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伟成：看他那“小样”

吉彦杰

三月末，嫩芽吐绿，暖阳正好，在太原市国民师范旧址附近的一处老院子里，记者约见了国家级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传承人祁伟成老师。这里是山西古典艺术研究院，面积不大，甚至略显凌乱，但四处飘洒着的原始而又新鲜的木质香气扑鼻而来。

当时祁伟成正在和同行商量某古建修缮事宜，便打招呼道：“我就是个木匠，你们先随处看看。”我们虽素未谋面，但在朋友圈的互动交流有些年头了，遂毫无生分之感，听他说修缮工期迫近而木工短缺，正忙得不可开交。

于是，我便自顾自地欣赏起来。办公室的正面墙上悬挂着中国木匠的祖师爷、古代著名建筑工匠鲁班的半身画像，靠墙的展示柜里陈列着各种古建筑书籍和多年来获得的荣誉、奖牌，地上、桌子上和屋子里可见的角落则见缝插针地摆满了形状各异的木构件、各式各样的制作工具、纵横交错的榫卯结构……正当我惊叹于我国传统木构建筑精湛的营造技艺时，祁伟成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向我讲起了古建里的山西，讲起了古建模型制作技艺，讲起了他30年来情迷古建的心路历程。

从古建里的山西说起

说起山西的古建筑，祁伟成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俗话说得好，“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山西是我国现存各类古建筑最多的省份，上迄唐代，下至民国，构成了我国建筑史上品质超群、蔚为壮观的标本体系，享有“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之美誉。山西更是木构建筑的天堂，2.8万余处古建筑中，652岁以上的木结构古建筑数量占全国总量的80%以上。

据祁伟成介绍，“除了皇室宫殿建筑不复存在外，其他中国古代的建筑门类和建筑艺术，在山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几乎都能找到实物。”中国最早的木构建筑为唐建中三年（公元782年）重建的五台县李家庄南禅寺大殿，中国规模最大、结构最完整、原真性最好的是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原址重建的五台县佛光寺东大殿，它们和唐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建造于芮城的广仁王庙为中国幸存的且学界几乎无争议的三座唐代木构建筑。

关于佛光寺的发现过程，祁伟成还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当初，日本人以嘲讽的口气给中国古代建筑下了一条定论：在中国已经没有唐代时期的木构建筑，要看中国唐代木构建筑，就去日本的奈良、京都吧。幸运的是，梁思成从敦煌石窟壁画上发现大佛寺，壁画是唐朝时画的，寺必然就是唐或唐之前修建。有了壁画的发现之后，1937年6月，梁思成与夫人林徽因雇了马车和毛驴，一行四人风尘仆仆来到五台山。在这里，他们发现东大殿南侧有一座砖塔与敦煌壁画上所绘的砖塔一模一样。最后在大殿木梁找到唐代墨书，和殿外的石经幢相互印证，终于确凿无疑地证实：中国有唐代木构建筑。更让他们惊喜的是，整个佛光寺是一个古代艺术的“新大陆”，唐、金、明、清建筑齐备，梁思成激动地称其为“国内古建筑之第一瑰宝”。

中国木构古建筑就像散落的珍珠，点缀着表里山河，而山西则保存着中国最古老的建筑艺术。祁伟成介绍，传统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俗称“扎小样”，在我国古代建筑当中应用广泛。晋祠博物馆馆藏的宋代建筑小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古建筑模型。由这个模型可见，我国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在900年前就已经非常成熟了。山西尚存的古建筑模型，还有朔州市崇福寺藏的辽代建筑小样、阳泉悬泉寺藏的明代建筑小样，这几个模型虽没有最终建成建筑，但其蕴藏的纯手工制作技艺，对古建筑的研究、修缮和保护都极其珍贵。

“小木匠”练成“非遗大师”

祁伟成出生于山西省定襄县芳兰村，爷爷是村里的老秀才，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18岁时，祁伟成带着父辈的嘱托——“走一条靠手艺养活自己的人生道路”，走出家门，拜师学艺。他的启蒙老师叫薄秀章，在当地的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木工活儿堪称一绝。薄秀章带着祁伟成走街串户、翻山越岭，从拉大锯到凿榫卯，从打家具到修古建，口传心授，手把手地教。

讲到这里，祁伟成停了下来，转身打开展示柜一扇嵌有茶色玻璃的木门，从两排书中间取出一件木制的小狮子，狮子手掌大小，怒目圆瞪，有几分灵气，“这是我的第一件木工作品”。每当看到这件小狮子，他都会鞭策自己，沉下心思，精心打磨每一件作品。

1985年，祁伟成跟随师傅辗转至省城太原，投入到古建筑修缮工作中。来到太原不久，祁伟成便随师傅参加了一项神圣的古建筑保护工程，即天龙山漫山阁复建工程。他们协助专家深入实地勘察、一起作分析比对研究，还对天龙山的地质、水文、气候等自然环境进行了记录测试等。其中除了对天龙山部分山体、危岩进行了防止雨水渗漏、裂缝合拢的加固工作外，重要的是完成了天龙山石窟中的第9窟漫山阁的复建，使唐宋时期就有的漫山阁恢复了昔日的尊容。多年后，一位古建专家来天龙山参观，看到复建后的漫山阁惊叹不已，得知出自山西工匠之手，更是赞不绝口。

2012年，祁伟成拜时任山西省文物局总工程师、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所长柴泽俊为师，成为柴泽俊的关门弟子。柴泽俊是中国文博大家，学养深厚，给予祁伟成的教诲与鼓励，使其受用一生。柴泽俊曾满怀深情并不无期望地对祁伟成说：“一些古建筑建造技术濒临失传，用机制构件代替手工构件，不仅抹杀了历代建筑特征和风格，在观感上也截然异趣。基于此况，传承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藝与营造古建筑小样模型，用以教学、陈展，对古建筑技术人员和工人匠师进行培训示范，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老师的这番话让他感到任重道远，在传承路上不敢有一丝懈怠。

2014年11月，经国务院批准，祁伟成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传承人，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扎小样”留住古建之“魂”

“扎小样”是古人建造庙宇、塔楼的第一个步骤，小样扎好后，再根据这个模型搭建实物。祁伟成说，这一技艺在唐宋达到鼎盛，随着科技的发展，许多木作结构的古代建筑小样慢慢消失，古建模型反映了古代建筑的建筑特征、结构类型、工艺技术，人们可以根据模型对古建进行修复和加固。古建模型不仅是建筑营造实体及细节规划的再现，也是建筑文化和技艺的传承。

古建筑是历史的见证，是建筑文化的积淀和展示。与西方古建筑以石材为主不同，中国古建筑用材大都以木材为主，以立柱、横梁及顺檩等主要构件为骨架，再用榫卯连接组合而成。“榫卯”“升起”“侧脚”是传统古建筑建造的三大经典技艺。“第一就是升起，这个柱子它不都是平的，也不是一样高，它是角上的要高，中间的要低。第二个技艺就叫侧脚，侧脚是指建筑角上的柱子，它都是朝里面倾斜的，并不是垂直的，通过四周把力聚回来，所以它几乎是塌不掉的，再一个技艺就是榫卯结构，不像现在的建筑，大多是混凝土钢筋浇筑的，古建筑模型里面的每一个构件和每一个构件里面都有一个小构件叫榫卯。”祁伟成说，古建筑模型制作，不是感官上的搭积木，其每一个构件都是唯一，多一寸或少一寸，都没法安装。

在参与古建筑修复工作的同时，祁伟成坚持古建筑小样的营造制作。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模型，是祁伟成制作的众多古建筑模型中最令人为之动容的，也是他制作难度最大的模型。2012年，祁伟成带领他的团队与山西省古建筑保护研究所来到佛光寺，对东大殿建筑进行了深入的观察和分析研究，对其建筑构件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梳理，尤其是对于其复杂的内部结构和诸多的梁架构件进行了多次勘测登记，在全面了解其规制结构的基础后，制作完成了佛光寺东大殿模型。这一模型按1∶20的比例设计，材料则是选取我国北方的核桃木，祁伟成和他的团队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和精力制作完成。

每制作一件古建小样，祁伟成都会把工艺的关键点记录下来。他说：“过去，中国古代建筑技艺都是靠木匠们一代代口传心授，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为后期研究与传承带来很多困难。”在制作完成佛光寺东大殿小样之后，祁伟成出版了自己的专著《五台佛光寺东大殿》。国内著名建筑学家、文化学者罗哲文给此书赠言：“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继承弘扬古建筑工艺技术。”

30年来，祁伟成走遍全国，造访现存的重点古建实物，严格按照升起、侧脚、榫卯的制作技艺将这些古建筑按比例制成一个个灵动的“小样”。山西现存的重点古建实物，几乎都能从祁伟成手中找到按比例缩略的小样，这些保持精制原貌而又灵动喜人的古建小样，不仅具有艺术价值、观赏价值、文化价值，更是对于研究中国风格的古代建筑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许多“小样”还作为教具跟着祁伟成进入大学课堂，为建筑系学生建立更直观清晰的认知。

匠心守艺只为更好传承

古建筑是历史的见证，是建筑文化的积淀和展示。对于古建在新时代如何换发新的生命力，祁伟成认为，“首先要修缮保护好，让它有比较健康的‘肌体；其次是发展利用，每一个古建都有其特别之处，我们可以寻找它的文化特色，提取出来，运用到商品设计中，开发制作文创产品，也可以借用商业模式打造文化IP，把古建的新生命激活，赋予古建新的意义。”

作为传统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祁伟成讲到，尽管现代建筑一般不再制作小样，大都是一张图纸就可盖楼了，但是建筑小样的准确性、科学性、艺术性是图纸无法相比的。当然，这项事业并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事，它得经过长年累月的打磨浸润，将各种复杂的多达几百种的榫头和卯眼的结构、放样、取料、刨料、画线、打眼等工艺进行有机连接，然后才能形成作品。

“这项技艺不能在咱手里没了，入选国家级‘非遗，就是让大家都知道还有人一直在做这个事。”这是祁伟成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然而，传承不只是说说而已，个中辛苦只有自己体会。许多年轻人并不想学习、传承这项技艺，不愿意吃这份儿苦、受这份儿罪。从刚进门祁伟成就在为找小工发愁，到对古建筑修缮和古建模型制作越来越深入地了解，你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传承一门手艺有多不易。据祁伟成介绍，受场地、资金、人员等因素影响，目前国内能够完全掌握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的专家不足10人，面临着后继乏人的问题。“做这个活计，必须要有木工基础，还得能看得懂图纸。”看似简单的两个条件，要找个合适的人，还真不容易。他希望有更多人来了解古建，有更多人愿意学习“扎小样”，使这门技艺得以永续传承。

目前，山西古典艺术研究院实施的一项宏大工程，即凝结中国古建文化全部元素的东极阁模型，其实体建筑将呈现在我国最东端的黑龙江省抚远市，与俄罗斯隔江相望，它将作为宏伟壮观的中国式地标建筑坐落在我国最东端。

在祁伟成眼里，古建筑有着很强的生命力，一卯一榫、一转一折，正体现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张弛有序、天人合一、相生相克、若即若离的大道理念。“用手中的技艺留住历史遗迹，将大美古建展示于世人，同时唤醒社会各界对失修古建筑的关注。”这是祁伟成不遗余力地传承和推广传统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的初心，亦是他30年来致力于将中国古建艺术发扬光大的行动和心声。

传承人档案

祁伟成，1968年生，山西省定襄县芳兰村人，出身于书香世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涉入古建筑行业，从事古建筑修缮和模型制作，之后凭借自身实力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深造，考取了古建筑高级工程师，并于2006年6月被法国巴黎书画学会授予“中欧文化艺术特使”称号；2007年当选中国当代文博专家，同年被授予“园林古建技术名师”；2011年被授予中国民族优秀建筑“营造大师”荣誉称号；2014年11月经国务院批准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古建筑模型制作技艺传承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貼；现任山西古典艺术研究院院长，山西古典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执行董事，山西省古建筑协会副会长；国家级综合评标库专家；中国古建筑文化遗产研究委员会副主任；南京大学东方建筑研究所特聘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