父亲像物品一般被搬到行动床架上,他们熟练地用扣带将父亲全身系绑,父亲像婴儿般被布单包裹着推上救护车,整个过程中父亲似乎醒着,但是毫无反应,任人摆布。

父亲的精神状态游走于清楚与浑沌两端,家人轮班守护。大姐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父亲不语,大姐提高声音说:“我是你大女儿。”父亲半信半疑:“你长得像我大女儿,可是你不是。”大姐喂他喝茶,父亲开心地喝了大半杯。有时父亲神智清楚,他会催大姐回家:“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不需要陪我。”有时父亲不认识我们,他的眼球是异常浑浊的灰色。

晚上去疗养院看父亲,他半睡半醒斜靠在病床上。我和父亲玩球,我将软球朝他手边轻掷,他接到了,我说好棒;我用小茶匙喂父亲喝奶,他张嘴喝了,我说好乖。推著轮椅中的父亲在疗养院散步,看到一个小鱼缸,我停步指着缸中的小红鱼:“你看,记不记得你以前的鱼缸养了好多小金鱼?”父亲喜欢小动物,从小家中从未缺过狗、鸟、鱼等宠物,直到母亲过世前,屋中都有一只金鱼缸。父亲的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转去,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鱼缸。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时光隧道的何处,他是我熟悉的九旬老父,或许只是一个陌生人。

两周后父亲回家了。风烛残年的身体抗住了疾病,但更加骨瘦如柴,孱弱不堪。父亲坐在轮椅上,面朝后院,我喂他吃牛肉面。“不好吃,没有味道。”父亲斜瞪了我一眼,满脸不悦,像个挑食的小孩。我哄他:“我特地为您做的,昨天煮到半夜呢,喝点牛肉汤好吧?”父亲有点恼,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碗,赌气般咕噜咕噜喝下半碗汤。那一刻,我知道父亲走出了浑沌,我们熟悉的老爸回来了。

夏日晚上7时许,天色仍然很亮,金毛猎犬和小花猫在后院追逐,家人围桌谈笑吃晚餐。夕阳的余晖穿过花架洒入餐室,父亲餐毕坐在桌边凝望窗外,光点映在他灰白的头发上。我想起疗养院中病房传出的悲鸣号叫,走道上排列的轮椅,和那位抱着洋娃娃在椅中沉睡的老太太。

家人的爱与疼惜、陪伴和照顾,如一盏盏明灯点亮父亲的黑夜。但愿父亲的夏天,天黑得很慢。

选自《做人与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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