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五十

2021-06-06 09:56那锁男
短篇小说 2021年9期

◎那锁男

王宝凤身背褪色的大帆布兜子挤进人流熙攘的早市里,身后出租车像怒气冲冲毫无耐性的汉子,杂乱无章地发顿脾气,偃旗息鼓了。她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想往前紧走两步,被多年腰脱累赘的两条短腿却不听使唤了,只好吃力地往自己摊位前慢慢挪蹭。

最早前,王宝凤舍不得花租摊位的十块钱,就打“游击战”,战场设在公交站、商场前、小区门口,她心里有数,城管拿她这个岁数的没辙,顶多呵斥几句,收拾东西走人就是了。去年五月初,她和几个小贩在公交站前摆摊,彼时正严抓市容市貌,明显撞枪口上了。城管用扩音喇叭喊她们赶紧收拾东西,就又开车巡查去了。王宝凤胆子小,刚要走,对面一个卖山野菜的女人拦住她说,大姐,你怕啥?城管走了就不能再回来了,不一定绕腾哪旮旯去了,来,搁这块儿再卖会儿。女人比王宝凤小几岁,剪一头雀尾巴似的短发,姜黄色脸上散落几颗褐色的雀斑,下颚发育过短,两瓣厚嘴唇往前凸起。她一边说一边把拴筐的绳子系在腰上,讪笑两声,露出紫红色牙龈,万一真要杀个回马枪,休想没收我的货。也就约莫过一个小时,城管开车悄没声息地绕回来,霍地从车上下来五六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二话不说端起地上的货就往车上装。王宝凤哪见过这个阵仗,两只布满皱纹的大手只顾紧紧拽住抢她货的小伙子手腕,身体过筛子似的抖个不停,牙齿打战舌头僵硬,竟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另一个小伙子去端山野菜筐,一个冲劲,女人被系在筐上的绳子拖拽得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端筐的小伙子看见绳子另一头还系着个女人,坐地上哎呀妈呀地直叫唤,也吓蒙圈了。

王宝凤回家后把这一段讲给老关听的时候,一个劲儿拍心口窝侥幸地说,好商量歹商量,城管可算没有没收东西,说完顺手往嘴里塞几粒救心丹。老关说,早就让你花钱租个摊位,省得哪天给吓过去了,我又得花钱娶老伴。王宝凤心里明镜他是好意,但好话咋一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变味了呢?这些年早吵够了,她不想再起任何正面冲突,转身钻进了自己屋里。

王宝凤后来跟卖山野菜的女人合伙租了个两米长的摊位,摊费平分。女人叫大芸,山野菜一过季,就改卖旧货。王宝凤到时,她已经开始卖货了,手里拎件袖口磨起毛的旧卡其色风衣,热络地跟一个涂浓妆的中年女人说,这可是我亲兄弟媳妇小姑子的衣服,都没沾过水的。女人狐疑地看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芸给套身上了,说你瞧瞧这颜色这型号,搭配你这身段真是绝了,甭说男人,就是我一个老太太都想多看两眼。女人被夸得心花怒放,又抬抬胳膊,仰起脖颈抖落下双肩,哪儿哪儿都合适,咧开嘴巴嘿儿嘿儿地乐个没完。生意成交得异常顺利,大芸后脑勺都要乐开花了,忙不迭地给找钱,一面又凑上前谄媚地说,你买了就是捡便宜了。

王宝凤从鼻子里哼哼两声,把旧塑料布摊开,针线剪子锥子一应掏出来,前排码上完工的拖鞋和宝宝的虎头鞋,又把花花绿绿的碎布头拿出来,坐马扎上纳昨天没纳完的拖鞋。她俩都是无本买卖,一天挣不了几个钱,却谁都舍不得耽误。大芸手指头弹弹钱,塞进挎包里,扭头说,来啦。王宝凤说,来啦!大芸说,今儿准又是送完外孙子才来。王宝凤嗯了一声埋头做活,钢针从厚厚的鞋底里怎么也拉不出来,越着急手心里越潮乎乎冒汗,一使劲,钢针拉出来了,针尖一下扎进指腹里,立时钻出一滴圆溜溜的血珠。王宝凤用力甩下手,放嘴里吸吮,一股淡淡的腥气顺喉咙游移进身体里。

王宝凤耐住性子纳完一双浅粉色绒布女款拖鞋,鞋面上各绣一朵盛放的牡丹,有两小片绿叶衬托,寓意富贵花开。日头已经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从楼群后边爬到头顶,她还没开张,就有些急躁,都是来得晚被别人占了先机。这么一想她不禁埋怨起女儿,好好日子不过非离婚,离婚带孩子没法工作,她只好把孩子接家里,早晚接送上学放学,洗衣做饭好生伺候。早晨外孙上学路上蔫头耷脑地不爱吭声,问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想他奶了。王宝凤心里头挺不得劲儿,像堵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窝得慌,忍不住呛一句,你奶好咋不管你?孩子抬起头用异样生分的眼神看她一眼,耸动肩膀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两下没有发出声音,低下头嘴角抿得紧紧的,直到进校门都没再跟王宝凤说一句话。小身板闪进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中间,只看见一个一个小点在操场晃动,哪个是外孙分不清了。王宝凤揉搓着快要罢工的老花眼,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鼻头酸酸的。

大芸拍拍呆怔的王宝凤,哎,想啥呢?她一激灵,定定神儿,看见前边围了四五个人,戴眼镜的女人拿孩子的虎头鞋打听尺寸,还有几个人询问拖鞋价钱,叽叽喳喳的声音与早市里各种叫卖声混杂一起,吵得她头疼,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头顶嗡嗡地盘旋不散。这地方的人从众心理强,没人买货就一个都没有,有人买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过来,也并不都买,很多是凑热闹的。王宝凤看着码好的手工鞋和鞋垫被翻得乱七八糟,有点手忙脚乱了,急得脑门冒汗,一边给找尺寸一边嚷,恁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个长酒糟鼻的中年男人爽快,递给她一百块钱买了才刚纳的“富贵花开”,接过找回的零钱快步离开了,其余人也像约好似的作鸟兽散。王宝凤的世界突然安静了,她心下一沉,腾地站起来,掏出折叠的一百块钱,粉红颜色,纸张软塌塌的。她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一阵眩晕,往后趔趄下,两条腿才勉强支撑住胖墩墩的身子。

大芸眼疾手快地抢过纸币对准秋日斜射下来的稀薄阳光,连连咂嘴道,哎呀,是——假钱!现在的人就不要说了,损出肥皂泡啦,上月有个长得人模狗样的爷们来买旧夹克,说没带钱回楼上取,结果你猜怎么着?大芸讲得脸通红,见人越围越多,神情也越发激昂,不时挥舞手臂,像在砍什么东西似的,突然脚后跟一拧,一抬腿跳到板凳上,用尖锐的高音骂道,妈蛋的!把夹克穿走了,等一天也没看见他人影,过一阵,这爷们换套衣服又来演这把戏,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薅住后脖领照他脸烀一耳刮子……王宝凤耷拉脑袋,目光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一双双脚穿着不同款式、颜色的鞋子围拢过来,她梗梗脖子,望一眼密不透风的人墙,头疼病又犯了,昏昏沉沉地跟灌铅水似的,快要把脖子给坠断了。她把拖鞋针线碎布头胡乱塞进帆布兜,一声不响地从人群中挤出去,身后嘈杂的议论在耳膜深处一点点消退。

楼下拐角并排摆放五六个大垃圾桶,垃圾堆在地上挂在桶壁上,散发一阵阵恶臭。一个七十多岁的单薄老头伏在桶沿上,手里攥根小木棍在里面翻来搅去。这片老旧城区嚷嚷多年的拆迁早已作罢,居住着一半上年纪的老人和一半像王宝凤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

几团灰白色边沿波浪起伏的厚重云朵遮住了寡淡的阳光,秋的萧瑟夹杂冷风在楼与楼之间横冲直撞,把晾衣绳上彩色的胸罩裤头高高掀起,如一面面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旗帜;堆满杂物的小阳台缝隙里挤着两盆老气横秋的月季和蝴蝶兰,仅剩的几片粉白花瓣被水晕染过一般清寡,枯萎的败叶蜷曲地吊在茎干上,像一只焦黄的蝴蝶在风里旋两下,轻轻飘落下来。

王宝凤躲避路中间的狗屎,瞥一眼全神贯注翻垃圾的老头,瘦削的脊背套一件老旧蓝布衬衫,若不是灰白色头发在风中纠结成一团,仿佛就是件被丢弃的破衣服搭在垃圾桶上。有人看见他深更半夜捉流浪猫炖了吃。王宝凤干呕两嗓子,心中泛起一阵悲凉,弓起脊背把帆布兜往上提提,转进了楼道。楼道里有些声控灯坏了,微弱的光线下更显得狭窄脏乱,转角堆满摞起来的猫粮狗粮、吊在白线上一长串阴干的秋菜、挂满灰吊子的僵尸自行车……王宝凤迈着沉重的脚步哼哧哼哧地爬楼梯。她家住顶楼八楼,当初租房子时图便宜,未曾想一住就好多年,有用的没用的东西越来越多,再搬家就费劲了。

一进门,她就把自己呈“大”字形扔床上了。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电热壶里的水已经凉了,饭菜也凉了,一切都保持她早晨走时候的模样。王宝凤仰头看起皮的屋顶,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她掏出沾染了体温的假钱举起来定定地看,松弛的宽大眼皮落下再抬起,一股酸胀迅疾涌进眼眶里,隔着朦胧的泪水瞅了瞅对面空寂的房间。王宝凤摸出手机想给老关打一个,说点什么都行,哪怕问问几点回家也好。手机正拨号的时候突然铃声响了,她瞟一眼便把电话撇一边去,仍无休止地响,仿佛那边的人知道她的心思非要逮着她不可。王宝凤有气无力地接电话,她大哥语速很快语气很坚定地向她下命令,下午去医院照顾爹。

撂下电话,王宝凤平静地躺在床上,过往辛酸如一波波潮汐涌进心头。她小时候爱学习,却天天找不着作业本,不是被爹扯下卷旱烟就是当做饭的引柴纸了,有时在厕所茅坑里也能窥见带有她娟秀小字的纸片。迫不得已,她只读三年级就辍学了,十四岁进小队跟男劳力一样挣工分,跟爹一起攒钱帮大哥二哥娶了老婆。而她,没地方住了。对于爱情和婚姻,她也曾怀有美好的憧憬小心翼翼地往围城里窥探,还有一点外人不知的心高气傲,却在爹旁敲侧击的催促下赌气嫁给了老关。

王宝凤坐公交车上看窗户外面繁华的城市街道,大楼与大楼衔接下的商场,被广告牌圈起来已经停工或正在施工的场地上矗立的塔吊和起重机及一排排橙黄色车身的铲车、推土机。城市每天都发生新的变化,她已不像多年前站在楼群间像没有触角的蚂蚁迷茫得团团打转。王宝凤收回目光拨通老关电话,电话里声音嘈杂,有“咣当”“咣当”的砸墙声。老关问,有事?王宝凤说我去医院侍候爹,你下午想着接外孙放学。老关在电话那边嚷,我哪有工夫接?王宝凤挂掉电话,再接话茬无一例外又会吵起来,这么多年吵累了吵不动了。她也不想去侍候爹,只是没招,属实不忍心看他孤零零躺医院病床上,身旁没个照料的人。王宝凤闭上眼睛平静下烦躁的心,又拨通儿子电话。她轻易不给儿子打电话,儿媳怀孕七个月了,他见天地一手搀扶胳膊,一手托着屁股像伺候老佛爷似的陪着溜达。儿子接起电话答应得挺痛快,说下午他去接孩子。王宝凤不愿意听儿媳在旁边叽歪,匆匆挂了电话。

王宝凤拎两袋换洗衣物进医院时已经下午了,病房里阴冷不见阳光,大哥在她来之前就急不可耐地先走了,爹微闭眼睛张大嘴巴,穿一条深色单裤蜷缩在床尾瑟瑟发抖。她探头往爹张开的“黑洞”里看一眼,除几颗残缺不全的黄色牙齿,黑得深不见底。王宝凤给他掖好被子,轻轻唤一声“爹”,鼻子就酸了,使劲吸一下,鼻翼两侧的雀斑就拥挤进两小片细密的斜纹里。她打来温水给爹擦脸、擦手,手伸进被子里捏脚,把冰凉的脚焐热了。都做完,她静静拉起爹被旱烟熏得焦黄的枯瘦手指,握在掌心里,不舍得放下。多少年来第一次细致地观察他,什么时候老得这样快了?杂乱的白发,眼窝凹陷,颧骨凸起,消瘦的脸庞上深深浅浅的皱纹纵横交错,下巴上黑白灰相间的胡茬随呼吸一翘一翘的。曾经这是一个多么强壮的男人,她牵扯他的衣襟蹒跚学步,他们一家人窝土炕上听他讲古,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声,那时母亲还在世。王宝凤沉沉地叹气,光阴流转,多少情感败给了世俗,但最纯粹的东西还在,骨血关联呢。

爹睡醒碰碰王宝凤的手,冲床头柜上的水杯嗯嗯呀呀地比画,王宝凤回过神儿忙端水喂他。爹喝完水精气神好些了,支棱起沉塌塌的眼皮,浑浊的眸子里透露一丝光亮,紧紧盯住她说,阿凤,你来啦。王宝凤把爹扶靠进自己怀里,没有答话,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

忍着腰痛在医院侍候爹一个星期,王宝凤捶捶酸胀的后背越发疲惫,年纪大了身体像超负荷运转的旧机器,零件容易出毛病,皮相也不中看了。她面对镜子里蜡黄的脸怔怔出神,才五十多岁的年纪活得比七十岁的人还老态龙钟,眼睛空洞无神,头发稀疏,皮肤松弛暗淡。王宝凤两只粗糙的大手使劲揉搓麻木的脸,臃肿的肉从指缝里凸出来。疼了,她才确信这张垂垂老矣的脸真是自己的,曾经也花儿一样美好,却被琐碎的生活拖累得如此颓丧。

王宝凤心情低落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此刻病房里只有爹微弱的鼾声。她头昏脑涨却睡不着,极想外孙,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孩子小时候,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像个猴子连蹦带跳地做怪相就为博他咯咯一笑,现在长大了,不在身边依然牵肠挂肚地惦念,到头来有啥用呢?王宝凤搁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一口,思念的情愫却像疯长的藤蔓,丝丝缕缕地攀附于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想孩子,也有那么一丁点想老关。他俩也有过你侬我侬的甜蜜,记不得从哪时候感情就淡了,像一碗清淡的汤,凉了,没滋没味的。他们各过各的生活,老关每天脖子上挂个牌子去街道“蹲坑”,有时牌子上写“电镐砸墙”,有时是“专业防水”。王宝凤每天去早市练摊,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间很少,也不交流,电视上听过一个词叫“丧偶式婚姻”,大抵说的就是她这种吧。王宝凤从心里藐视老关。有一天很晚时候路过他“蹲坑”的街角,风很大,阴森森得像个脾性诡异的巫婆尖声怪气地嚎叫,别人都回家了,只有老关胸前挂块白底红字的牌子,戴毛毡帽子头缩在旧军绿大衣的领子里,双手交叉进袖口,在旧楼的阴影下来回踱着步子等活。那一刻王宝凤原本麻木得近乎静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下,痒痒的,有点疼。想着想着,老关被一条条坚硬的皱纹切割得乱七八糟的脸庞在她眼前渐渐地柔和模糊了,打着哈欠,竟不自觉地睡去了。

是被护士说话声惊醒的,王宝凤揉揉惺忪的睡眼,窗外灰蒙蒙的。爹坐在床上目光躲闪她,下半身在被子里左右挪腾。她掀开被子,呛鼻的尿臊味扑面而来,瞬间胸腔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一声。王宝凤一抬头正好对上护士鄙夷的眼神,像蜂针扎在她心上。护士紧皱眉头没好气地说,做家属的好好护理病人,别弄脏医院的褥子。王宝凤小鸡啄米似的唯唯诺诺地说,垫隔尿垫了……身底下垫了。护士从鼻子里哼哼一下悠悠地飘走了。王宝凤摸摸火热的脸,五脏里像被引燃一颗炸弹,她沉默地盯着爹,直到他深深垂下头。王宝凤掏出电话拨大哥号码,无人接听。她毫不迟疑地打给二哥,话筒里不耐烦地说,我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她准备撕破脸时,传来“滴滴”的挂断声,鼓胀的身子立时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地靠在满是污迹的墙壁上。爹虚弱地说,他们都忙,你莫怪。

王宝凤穿上外套哐当一声摔上门,快步走下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出了医院大楼。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空气清新凛冽。她眯缝眼睛仰头看灰白的天空,漫无边际的灰暗像心头的绝望捆缚自己,冰凉的雨水拍打在脸颊上混合着泪水流进脖子里。王宝凤抱紧双臂打个寒战,去医院旁边的超市给爹买了一条厚实的线裤。

王宝凤给爹换下被尿液浸湿的单裤,打热水擦洗他的大腿、臀部,爹很瘦,一层干巴巴失去水分的皱皮松懈地包裹细长的骨棒,她就又想起阳台上那株在风中颤抖的枯萎月季。她给爹穿上新买的线裤,把单裤放水盆里揉搓,搓累了,长吁一口气,正对上爹湿润的目光,她疲惫地笑下,莫怕,我管你。

女儿给王宝凤打电话,说孩子感冒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也快啦,三两天两三天吧。女儿赌气地说,都几个三两天啦,大舅二舅都死了哇。王宝凤心里不舒服,骂女儿你还有没有教养?自己好日子不过,连累孩子跟你遭罪……女儿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王宝凤没想到三两天大哥二哥真来了,两人拎兜水果,一进门就喜庆地叫声“爹”,原来老屋拆迁款下来了。折腾好多年都没消息,不抱希望的时候好运突然从天而降,砸得他们措手不及,以至于在爹和王宝凤面前有些局促。大哥搓搓手,试探地问爹,这钱咋分呢?病房里瞬间陷入沉默,王宝凤屏住呼吸。良久,爹说,你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回来跟你们争一砖一瓦。钱,你们哥俩合计着办吧。王宝凤看着大哥二哥喜形于色的脸,扭头揩把眼泪,嗫嚅地说,对爹好就成。大哥二哥当天就把爹接回家里调养了,说在医院环境不好照顾不周到。分开时候爹拉住王宝凤的手不放,哽咽地说,阿凤,爹对不住你。她抿干爹脸上渗进皱纹里的热泪,用力地抱了抱这个枯瘦的已风烛残年的老人。

王宝凤回到家,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墙角的帆布兜积了灰尘;厨房里一摞脏碗还没洗,电饭煲里有剩的米饭;厕所里丢了很多脏衣服,有孩子的有老关的。王宝凤疲乏的身子又恢复了元气,挽起袖子洗衣服,租的房子是最早一批老楼,线路老旧,用不了耗电量大的电器。有一年冬天太冷,她插上“小太阳”取暖,不到一分钟就听见电线吱吱啦啦地响,一股浓烈的焦煳味冲进鼻腔里,吓得她腿都软了。王宝凤一边洗衣服一边想,人真是恋旧的动物,这样的破楼竟然住出感情了。

王宝凤给儿子打电话说下午自己去接孩子,挂电话的空档,儿子说,妈晚上包饺子吧,你大孙子馋了,芹菜馅的。她知道是儿媳想吃,麻利地拌馅、擀皮,包完最后一个饺子正好接外孙放学。王宝凤气喘吁吁小跑到学校,中间闯一次红灯,司机伸出脑袋骂找死啊?她双手合十跟人家道歉,对不住啊赶时间。司机骂一句,我看你是赶时间投胎。她刚想回骂,司机一脚油门扬长而去。赶到学校的时候,外孙正好排队出来,王宝凤接过外孙书包娴熟地挎在肩上,讨好地问,想姥姥了没?外孙低头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专注地踢马路上的小石子。

儿子和儿媳回来了,老关也回来了。王宝凤给女儿打电话回来吃饺子,女儿气不顺地说,还没下班呢吃什么饭?她讪讪地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天天操不完的心,什么时候进土算拉倒。

王宝凤把饺子端上桌,摆好酱油陈醋让大家先吃,她又去炒菜。等她上桌的时候,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胃里泛起一阵绞痛,才想起自己一天没吃饭了。王宝凤夹个饺子刚要往嘴里送,儿媳眯起丹凤眼说,妈,等孩子生下来还要麻烦你照顾,我俩得挣奶粉钱。王宝凤放下饺子笑哈哈地讲,就借你个肚子,剩下的我包圆了,保准伺候得白白胖胖。她夹起刚撂下的饺子,儿媳又说,妈,宝宝还差一个小金吊坠。儿子瞪一眼,迅速被对方眼里的气势压倒,立时低眉顺眼了。王宝凤举起饺子停滞在空气中,半晌才面露难色地说,给你俩准备新房咱家就掏空了。儿媳盯紧她耳环说,我看这对耳环成色好,拿金店毁下就成。王宝凤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儿子低头不敢说话,老关像没听见似的闷头吃饺子,外孙在旁边写作业,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寂寞。儿媳撂下筷子脸色难看地起身要回去,儿子也跟着站起来。王宝凤忙撸下两个耳环塞她手心里,这有啥舍不得,给孙子我高兴。随即起身拿塑料袋给装饺子,说你拿回家夜里饿了热着吃。

王宝凤目送小两口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桌边,老关回他房间摆弄手机去了。空荡荡的桌子边只剩下自己,她看盖帘上稀落的几个饺子,夹一个放进嘴里,已经凉了。

王宝凤一个人出了家门,穿得很少,漫无目的在街上瞎逛,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觉得累,想找个歇脚的地儿。太阳隐了去,天空总是灰白。冷风吹乱头发,顺着敞开的衣领灌进身体里,像一股肆意游走的恶气。她裹紧衣服,把凌乱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不小心摸到光秃秃的耳朵。耳环没了?心咯噔一下,以为丢在哪里了,缓几秒神儿,才想起是送给儿媳了。王宝凤很心疼,那是姥姥传给她母亲的,又是母亲临终前交到她手里,不值多少钱,却是生命中一个念想。如今换了形态,已易主。她在风中继续走着,手心里一瓶安定片被攥得潮湿。

王宝凤沿公园路往前走,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形态一看就是大芸,收假钱后她们很久没见面了。她看大芸口罩没遮住的地方,在耳根处青一块,惊讶地问,你脸咋了?大芸尴尬地站定,不声不响地往下拽手指甲边的倒刺,半天才说,不就是那天吗,我去逛商场,刚一进门,好巧不巧的一阵大风刮来,“咣”的一声门就撞我脸上了。王宝凤沉下脸,到底咋了?大芸盯着脚尖,把口罩扯下来叽叽咕咕地说,和俺家那口子干仗了,我把他挠了,他把我揍了。王宝凤看她嘴角淡淡的指印说,还以为你们两口子是模范夫妻呢。大芸反倒笑了,还羡慕你呢,老关实诚,儿女孝顺。王宝凤扑哧一声也被逗笑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呢!

大芸晃晃手里的菜,说回家给她家那口子做饭去了。王宝凤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天已渐黑,华灯初上,不知不觉拐到护城河堤,如镜面般熨帖的河面被五彩的霓虹折射出诡异的波光。她用力摇摇胳膊,安定片落进河水中,听不见溅起水花的声音。

王宝凤回到楼下,老关正慌张下楼,两人撞个满怀。老关拂一把脸,手指力道很大地捏住她厚实的肩膀问,你去哪儿了?她说随便走走。老关没吭声,扯着她的胳膊上楼了。楼道很窄,他们俩并排走不开,只有一前一后地走,走得很慢,老关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

晚上老关没玩手机,沉默一会,跟王宝凤说,今晚搁我屋住吧,孩子大了,让他自己睡。王宝凤没再推迟,她不想再针尖对麦芒了,躺在老关的床上,老关背对着她睡觉。她身体僵硬,紧张地涨红脸,像初次和男人睡在一起的少女。上次还是在绝经的时候,她像现在这样躺床上跟老关抱怨,说作为一个女人的特征没有了。老关手指滑动手机屏幕说,那不正好嘛,省钱又省事。王宝凤一气之下跟他分床睡,一分好几年。她闭眼睛回想当初的情景,不知过多久,老关起身把滑落的被角掖掖,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胳膊上。她在黑暗中呼吸均匀,一动不动,眼角的泪水却无声地浸湿了鬓发。

清晨,一缕缕阳光柔和地斜射下来,王宝凤裤腰上挂一个新买的小验钞机,挎上大帆布兜走进人潮涌动的街头。她老远就看见大芸,招手道:嗨,你来啦?我也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