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传人
——农民邓祚荣曾绘的水稻“两系”育种神话图谱

2021-06-02 07:03
时代报告 2021年4期

引 子

2017年的一天,我突然听闻“邓祚荣在去年已死于车祸”。

我为没能去给邓祚荣送行而愧疚。算来我与他已有37年的交情,其间虽有20年互断音讯,却总有许多磨灭不了的记忆。于是我连夜赶写了一篇《邓祚荣水稻育种试验年谱》,待某刊印出后持书奔往他家,希望能给他的妻儿留个纪念。

走进邓祚荣家,只见堂屋正面的墙上挂着他的遗像。多亏了电脑的现代合成技术,照片中的邓祚荣重新变回满头青丝的样子,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全然一副儒雅绅士派头,半点没有现实生活中满头白发,刀刻皱纹,又总是衣衫不整的农村糟老头形象。

回顾邓祚荣的一生,尤其是为自己的试验成果求证的数十年间,他遇到了两道难以逾越的“阻隔”。第一道“阻隔”属“人为”,源于有些人的浅薄偏见。第二道“阻隔”,则源于科学探索进程中难以避免的“错判”,换句话说,可算“天误”,这使邓祚荣陷入了难以自拔的人生低谷。待到他的试验成果获得肯定之时,邓祚荣已是满头华霜,老态尽显。

邓祚荣先生近照 ▲

第一章

非天方夜谭!1970 年,青年农夫的懵懂试验,就被中科院专家评价为“居国内领先地位”。

1

1958 年的冬天,父母随全大队劳力去百里外的钱粮湖围湖造田,13 岁的邓祚荣留在家中照看才五岁的小妹。那时公共食堂盛行,各家各户不准燃炊火。而公共食堂少有存粮,只在早晚各供应一碗菜粥,兄妹俩早就饿得两眼发绿,浑身乏力。一天大雪,邓祚荣背着小妹在踏雪前往离家一里多远的食堂途中,竟双双晕倒在雪地。待乡亲们发现,让食堂熬碗纯米粥去灌他俩时,小妹早已断气,再也撬不开那紧合的乌青小嘴。事后,邓祚荣只得寻几块木板,钉成个木匣,再求食堂煮一碗光饭,用镢头敲开硬邦邦的冻土,深挖成坑,将小妹和光饭放入匣内,再将匣放入坑中,掩上雪土。

1961 年春天,正值“三年苦日子”中最难熬的光阴,邓祚荣的父亲因饥饿难忍,吃观音土过多死去,留给他的仅有半箩筐残书。与葬小妹一样,邓祚荣又钉副木匣,和母亲一起将父亲悄悄安葬。这时母亲才告诉他,安葬时之所以没人来帮忙,是因为父亲头上有顶“富农分子”帽子,大家都怕惹是非。其实他父亲本是个私塾先生,一辈子一直省吃俭用,到1948 年才攒了几个钱,置了十几亩地,没想到一买地就碰上解放。

小妹和父亲都因饥饿而离世,邓祚荣更明白了“谷就是命”的道理,便时常想怎样才能使田里多结谷。一天,他找本名叫《植物学》的书看,忽见上面有“异花授粉可增产量”的论说,便灵机一动,在房前屋后栽下许多南瓜秧子,待瓜秧成藤开花后,再用火柴棒将藤上的雌雄两种花相互授粉,不久后屋顶上趴满了又扁又大的瓜盘,就这样,全家度过了饥荒。事后他又脑子一动,既然给南瓜授粉可增产量,那么是不是也可如法炮制,给水稻授粉?可水稻究竟有没有公母,即雌雄两种花,且那个粉又怎么授呢?

2

1963 年春天,邓祚荣开始了他人生最初的水稻育种试验。他将上一年在生产队的大田瞄上的一株格外硕壮的稻穗偷偷掐下来,晒干藏好,再在当年育秧时,寻个田角偷偷播下,指望它依赖田角格外肥沃的条件,重新生出壮硕的谷种,再逐年扩种。春去秋来,那田角结出的,却是远逊于上年,萎弱稀疏,有的还呈尖形棱形的瘪谷。他很沮丧,后来只要遇到有点学识的人就想去问个究竟。

有一次,他从一个儿时玩伴的口中得知,华容一中有位周仲雅老师极会弄植物园,便动了前往拜师的念头。

1964 年仲夏某日,邓祚荣穿双草鞋,出现在离家四十多里远的华容一中校园。他惊奇的发现,就在沿山势耸立的、依次由高渐低的四幢教学楼的下方,竟坐落着一个五彩缤纷、生机盎然的植物园。高点的作物有高粱、玉米及爬在支架上的黄瓜、豆荚等,不高不矮的作物有西红柿、辣椒等,爬在地上的作物则有西瓜、香瓜、马铃薯和花生等。更奇怪的是,那些作物大半与常规作物不同,譬如说西红柿,竟见茎根处被割了个茬口,茬口处竟接上了马铃薯藤,且结出的西红柿有点像西红柿,又有点像马铃薯。

邓祚荣惊呆了,因为他阅读过好多作物栽培和植物学方面的书籍,当看到眼前一幕,便明白了,身子连在一起的西红柿与马铃薯叫嫁接。他揣测,弄这园子的必定是个植物学高人,或许正是自己要找寻的那位老师。

见园中有个人在弯腰劳作,便走近怯声:“您……是不是周仲雅老师?”

那人抬头:“我是,你找我有事?”

邓祚荣吱唔:“我看见你弄的园子好迷人,就想拜你为师;还想像你搞嫁接一样,将品种好、产量高的水稻也相互授粉……”

周仲雅瞪大了眼睛。就凭这只言片语,他便看懂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和他的学生差不多大的半大青年的求知诚心。他俩就此结下了近三年的师生之谊。

周仲雅问邓祚荣:“你为什么想搞水稻杂交?哦!就是你说的,将产量高的稻谷相互授粉?”

邓祚荣答:“我是为……为自己和乡亲们少饿肚子。几年前,我的小妹和父亲就因没饭吃,活活饿死了。”

周仲雅胸一耸,露着疑色的面孔变得凝重,又显出赞许的神色。他走向墙边的书柜,挑出一本《遗传》杂志,放到邓祚荣面前:“那你就看书。也许是和你这小兄弟有缘,这两年我也开始琢磨水稻杂交,这里的书你随便挑选。”

从那之后,邓祚荣才慢慢踱入了用知识破解自然奥秘的大门,懂得了细胞、基因、品种间杂交、亚种杂交及远缘杂交等知识,还用周老师的显微镜观察各种细胞组合。

突然有一天,周仲雅指着放在床头的一只木箱对邓祚荣说:“昨天得到通知,我被取消了教师公职和国家粮,将下放农村。眼下我没别的相送,只拣出了几十本书给你……”十年动乱,周仲雅他无法摆脱时代里的个人宿命。

“祚荣,谢谢你这几年陪我。今日要嘱咐你的是,科学的本质是纯粹高贵的。所以你一定要坚持再坚持,发扬炎黄子孙的高贵品质。最后还想说这么个道理,那就是,搞杂交水稻不比搞原子弹、氢弹,不需某些精密设备和好的研究条件,凭的主要是在田里辛勤观察。你天资聪颖,只要坚持,大自然一定会给予回报……”

在瑟瑟的秋风冷雨中,邓祚荣寻块薄膜,将周仲雅送的书一层又一层裹严后,扑向周仲雅怀中,和他久久泣拥。然后背起书箱,抿紧嘴唇再不回头,钻进风雨中……

3

1986 年第二期《杂交水稻》杂志,曾登载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超高产育种课题组所著的《杂交水稻超高产育种的设想》一文。其主要设想是:“要使杂交水稻在产量上有新的飞跃,必须冲出品种间杂交的框框,寻求新的优势途径。就当前的科学水平来看,最有希望且能在短期内奏效的办法,是直接利用籼粳杂种优势……”

其实从1967 年起,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就连续收到了邓祚荣的数封来信。信中说,他从1964 年就开始了水稻杂交试验,其中一个项目就是籼粳稻杂交,还请求研究所给他赠送一份该所编的《遗传》杂志。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接信后异常惊讶,惊讶的原因之一是从信中得知,写信者不过是个普通农民,一个农民,怎会对科学有这么大的热忱,又怎会有相当程度的有关知识及相关试验条件?原因之二是籼粳杂交属亚种杂交,数种版本的理论书都这样论述:“属远缘杂交和亚种间杂交的‘中间型’杂种不易稳定,常在后代中消失,甚至到十多代仍难获得稳定。”寄信者如此做,是根本不知这早成定论的理论,还是确有一种不被书本禁锢的坚韧意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这些来信也引起了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重视,他们给邓祚荣免费赠寄了许多书报资料,且在1970 年8月下旬,派当时的研究生、后来的研究员孙传渭出京,千里迢迢寻访邓祚荣。

当孙传渭渡过藕池河,登上河堤,正欲找人寻问邓祚荣的住址时,忽被河堤拐弯处的一个场景吸引——但见河堤拐弯处的内侧有一块约两丈见方的旮旯田,田中正长着扬花抽穗的水稻,一个戴斗笠、穿件土布褂子的人正拿根长竹竿,弯着身子,将竹竿横成水平状态,再将竿子伸进稻田的隙缝,将正扬花的一排稻禾,朝另一排稻禾拂去。

孙传渭看呆了,大学毕业后他就专门钻研遗传育种,对水稻的种植栽培早就熟悉不过,却不曾见过种植过程中有这么道工序,而这持竿人正是自己要寻找的邓祚荣。

孙传渭按捺住内心激动,对仍在低头弯腰、身上的土布褂早已全汗湿者问道:“打扰一下,您……是不是邓师傅——邓祚荣同志?”

持竿人身子一动,随即撑起腰杆,一副黝黑国字方脸映入孙传渭的眼帘。但见“国字脸”疑惑撇嘴:“您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孙传渭笑道:“不好意思,打扰,我是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孙传渭,今天受所里的指派,特意来你这儿调查学习……”

邓祚荣猛地“啊”声,一脸欢喜,伸手摘去斗笠,又旱地拔葱般从田中拔腿,几个健步跃上田埂,来到孙传渭身边。他扔下竹竿说道:“孙老师您好!我不过是只井底蛙,喜欢瞎胡捣,没想到竟惊动了您……”

孙传渭忙摆头微笑:“切莫这样说,又切莫谦虚,看了你这田就知是在搞籼粳试验,而你用竹竿‘赶花’的法子,在全国、全世界恐怕都是首创,真算是独领风骚和别有洞天……”说罢又将邓祚荣仔细打量。但见这生张国字脸、五官分布均匀、一双眼睛溜活精光的小伙,头发因天热和斗笠捂压,早已汗成湿漉漉一片,所以头上便成了个平顶;又因终日在田野劳作,面孔、手臂全都像上了釉般黑亮,浑然一副非洲人模样……

4

1970 年8 月那个下午,孙传渭经历着心灵的一次又一次震撼。就在看过邓祚荣那块位于大堤转弯处的籼粳杂交田、内心为之震撼之后,邓祚荣又领他去看他的另外十余处试验田。没想到,那竟是一处处零散于沟港、塘坝、或是河堤外滩的许多边边角角,有的离其居所有四五里路远。使孙传渭心灵震撼的原因又在于那无数边边角角中的试验品种繁杂丰富,若将其集中于某片田畴,其项目之多、品种搭配之全,足可与许多省市科研机构的试验场所媲美。另外,使孙传渭心灵震撼的原因还在于,眼前这个农村小伙,为试验竟毫不吝惜其家庭利益。譬如说,那块位于大堤转弯处、不上三厘面积的旮旯田,并不是生产队或大队、公社行善施给的,而是他自己的自留地。1962年,国家改变土地政策,按人平五至七厘的标准,给各家各户分地,让其种点菜蔬,或是种点值钱的经济作物,譬如苧麻、甘蔗什么的,换钱补贴家用。于是,当时便出现这些情况,分地时,绝大多数都只要旱土,因为旱土才能种经济作物,比只能种水稻的水田明显能增经济效益。邓祚荣却不同,从分自留地的消息一传开,他便瞄上了这块本来就不是田的废水洼。当生产队得知他想将水洼作自留地面积,当然乐于接受。

日头西斜时分,邓祚荣带孙传渭回到家中。那是距孙传渭中午所经渡口不远处、位于大堤外侧的两间草房。走进草房,孙传渭看到,那两间屋一间作睡房,一间作灶房兼堂屋。满屋不见一件像样的家具,睡房中仅放两张罩着补丁蚊帐的杂木床,一顶杂木柜,再就是一顶用木板钉成的书柜。堂屋当头垒着口有两个灶膛的火灶,屋中间搁着张杂木方桌,桌旁放着几把木椅。又见两个稚童都裸着上身,只兜条裤衩,在堂屋当中的泥地上脏兮兮爬着。

孙传渭喝口冷茶,和邓祚荣的妻子说几句话之后,他又在睡房中的书柜前站定。但见那柜板虽是杂木,却刨得极光滑,且搁书的托板足有寸把厚,沉甸甸的一行行书压在上面,木板不见一点儿弯弧。那书绝大部份是作物育种和遗传学著作、杂志,只有最底一层是文学书籍,如《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革命烈土诗抄》,及唐诗宋词什么的。满架书甚是清洁,不见半点灰尘,想必是因为书主人经常拂扫的缘故。

孙传渭先将作物育种之类的书翻翻,再去翻柜子底层的文学书籍。但见中间有一本书名叫《文学之路》,便抽出书来粗略浏览,原来其内容是在写一些作家的成长成功历史,便扭头问邓祚荣:“看来……你又想当作家?”

邓祚荣嘻笑:“没那个事,我只是对那些作家挺钦佩的……”

孙传渭对邓祚荣肃然起敬。一个靠田间劳作支撑一家四口生活的穷汉,能有这么一架书,可想而知其博远志向和好学胸襟。这时,邓祚荣的妻子在堂屋喊吃饭,邓祚荣便拉孙传渭到饭桌前坐下。但见桌子中央摆着一碗蛋汤,一碗油煎小鱼,再就是一碗南瓜和一盘辣椒,桌沿还摆着两碗米饭。邓祚荣将筷子递到孙传渭手中道:“孙老师吃饭,穷家小户没好菜招待,请原谅!”

孙传渭回话:“你太客气,打扰打扰。”说罢环顾满屋问:“你两个娃儿呢?”又对还在灶沿忙碌的邓祚荣的妻子道:“嫂子别忙了,快带孩子一道吃吧!”

邓祚荣却急忙拦话:“我们只管吃,乡里来客,女人孩子不上饭桌,这是规矩。”说罢忙催孙传渭吃饭,并夹起一条煎鱼放到孙传渭碗中。孙传渭只好端碗吃饭。当他吃完一碗,欲起身从锅里添饭时,邓祚荣却起身接住他的饭碗:“我来帮你盛,你只管坐着。”

孙传渭不依,径直往灶台。不料邓祚荣几步蹿到了他前面,并扭身从锅里铲起一铲饭,侧身塞进他的碗中,且身子还朝他身前一堵。孙传渭顿觉奇怪,往锅里探头,但见那锅里黑白分明——一大半是掺着难见几颗米粒的黑乎乎的菜饭,自己吃的这种光饭仅剩少许,在菜饭的另一边闪着孤零零的白光。

孙传渭明白了,想了想,往堂屋后门走去。但见后门树下,邓祚荣的妻子正给两个幼儿喂菜饭。两个幼儿正张大嘴巴,一口接一口大口嚼吞。孙传渭回头,语音涩重道:“祚荣,你不该这样,我也出生在农村,菜饭我也能吃的。”

邓祚荣尴尬笑笑,答非所问道:“没事没事,眼下我们这里粮食虽有些紧,但只要掺菜吃,还是够饱的……”

5

这是一个让孙传渭终生难忘的夜晚。

镀着晶莹光明泽的皓洁月光,从高天泻洒在每一寸大地,也洒在这条连接洞庭湖和长江且不知诞生了多少年的藕池河上。这河百余米宽,因夜晚看不清水流的急缓,却听得见河边激浪拍岸的声音。又可见晶莹的月色洒在河面,满河银光不停闪烁,使人想起“满河流金”的词句。

孙传渭和邓祚荣坐在屋后,脚下不远处就是藕池河水,俩人的视野便觉开阔。加上冲凉后的身子迎着习习河风,感觉舒爽惬意。一阵闲聊后,孙传渭突然问道:“你搞籼粳‘中间型’,想没想到过失败?”

“失败?”邓祚荣一怔,随即嘀咕:“当然,不过……我反正是个农民。”

孙传渭一怔,沉默良久又问:“可是……搞其他项目,不是更易出成果么?”

成果,邓祚荣并不是没想过这两个字,可他又觉得这两个字离自己实在太远,兜在心底更紧要两个字是“粮食”!

“自己不知多少次设想那粳稻米又长又糯,籼稻米又壮又“发饭”——如能让它俩结合,不就能生出一种又长又壮、又糯又“发饭”的新谷?“那多产的粮食,不就能救活好多像小妹那样的女孩?退一步说,就算这辈子弄‘中间型’不成,可那失败过程对后人来说,不也算一笔宝贵财富?”邓祚荣心里想着,但并没有回答。

孙传渭见邓祚荣良久未语,只得改个话题:“你不须回答!再商量件事,那就是我们所里新近成立了个杂交水稻协作攻关组,你若同意,这次就随我一道上京,一同参加攻关好不?”

邓祚荣猛怔:“去北京?我这样的人也能去北京?”孙传渭也一怔:“怎不能去,什么意思?”邓祚荣撇一阵嘴,却只能回答道:“我……是想自己只是个农民,而你们那里是大机关,又都是干部……”孙传渭释然:“原来是为这!那就请放心,听我细说。其实这次我来湖南,本是所领导要我来寻两个人,一位是安江农校的袁隆平老师,第二个就是你,目的是考察你俩的试验情况。所里的意思是,如果你的研究确实如你信中所说,便将你当人才引进攻关组,待攻关有点眉目后,就将你正式收编……”邓祚荣顿喜,却想想皱眉:“可是……我现在一家四口,北京又那么远,我一去家里就没了主劳力,怎么过呢?”

孙传渭笑笑:“这……应该不是问题,参加攻关并不是让你白干,每月能发四五十元的工资和补助……”邓祚荣失声:“有那么高的工资?”又脸变通红嘀咕:“我们队里的工价,这几年一直都才一两角哩……”孙传渭又笑:“那……你同意啦?”可邓祚荣笑了笑,又皱起眉头:“这……我又有个疑问,你说带我去北京,可北京那地方天寒地冻,根本种不了水稻,怎个攻关法呢?”孙传渭回声:“你顾虑的是,听我说具体情况。按说我们遗传所本是个纯粹的科研单位,可这几年国家要求,科学研究必须结合生产,所以将水稻杂交当了个实实在在的研究项目,并在南方和海南岛设了几个试验点;让你去北京并不是要你常驻北京,只是在与所领导见个面后,再回南方……”

邓祚荣真是喜出望外。那夜他做了个金色的梦,梦见自己在天安门前兴高采烈留影,又梦见自己的“中间型”结成了仅一串就让汽车拖不动的“重穗”,而打出的米又白又壮,自己和小妹正乐呵呵吃着。

可没想到,第二天孙传渭找着大队领导,说明来意后,得到的竟是一串反问:“你让他去北京?你知道他是什么成分不?你相信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他鼓捣的那些东西还真是宝贝?”

孙传渭又步行十余里,来到公社所在地,亮出盖着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印章的介绍信。某领导一听他的来意,脸色骤变:“邓祚荣?不就是那个神里神经、成天将禾穗胡掐乱插的富农崽子么?”

孙传渭只得告别邓祚荣。临别时,他望着这个黝黑矮瘦,似乎极难支撑生活,却与自己有着同样志向的小伙,心里好不酸楚。他眼眶濡湿道:“祚荣,实在对不住,眼下的情况,你就不能去北京了,但请不要灰心……”没想到,邓祚荣却笑着接话:“孙老师,您放心,我怎会灰心?您没来时,我一直就觉得弄这仅是自己的一种爱好,图的仅是多收几颗粮食,根本就没想过要靠它去收获什么功利。再说,不去北京这事又没什么损失。”接着,他搬出周仲雅老师说过的话:“因为弄‘中间型’又不比弄原子弹、氢弹,非得有什么高档机器设备才可。它需要的不过是南方的土壤、气候,所以我不去北京,一样也能继续试验。”

从这席话,孙传渭更意识到邓祚荣心地单纯。比起无数极想靠成果改善自身处境的人,这不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人生境界?所以在16 年之后的1986 年,当他得知邓祚荣的生存依然艰难,且其研究还在受有关方面质疑时,便为他出具了一份盖了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公章的证明:“我曾于1970 年8 月到湖南省华容县新建乡邓祚荣那里考察过水稻雄性不育工作。当时他做的是籼粳杂交型材料,内容丰富,类型繁多,此工作当时在国内较处先地位。而本人是专门研究水稻雄性不育问题的,特此证明。”

第二章“长18”的成功,使邓祚荣漫长求证之路的首幕拉开;没想到遇到的却是县科委主任的当头一棒

6

1974 年,县农业局的农艺师李宜生来到新建公社办点,在悄悄看过邓祚荣的几块试验田后,直接从田里将邓祚荣唤上田埂,领着光着脚板的他直奔公社——让他当上了属集体干部编制的公社种子员,每月在公社领15 元补助,且在生产队记头等劳力工分。

邓祚荣极为欣喜,立刻将自己的试验情况对公社领导汇报,请公社在农科站划几亩地让自己正式试验。

“我们毕竟是行政单位,每年都有既定的工作任务。例如在今年,主要任务就是按县里的规定,试种和推广‘农垦五八’,所以绝不允许生出其他事情,妨碍既定任务的完成。再说,这事在你看来,或许确有根源和依据,可在旁人看呢,却多半以为是无稽之谈和异想天开。因为你说的可是一件很需科学水平的事,只有国家科研机构才有这能力和具备相关条件。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我们也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就拨田给你……”领导听了邓祚荣的申请后说道。

于是,邓祚荣只好又回到从前,仍在家附近的空隙闲地播他的种子。

1975~1978 年,邓祚荣连续四年被任命为公社制种队的领队,率队往海南岛制种。在那得天独厚、一年可制四次种的育种天堂,他除了极好地完成了公社交给的制种任务,让队里的亩产量达到240 多斤——当时的最高亩产量为160 余斤,还将自己的籼粳试验一道搬去,且一步一步接近收获希望。

1978 年秋天,经过11 代杂交后的“长18”——籼粳杂交成功的第一批稳定种子诞生。

7

1978 年深秋某日,邓祚荣携带着一个装着“长18”标本的长形木盒,又带着份“请求将‘长18’列为科研项目”的文字报告,出现在华容县科学技术委员会的门口。按捺住有点过快的心跳,跨步进门,登上委员会的三楼,寻到主任委员办公室。刚一进门,心忽一喜,但见坐在那张猩红发亮的办公桌后的,竟是之前认识的y主任!y主任上年曾被县里任命为县委工作队队长调往新建公社办点。或许因其是科技界的领导,故到任后曾数次往公社农科站视察,就认识了常呆农科站的邓祚荣。他想,y主任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在搞籼粳试验,又算是熟人,俗话说,熟人好办事,求他接受自己这请求,也许会顺利得多。

邓祚荣吸口气,定神,脸上凑笑走近y主任:“y主任,您好!我是新建公社的邓祚荣,您还……有点印像吧?”

y主任一怔,想想后露笑:“是小邓你?今天什么事上县来啦?”

“上县来就是为找你。”邓祚荣不假思索回答,没在意将话中的“您”换成了“你”,更没注意y主任闻声眉头就皱了一下,只顾着说下文:“是这么回事,这些年我一直在搞籼粳稻杂交试验,有一个配对经过11 代交配,现在已稳定,还显出强大优势,所以想请县里立为科研项目……”说罢掏出报告呈上。

“籼粳杂交?”y主任顿时瞪大眼,愣上片刻后瞟了报告几眼,然后将它推向一边,再将身躯仰靠座椅,嘴角挤出一丝笑纹:“我记得你……好像是初中毕业吧?”

邓祚荣一愣,瞬间又脸红,下意识回嘴:“我……只读过高小,不过……”正当他欲将话接下去时,却见y主任抬臂摆开了巴掌:“你不用多说,首先告诉你,你这种钻研精神当然是好的,却又得给你提个醒,籼粳杂交可是门高深的学问,你一没什么文化,二又没什么试验条件,所以建议你是不是不搞这个,将精力用到别的方面……”

“这说的什么话?我没文化碍着籼粳杂交什么事啦?再说,没文化难道就不能自学?那高尔基没读过什么书,不也成了俄国的文学大师?华罗庚也没读过什么书,不也成了我国的数学界泰斗?另外,这搞杂交试验又不比造原子弹、氢弹,非得需要精密设备和良好条件,只要年复一年坚持观察,不就可探得其中奥秘?”邓祚荣兀地窜起心火。

y主任愣了,脸先是发红,再泛起青色:“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我首先还表扬你有钻研精神,接着又好心给你提个建议,免得徒劳无功,你却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邓祚荣“啊”一声,顿显愧色:“对不起,我刚才的话是‘火’了一点,不过……”正欲接说又被Y主任打断:“好了,好了!不必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我要去开会,没工夫听你闲扯。”说罢起身,跨步欲出门。邓祚荣急步阻拦:“你要去开会?可我这报告究竟怎么办呢?”

y主任“哼”了一声,摆头绕开邓祚荣又往外走:“什么怎么办?你这么能干,还自比高尔基、华罗庚,就自己看着办呗!”

邓祚荣又火了,再横跨一步,将标本盒放在y主任面前一拦:“你这态度恐怕不对吧!科委管的正是这事,当管不管不是失职?”

y主任止步,静上几秒钟后轻蔑一笑:“哟!没想到你倒挺能说的,那现在我就答复,请你回去吧,事情我们要再研究。”说罢又绕开邓祚荣,朝门口急走。

邓祚荣又拔步赶:“再研究,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y主任见又被拦,心更烦乱:“你去,你去,等个把星期……”

邓祚荣只好在7 天后又上县里去找y主任。但见y主任见着他倏然一怔,下意识吐话:“你……当真又来啦?”

邓祚荣又窜起心火,但上次回去后他冷静反思,已意识到在y面前再不能由着性子说话,又将心火迅速压住。凑着笑脸说:“我是来了,不知我那事……你们研究了没?”

y主任说:“你那事?啊!记起来了,不就是那个籼粳杂交吗?告诉你,我们根本不信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就好比人在地球上,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月亮,所以没研究,省得枉费精力……”

邓祚荣猛得呆了,心里似有火药在爆炸,却张大嘴巴,一时说不出什么。呆上片刻他费力撇嘴:“你不能这么说,你说不相信我不怪你,可你是县领导,劳烦你组织县里的专家,为我作个鉴别,再看能不能立为项目,好不?”

但听y主任憋声轻笑:“为你鉴别?告诉你,我们这弹丸小县,根本就没辨别这高深项目的人才,也就是没这能力……”

“那……就请你向地区、省里汇报,让地区、省里来人鉴定,好不?”

“让地区、省里来人?嘿嘿,真是好笑,告诉你,我能力有限,你硬要争这,就自己去地区、去省里争吧!”说罢从办公桌后起身,拂袖出门。

邓祚荣如木鸡般呆住。

8

第二次到县城碰壁后的两三天,邓祚荣一直神情呆滞,眼眶内突然窜满了血丝,额头上平日隐约闪现的细纹,突然变得像一道道深沟。无论是去公社上班还是回家,做起事来总是丢三拉四。晚上回家睡觉,又总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天上床准备睡觉,听到妻子在耳边小声问:“从华容到岳阳得多少钱呢?”

“得一元八角。”邓祚荣下意识应答,答罢才生疑:熄灯上床好半天了,妻子冷不丁问这干吗?却听妻子又轻声续问:“那么,往长沙呢?”

“听说……搭慢车是两元八角,快车贵些,听说……要四块几吧!”邓祚荣顿了顿才回话。顿上几秒钟后却反问妻子:“你怎么了,睡都快睡着了,还问这干什么呢?”

妻子却用胳膊蹭他一下:“问这干吗?难道你真不明白,像瞎子吃汤丸,心中还没数?”邓祚荣身子猛战一下,心立刻像被蚂蚁噬咬起来,将身体一侧,手搭在妻子身上:“睡吧,睡吧!莫想烦心事,眼下家里是保命要紧,那岳阳、长沙,我是断然不会去的……”

“净说假话!”妻子咕噜一声,一个翻身背对邓祚荣,不吭声了。邓祚荣虽再无睡意,却尽量不动,默默去想妻子刚才说起的话题。自从两天前,为“长18”的事自己从县城丢了魂似的回来,妻子是百般盘问,自己便只得将全部情形相告。没想到妻子听后稍作沉吟,就猝然大声:“急什么急,莫把人急坏了,既然那姓‘y’的要你去地区和省里,我们就真去。若能得到地区、省里的支持,不活活气死他才怪!”没想到的是,妻子今夜又旧话重提!

黑暗中,邓祚荣对妻子的相知体贴非常感激,他按捺住不平的思绪。去岳阳、长沙,不正是自己这几天每时每刻都揣的想法吗,妻子这会儿又提这事,肯定是当真动了这个念头。可路费呢?又不能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眼下已有四个孩子,一个六口之家,连打酱油和买盐的钱都经常赊欠,哪还有钱作那梦?

第二天早晨,邓祚荣只得又没精打采去公社上班。待傍晚回家,妻子却将厚厚一沓钱朝他递过来:“祚荣,这一共是16块钱,明天就去岳阳、长沙,该够了吧?”

邓祚荣呆了,下意识嘀咕:“这……哪里来的?”

妻子一笑:“这你不用管,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你只管去!”当时就湿了眼眶的邓祚荣过后才知,这16 块钱中的10 元是妻子从她娘家所借,丈母娘交钱给妻子时竟流着泪说:“这可是你爹的棺材钱,是要还的。”而另外的6 元,则是妻子将家中攒了好久的准备换油盐的鸡蛋全部卖出所得。而卖鸡蛋时,竟有一个妻子过后才说的细节。供销社的收购员过秤后将蛋捡进竹篓,捡着捡着忽然停手:“咦!你这蛋怎么是热的?”邓祚荣的妻子一听慌了神,心想,有几个蛋是刚从鸡窝捡的,会不会因壳软不收?便断声吱唔:“这……有几个……是我塞在衣袋里捂热的……”收购员却善解人意笑笑:“不要紧的,这不用瞒,刚生的蛋就卖也是常事,入篓时只要放在面上,就没问题……”

9

1978年深秋的某日,邓祚荣动身往岳阳和长沙。

动身前的夜晚,妻子按邓祚荣的吩咐,为他准备外出后晚上睡车站或屋檐的御寒衣物——一件冬天才穿的老式旧棉袍。再就是将一件平时在重要场合才穿的、4 年前往公社上班才狠心做的、已洗成灰色的夹衣,在日间洗净并用米汤浆硬晒干,然后叠好放在行囊的上层。那夜做的第二件事,是为邓祚荣准备出门的吃食,主食是大米饭和芥菜捏成的饭团,再就是一小瓶辣椒萝卜。准备饭团时,妻子先煮了约四斤米,然后欲将洗净的芥菜全倒进锅里,整个儿掺和。邓祚荣却抢先拿起锅铲,将锅里的光饭盛一半放进笤箕,说是留给家里吃,然后才将芥菜全倒下锅,于是,捏成的饭团便很少见白,全然成了菜团。这个过程中,妻子几次去抢锅铲,不让他从锅里盛出光饭,却被邓祚荣几次发火阻拦。于是,那一夜,妻子被煤油灯映照的泪眼,便深深刻入了邓祚荣的记忆。

邓祚荣计划去的第一站是岳阳。他寻思,若到岳阳就能解决问题,整个路费便可控制在6 元钱上下,所带的十五六元便可省下10来元。没料到,岳阳地区〈当时“市”称“专署”,俗称“地区”〉科委接待的领导看过他递的报告和标本盒后,却这样回话:“哦,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通过县里直接打个请求立项报告,报我们批呢?”

邓祚荣语塞:“这……”顿上片刻再费力撇嘴:“那我就说实话,不是我没向县里请示,是县里根本不信我一个农民能搞这个项目,硬卡住不肯,搞得我还和他们吵了起来……”

领导“哦”一声,思忖片刻回话:“原来是这样!那么我给你提个建议,首先你得理解县里不信你也有客观原因。那就是你搞的实在是太大太新、前人还没弄过的项目,简直就像靠原始条件创世界奇迹,别说他们不信,我一听也惊讶难信。所以我看你是不是再回县里,对县里作个解释,说服他们,让他们以组织的形式将材料报来……”

邓祚荣顿时心发冷,立刻摇头:“这恐怕不行……”

领导便现出爱莫能助的神情,将手一摊:“那……我们却只能按组织程序来,不好办了……”

邓祚荣心更冰冷,可这冷又立刻变成心火,忍不住大声说:“你们怎么也是这个态度?按理说,你们应管全地区的科技,我弄这又不是为私人谋什么利益,怎么在已知我为难的情况下又往下推?”领导一怔,马上露出理解的微笑,并给邓祚荣泡一杯热茶端上道:“莫躁莫躁,你说得在理,我接受批评。不过我只能再说个建议,按理我也可接下你这个报告,直接越过你们县,组织力量为你调查论证。问题却难在你这个项目确实太新,地区恐怕也没这个鉴别水准。所以我看你是不是再辛苦点,要不干脆去趟长沙,长沙市大,科技水平高,他们若同意立为项目,我就将科研项目三项任务表给你,你再回县里盖个章送来,地区就给你拨项目款。”

这话说得似乎很是在理,邓祚荣只好低下脑袋,“嗯”一声后,携上行囊出门。

因坐火车到长沙车站已是深夜,邓祚荣便只好啃两个菜团,又往厕所的水龙头下喝几口冷水,然后在车站廊檐下铺开携带的棉袍,枕着标本盒躺下入睡。不想刚睡着却被人用脚踹醒,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两个民警,对他发问:“你是干什么的?”

邓祚荣有点心惊,又觉这话不好回答,只嚅动嘴唇,一时说不出什么。民警见状,弯腰拿起标本盒,打开一看,但见里面躺着株又粗又长的稻禾,不由傻眼,只好回头又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邓祚荣顿觉心轻松了一些,平静作答:“我……是个农民,喜欢研究水稻,到长沙是为争项目款的。”

民警的怀疑脸色马上消失,又将邓祚荣带的“请求立项报告”详看后,便解释说:“对不起了,农民同志!因近来市里搞‘严打’,又有带枪的流窜犯到处作乱,所以你这木盒,才惹得我们产生怀疑……”

“没事,没事。”邓祚荣立刻答话,再将地上已弄乱的棉袍铺平,叹口气躺下,强迫自己合上双眼。

第二天早晨,邓祚荣又往厕所的水龙头下洗脸,啃上两个菜团,嚼两块辣椒萝卜后即去省科委。在此之前,他虽数次往海南,数次搭火车路经长沙、广州等大城市,却从没在比岳阳大的城市下过车,所以并不曾领会过城市的气派和繁华。而今踽踽独行在长沙街头,照理应对城市的繁华景观生些感叹,可他却没半点心思,只顾着寻人问路,再沿路人指的方向匆匆急走。终于在上午十点,到了省科委颇为壮观的门楼前。

可门口的哨兵不让他进门。邓祚荣再三解释,他们才答应打电话问问里面。邓祚荣庆幸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好领导——时任省科委科研项目审批处的焦处长(邓只知其姓焦,不知名字)。焦处长认真听过他的叙述,又认真看过他带的标本之后,当即拿笔写下公函,希望岳阳科委支持邓祚荣的相关工作。

焦处长写完公函,又拿出公章,在结尾处认真盖上,再用嘴将盖印处吹吹,递给邓祚荣。邓祚荣赶紧连声道谢。焦处长却说“该感谢的是你”,并亲自将邓祚荣送出门外。

持着焦处长的信函,邓祚荣返回岳阳科委。科委领导将公函收好后,回递给他一式三份的科研任务三项任务表,并道:“这问题好办了,你将这表拿着,回县填好,再到县科委盖个章送来,我们肯定会列入明年的计划……”

邓祚荣漾起了满脸笑容。可他绝没想到的是,当仅三四天就明显瘦了一圈的他重新出现在y主任面前,并呈上已填好的科研项目三项任务表时,y主任先怔一下,又明知故问:“这……怎么回事?”

邓祚荣笑着解释:“我到了长沙,省科委的领导听了我的汇报,都表示支持,还让焦处长给地区写了信,地区也同意列为项目,让我填了表回县盖个章再送去,他们就立刻拨款。”

y主任眼睛立刻变大,目光呆滞三四秒钟,立刻醒过神似的飞快拿起表格,“嗖”地一下扔进抽屉,再“咔嚓”一声上锁,绷紧脸说道:“你这个人,就是爱出风头,喜欢瞎跑!”

邓祚荣呆了,想抢表格没得手,只得委屈大叫:“你这是什么话?不是你要我去上面找的吗?”

y主任哼一声,却避而不答,声色俱厉道:“你这么搞,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邓祚荣气得满脸发紫,回话结结巴巴:“你……怎么这么说?我只是在弄这‘长18’,怎谈得上结果好不好的?”y主任又像换了个人,脸色变和缓,却仍极严肃道:“那我就实话实说吧!说你没好结果其实是为你好,也就是不想再让你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你想想看,中国那么多科学家、研究员都在弄这,你只读过小学,难道就真能跑到他们前头去?再说,我之所以不替你盖章,并不是和你生来有仇,才故意为难。只不过是占了这个职位,和省里、地区他们担的责任不一样。就算省里、地区让你填表,可他们毕竟还是让你回县盖章,因此,辨别真伪的责任,就仍落在我身上,是不?所以我不得不严格把关,以免今后你花了国家的钱,却出不了成果,对省里、地区无法交代……”

邓祚荣脑袋猛晕,只得拖着慢步恍惚回转。当他走到家对岸的渡口时,久久呆在河边不敢上船。他怕上岸进家后,无颜以对寄厚望于他的妻子,又无颜以对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儿。可终归得回家,他一踏进门,就倒床不起。

这天,邓祚荣躺在床上,看见妻子在床边纳鞋底,穿针引线利索有力,心里突然一亮。有句话不是叫“做出鞋儿是针线”吗?假如我能设法将“长18”在一块或几块田里播种,秋后结出的谷子倘真能超越一般稻谷,再请来专家学者作实地鉴定,他y主任又岂能再拦住我?便一个翻身起床,大声唤来才七八岁的儿子:“来,跟我去河边玩!”

虽已深秋,明亮的太阳却暖烘烘照着。邓祚荣和儿子来到屋后的河滩,先脱下鞋子,用赤脚将临水边的一块三四尺见方的沙滩“啪哧啪哧”踩软。而当地下水从踏软的“鸡眼”汩汩冒出时,又迅即围着“鸡眼”堆起一圈尺把高的沙坝。没多久,因地下水仍不停从“鸡眼”外冒,那坝内便成了一个水位明显高于河水的水库。这时,邓祚荣忙吩咐儿子:“快!寻点该寻的东西来!”

儿子立刻欢声回答:“好嘞!”便打起飞脚,极熟稔地奔往堤边。十来分钟光景,便搂着一抱稻草、野花、树枝、瓦片及香烟盒等物回来。于是父子俩便又极熟练地忙起来:先在水库围圈的沙地上,用瓦片勾勒出一些或长、或方、或圆的地块,再将儿子捡来的什物一样样分派——将稻草掐短,一根根往地块插下,是谓秧田;将树枝折断,插进地块后,又往树枝上缀上野花则谓果园;再将一些极短的细树枝插于地块,并在枝头穿上撕碎的香烟盒纸屑,则谓棉田;又用瓦片在地块间搭起一间间农舍。片刻间,水库边便俨然成了一个作物丰饶且极富想象意义的农庄。又见儿子极熟稔地拿起瓦片,在地块边掘出一道道沟渠,让沟渠的一头伸进地块,另一头延伸至水库。最后拿起带来的细竹管,将竹管的一头伸向沟渠,另一头朝水库坝轻轻钻进——瞬间,从竹管中泻出的水库流水,便由沟渠流进秧田、棉田、果园……

“这……就叫‘装点江山’……”明亮的阳光下,沙滩上又出现一个戏剧性的情节——邓祚荣父子竟同时喊出这么句话来。不过,两人喊这话时表情不同——儿子稚眼里满是欢乐;而邓祚荣那时虽不算老,但已镀上不少浊色的眼里,装的却是明显的悲怆……

第三章 求证第二幕——进京告“御状”,却使邓祚荣失去了公社集体干部饭碗

10

1979~1980 年,我国农村的土地政策有了一个大的改变——由人民公社统一管理改为农户责任制承包,实质是将土地平均分给每个农民。邓祚荣在这场改革中也得到了实惠。当时他虽仍属公社集体干部,可户口仍在生产队,农民身份未变。所以他以一家六口的人数,分到了六亩水田、三亩旱土。望着这九亩属于自己的田土,邓祚荣的心里莫名激动,那已刻上好些皱纹的黑脸,也展开舒心的笑容。那因无数辛酸愁苦早显晦暗的眼睛,也霍然发亮,却又暗暗淌下好长一串泪滴。

有句话叫,土地是农民的命根!曾几何时,已熟谙怎样伺弄各种庄稼的邓祚荣,常盯着公社田里欠收的庄稼,心里涌出这样一种渴望:什么时候这田能交给我,让我将欠收变成丰收,不浪费上苍赐予的这片黑土?又什么时候,使我能靠这片黑土换得吃穿不愁的光阴?现在好了!只要这九亩地能长久归我,全家人这辈子的生活就算有了保障。只要这辈子不病不懒,或许就靠这些田土,能换来新屋,能换来电视,能换来孩子们入高等学府的学费,还能换得好些价格不菲的植物和育种学著作,那将是一种何等美妙舒心的日子!

然而,就是因他突然拥有了这梦寐以求的土地,反而使他失去了公社集体干部饭碗。

就在他因获得土地兴奋不已的时候,突然萌生了将“长18”在自家田里作较大面积试种的想法。

1982年初冬,邓祚荣找到公社领导:“跟您请示个事,那就是,这几年我搞的籼粳杂交,有一个叫‘长18’的品种已基本稳定,所以我想求公社支持,给我划几亩田,作较大面积试种……”

公社领导一听不悦道:“啊?‘长18’?记得我们曾对你说过,不能把你弄的作为公社的项目,今天干吗旧话重提?”

邓祚荣“嗯”一声,沉默数秒钟后将脸仰起:“那……我再请示个事,既然公社不能把我这作项目,我想干脆请一年长假,回去在责任田里试种……”

领导“啊”一声,眼睛顿变大:“什么?你想不要工作回去种田吗?”再皱眉低头,又将头抬起:“那好吧!不过丑话在先,你要回去种田我不好阻拦,但一件事你得知道,那就是,为了不增加农民负担,县里决定像你这种类型的集体干部,从明年元月一号都转成国家编制,由县里发全工资,不再到大队拿工分,也不再拿补助。你这样一去,那工资可就没有了啊!”

邓祚荣心猛一沉。自打定回家弄“长18”,他当然想过这事可能涉及的方方面面。一是觉得还是得先将为“长18”的情况对公社汇报,再次求公社将其为“公家项目”,若能得支持当然更好,若不得支持,便有理由请长假回家。二是他当然想过若真回家,便自然不能再从公社领那每月十五元的补助,也不再得公社开给大队的头等劳力工条。可眼下这转成国家编制,且领全工资的诱惑实在太大,怎么办呢?

第二天,他还是找到公社领导:“我想了一夜,还是决定回家搞试验。”公社领导一听愣眼:“那……你就去忙你的吧!”说罢扭身,咕噜一声:“真是个木头人!”邓祚荣立刻回到在公社大院的住房,将被褥和几件日用什物装个大包,用麻绳捆好背上回家。妻子见他这样儿回来很惊讶:“这……怎么回事?”

邓祚荣只好低头吱唔:“这……一件事没和你商量,今天我向公社请了一年长假,为的是……回来种‘长18’……”

妻子呆了:“请长假?弄‘长18’?那……假期内工分补助该还有吧?”邓祚荣脸一搐,咬咬嘴唇后缓缓摇头。妻子脸顿变青,失声大叫:“你……该是没得神经病吧!放下家里穷得叮当响、全村哪一户都比我们过得好不讲,更难的是四个孩子都在读书,全年的学费就指望你那点补助,你不要补助,是不是打算让他们连书都不读了?”

邓祚荣低头不语,更无法告诉妻子明年将发全工资的事,好一阵后才叹口气道:“原谅我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为孩子的学费,我昨晚在机关就想了一整夜的……”妻子的脸隐动吱声:“想了一夜?听你口气,像是想出办法来了?”邓祚荣点点头:“也算是吧!你想想,我们家的对岸,不就是鲇鱼须镇的货运码头吗?在那里,夏秋两季常有包背,冬春两季也有不少零工可做,所以我这样想,虽说回家种田辛苦,可除去双抢等繁忙时节,毕竟又剩有许多闲日,算起来一年之内,少说也可腾出五个月的空闲。我就用这五个月到对岸干活,这样还愁孩子的学费?”

妻子惊呆,脸变惨白:“这说的什么话?那码头上的包全都一两百斤一个,你身高不上一米七,体重不过百把斤,一两百斤的包压在身上能扛得动?是不是为这,连命都不想要了?”邓祚荣却笑:“不要紧的,我个子不大,筋骨却硬,过去不也常挑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说罢顿顿,再安慰妻子:“另外,家里的负担你也不必太急,眼下家里不是分了三亩旱土么?我老早就寻思,在我们这地方,旱土作物就数种甘蔗赚钱。因此早就想和你商量,趁着我明年请假在家的机会,我们就将旱土全种上甘蔗,秋收时甘蔗多了若销不快,就干脆租辆货车,拖往岳阳……”

妻子仍叹气,但脸色却渐渐平静,并眼露期盼:“种甘蔗……真赚钱吗?”

11

1983 年11 月25日,靠在岳阳街头卖甘蔗凑到路费的邓祚荣,戴着顶有两片“护耳”的老式棉帽,裹件旧棉衣,走进了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办公室。办公室主任黄煌长见着这个农民模样的人,不由有点奇怪,但客气地问道:“您……找谁?”

邓祚荣赶紧答话:“我是湖南省华容县的邓祚荣,到这里……主要是想找孙传渭老师……”

黄煌长立刻面露喜色,忙唤坐献茶道:“原来是祚荣同志!稀客、辛苦……”

邓祚荣有点奇怪:“您是……”

黄煌长忙答:“我是黄煌长,这些年一直给你寄书寄资料,难道不记得我这老熟人啦?”

邓祚荣顿喜。一直以来,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便主动给他寄有关杂志和资料,其间邓祚荣数次给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写信,而回信给他的正是任办公室主任的黄煌长,一来二去俩人便成了信中熟人。

“黄老师您好,感谢这些年您的关照……”刚坐下的邓祚荣连忙起身致意。

黄煌长说道:“莫讲客气话,你找孙传渭老师肯定有事,不巧的是他正出差在外地,是什么事能对我讲吗?”

邓祚荣一愣,孙传渭是自己搞籼粳试验的目击证人,有他在场才好直接进入要谈的主题,听说他不在便令人失望。定定神后,邓祚荣只好将试验初步成功,却被地方各部门否定的情况细细诉说。

原来,邓祚荣的籼粳杂交稻初步成功后再次找到y主任。y主任却勃然大怒:“弄虚作假!难道你邓祚荣真比那么多科学家还行?”如果不是试验田已经收割,怎么也要把y主任拖到田里看一看。

黄煌长听话间脸色渐忧,当听到邓祚荣想申请证明后,更显出凝重脸色:“祚荣你辛苦了,更受委屈了!不过这件事比较为难,一是我们仅是个科研单位,没有行政单位之间那种上级对下级下指令的权力,所以这事还是得依靠当地政府为好。二是我们所和你相隔数千里,又没亲眼得见你试验田里的情况,所以若想对你谈的试验成果明确作证,也不合情理……”

邓祚荣呆了:“那……怎么办呢?”

黄煌长想想道:“就这样办吧!我先请两位专门研究这个东西的同志和你交流,看他们能不能有肯定性的意见,然后写道公函给你们单位……”

后来,邓祚荣得到了一个盖着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印章的公函。

公函虽对自己献身科学的精神给予了肯定,可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却没直接肯定,所以帮助也不大。邓祚荣也理解黄煌长和接待自己的那两位副研究员。在他们眼中,籼粳杂交本身就是没人涉及、更没人成功的项目,怎能让他们仅凭自己的只纸片言,就断然为自己作证?

不过,当他回到华容县城,还是将公函呈给y主任。y主任轻蔑一笑:“哟嗬!你还真有点‘狠’,竟能从北京弄来这东西。不过你得看清,这公函其实和我一样,并没对你承认和肯定,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再折腾,将精力放在怎样发家致富上……”

邓祚荣只得又耷拉着脑袋回家。第二天又背上被褥,去已改名为“乡”的公社机关,打算销掉长假恢复上班。没想到机关值班领导一见他就道:“老邓,你一年没来,不知现在机关的形势,现在正在改革,大刀阔斧精简机构。根据这两年你不要工作、只顾回去发家致富的表现,经党委政府集体研究,决定你作为精简对象之一……”

邓祚荣只得打道回府。

12

被遣散回家的邓祚荣突发奇想:能不能趁着眼下的自由之身,和本组的村民商量,让他们从明年开春,较大面积试种自己的种子。而等到秋天丰收,田里的丰产景象必然会摆到全组、全村乃至全乡农民的面前,到那时,大家岂不会因眼见为实,争相抢购或预订自己的种子?且如果年复一年这样循环发展,数年后的新建乡,不就整个变成试验基地?到那时,因有了这众口铄金的事实,相关部门想不关注、不重视也难,而这于自己的试验,不等于另辟了一条终于能步入正轨的意外通道?

想到这里,邓祚荣好不兴奋,原本正为被乡里解雇而愤懑不平,且为全家今后的生活担忧之时,却突然想到,一旦成了“自由之身”,就能为试验另开这条“通道”,这对于自己,不正是“丢掉芝麻捡西瓜”的极大收获?

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邓祚荣马上找到本组的村民小组组长道:“跟你商量个事,今年我那三亩试验田的情况,你看见过没?”

“什么意思?”组长回答:“你那田是癞子头上的虱,明摆的事,秋后你还请了专家来考察鉴定,谁不晓得?”

“看见过就好!”邓祚荣接着说:“那我就说一个想法,我那田里种的是籼粳良种‘长优圭’,米质比籼稻要糯软,产量也比‘威优6 号’要高。我明年反正闲在家里,便想将‘长优圭’分给几家农户播种,而我在技术上一定保证秋后丰收,你看好不?”

组长一愣:“原来为这事?”说罢想想:“要说这事应算好事,不过眼下是责任田到户,不比搞集体时,种什么作物都由队里决定,所以我没权力让别的农户接受你的种子。另外一件事可能不太好办,那就是眼下我们这里看重的是‘威优6 号’,如果你的种子比不上它,种植户到秋后肯定是不愿意的。”

邓祚荣马上点头:“这话有道理,我早已考虑,并打算对种植户搞个包产协定。意思是只要种植户按我的技术措施去做,产量若低于‘威优6 号’,差额部分由我弥补。”

“由你弥补?”组长瞪大眼:“你有多大‘家屋’(方言,意思是全部家产),能赔得起?”

邓祚荣摆头:“你不必担心,一是我那种子,明年顶多只能播一二十亩,就算每亩比‘威优6 号’少收百分之十,总共也就赔上两亩田的收成。第二就是……说白了就是我有把握,赔的可能性极小……”

组长“啊”一声沉吟:“那……就这样好了,我只能表示自己接受两亩,其他的户,只能靠你自己去做工作……”

于是邓祚荣便按组长说的去做。十天半月下来,终于谈妥了好几个同意种植户,于是邓祚荣便开始做那个让全乡成为自己试验基地的美梦。却不料,过完春节就风云突变。一天下午,邓祚荣出门,忽见村支书陪着乡里抓农业的副乡长及乡种子站的站长从对面走来,便下意识一怔:这么几位今天聚一起,来干什么呢?

邓祚荣欲上前打个招呼。这三位都是熟人,尤其是那位种子站站长,因自己在机关时常和种子打交道,便与他更是混得熟。没料相互照面时,三位脸上都不见笑容,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怨气。便不由止步,下意识撇嘴:“你们这是……?”

三位都不应声,只有村支书在几秒钟后张嘴:“呵!遇见你正好,今晚村里在你们组开村民小组会议,你不得外出,一定要参加……”

邓祚荣顿时像蒙了一头雾水,便不由生疑:是不是开这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是不是这个会就是为针对我开呢?

“今天之所以请大家开会,是因据可靠消息,有人向大家推销他自己培育的种子,而一些农户又都准备接受种子使用,而这明显是违背《种子法》的。据《种子法》规定,任何个人都无权制种,更不能将制出的种子供社会使用,否则就违背《种子法》,将受到法律惩处。另外一点得向大家说明,那就是大家得明白,国家为什么不允许私人制种和私自推销种子。表面上看,私人制种既没侵占别人的田土,又不妨碍社会安定,国家不应管。可客观事实呢?私人制种和推销种子的目的,无疑是为赚钱。为了赚钱,就多半会不择手段,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样,将劣种说成好种,最终造成减产,并引起社会混乱。这就是国家加以限制的理由。”最后,相关领导代表乡政府和乡种子站郑重申明,之后如果有人仍接受私人的种子,除惩处售种者之外,也将同时对种植者进行处罚。

于是,邓祚荣的计划再次泡汤。其实,当年乡政府之所以禁止他为农户供种,原因之一固然是《种子法》中确有那样的规定,可另一个主要原因,却是那时农户的种子皆由乡种子站经营,故抓农业的副乡长和种子站站长,年年都能靠这拿经营回扣,而邓祚荣恰恰搅黄了他们的生意。

第四章 邓祚荣成了报纸和电视台吹捧的人物,缘故却不是因“长优圭”的成功,而是“为人作嫁”;欣喜中国农科院副院长何光文为其“工作饭碗”设法,可邓祚荣收获的仍是失望

13

1986 年,邓祚荣似乎交了好运,第一个好运是所写的两篇论文,在《湖南农业科学》上连续发表,算是在农业科学的理论领域登上了大雅之堂。第一篇的题目为《怎样夺取洞庭湖区紫潮泥水稻土杂交水稻制种高产》,登载在《湖南农业科学》1986 年第4 期。文中透露他在1980~1982 年,曾在150 亩紫潮泥水稻土上制种,杂交单产曾达414.2 斤,高产丘块更达600 多斤的事实,当时我国杂种单产量为200 斤,这在当时的中国就算“卫星产量”。

第二篇的题目为《应用无性系排除B型不育系同质恢研究初报》,登载在《湖南农业科学》1986 年第6 期。该文作者署有三人的姓名,邓祚荣的名字排在首位。

而第二个“好运”则是他被聘请为中国农科院的技术员。因此,邓祚荣立刻成了华容县轰动一时的人物,媒体报道纷纷而来。

湖南电视台“八百里洞庭”栏目,为邓祚荣摄制成《制种界的一颗“农民新星”》的专题节目,且两次播映。

华容县的白忠宁、邓宗富等同志,为此事写了数则新闻报道,分别登载在《科技日报》、《湖南日报》和《湖南科技报》。华容县教育局的“笔杆子”曾昭奎,也为此事写了评论,文章发表在《湖南日报》头版。这些舆论宣传,在当年的华容县多少引起了一些反响。尤其是在县里的农业技术界,反响更加强烈。

有人说,“真没想到邓祚荣墙内开花墙外香,连中国农科院都得请他做师傅”。又有人直接拿着报纸去问那y主任:“你说邓祚荣不行,他怎么偏偏‘行’到中国农科院去了?”y主任当时有点尴尬,却一本正经回答:“我并没‘整个’说他不行,他这人有事业心,坚持研究杂交水稻,所以自然会积累不少经验,自然有能力帮中国农科院解决花期不遇的问题。至于我曾说他不行,主要是指他搞籼粳杂交。那可是一个前无古人的项目,多少科学家都没敢涉猎,他一个普通农民,要资料没资料,要设备没设备,就真能跑到那么多科学家前面去啦?不信你就琢磨这次他被中国农科院聘请一事。要说他这次‘手眼’是通了天的,如果他的籼粳杂交是真东西,那中国农科院怎不直接支持他的项目?而只让他协助解决花期不遇的问题?从这个角度看,不又证明我当年没轻率支持他是没错的?”

14

1984年,邓祚荣因被乡政府辞退,没有了集体干部饭碗。他被乡里辞退的第二年,上面有了乡镇集体干部全部转为国家干部的政策,若他当年不被辞退,就已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吃上“皇粮”了。可那时,他想让新建乡成为自己试验基地的计划破灭,只能困守家中。

然而他却不死心,还想设法获取试验条件。在那年的大年三十夜,他忽然想到了是不是应该向中国农科院反映情况。该院的全称是中国农业科学院,功能是主攻农业科学,“管”的是全中国。于是,大年初一他就动手写材料,大年初三就往河对岸的邮局将信寄出。将信扔进邮筒后,心又兀地发颤,竟拿个伍分硬币往邮局的柜台上一旋,再用手一按,心同时默念:国徽向上就是有信回!可抬手一看,那国徽却被压在下面……

邓祚荣心便发冷。此前他也曾好些次给领导写信,可信寄出后总是石沉大海。故他早就生疑,是不是自己的信每次到之后,总是按我们国家早就形成的规定,将信转到县里,最终又转到了对口的y主任手中,才会屡屡杳无音讯。而又有一次,那信竟被退返到不属y主任管的有关部门,那部门竟派人开着警车专程登门,威吓自己这是“非法越级告状”。而此次寄信,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等结局?

可这次结果却出乎邓祚荣意外,中国农科院的何光文副院长(后担任院长)不但迅速回了信(至1986年底共回信7封),还组织院内的几位老专家,对他的试验材料进行了研讨。

从1965 年他对水稻杂交产生兴趣并开始着手试验,到接到何院长的这些信,时距正好是二十年。二十年光阴何其漫长,其间虽曾得到中科院遗传所孙传渭、黄煌长,及县内几位农业专家的帮助和支持,但都不及国家最高学府的领导和资深专家的这些肯定有力。

可欣喜过后,他仍感失落。收到何院长的信后他才知道,何院长他们对自己的肯定,不等于国家科研部门对自己的正式承认,因为他们代表的仅是一座学校,非带行政性质的科研部门。只有得到国家科研部门的正式承认,自己的试验才能被纳入国家计划,自己的生存困境也才有可能得到改善。眼下的关键是将“长18”的交配品种在较大面积上试种,检验它是否真是一个有广泛实用价值的良种,并在扩种中继续探索其基因理论——这也是让国家肯定某项成果的必经途径。可要做到这些,仍靠自己匹马单枪能行么?莫说较大面积的试验场地、试验成本,及与农户初次扩种时签的保产合同——经济担保等问题无法解决,单就《种子法》中“严禁个人制种和推广种子”这“严酷”的一条,自己就无法僭越!

邓祚荣只得对何院长再写了一封长信,将自己的情况予以说明。

“怎样才能给老邓一些实际帮助呢?”何院长看罢邓祚荣的长信,恨不得在院委会上立刻提出,迅速将邓祚荣当人才引进,解决其正式工作,并将其试验内容列为院里的研究项目,一劳永逸解决他的根本问题。可几番沉思之后,他又暗自摇头。摇头的原因,一是因邓祚荣取得这样的成果,毕竟还只属他自己述说,尽管自己和院里的老专家都认为这种述说有根有据,具备那种只有深入到某个领域、才能说出那些奇特现象的根本特征,料定其应不会有假。可问题在于,其成果毕竟还没得到地方政府和官方的肯定,更没通过国家鉴定,故没达到因杰出成果提拔人程度。第二是邓祚荣远在湖南,若要破格启用他,按常理也应由当地政府进行。再说,中国农科院即使想接纳邓祚荣,不也要通过地方政府?于是,何院长给湖南的农业科技界领导和专家去信,给他们介绍邓祚荣,希望他们对其支持帮助。

第五章“天误”——科学探索过程中时常发生的对某种“最新自然现象”作出的“错判”,使邓祚荣只得从另一条道路——申请国家专利证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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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9月,邓祚荣遵从何光文院长的嘱咐,给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老师去信反映情况。信发出后却有些不安,怕袁老师收不到信、或因根本不相信国内早就有人在搞籼粳而不愿回信。没想到,袁老师回信却很快,并派其助手肖金华先生,专程将信送到邓祚荣家中。邓祚荣看罢信很激动,盯着“我们愿意与你合作”几个字,眼里竟浮出了泪水。

而持信而来的肖金华先生也对邓祚荣相当恭敬,听过邓祚荣对试验情况的简单介绍后相当激动。临走时,他取走了邓祚荣的28粒种子。

肖金华先生离开后,邓祚荣心里像卸下了一块重石。心想,自己经过大半辈子辛劳所获的成果,终于得见天日——等到了让最高专家作鉴别的一天!为此心里充满了自信和美好希冀。他相信自己的种子经最高专家的播种检验,定会展现出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稻种都尚未展示过的特有丰姿——在气温较低时表现为不育,在气温较高时却转为可育;而其禾苗及结实形状,又将显示出与任何一种稻禾的不同。只要这种子能得到袁隆平老师认可,那么自己与国家科研机构合作的愿望就将变成现实。而自己的归宿问题,自然也会迎刃而解。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当肖金华先生取得邓祚荣的种子,赴海南播下,待禾苗长出时,其表现是不育。而与此同时,湖北水稻专家石明松先生的同类——也是被称为光敏核不育的种子,在海南的表现却是可育。

于是,当时集中于海南的水稻制种界的精英,对邓祚荣与石明松先生的种子究竟谁优谁劣,都举棋不定,不敢轻下结论。据邓祚荣讲,在肖金华先生取走其种子后,他曾专赴海南,对有关人员作过这样的介绍:这光敏核不育系是籼粳杂交稻能否成功的关键材料,其育性表现的特殊性,在于随温度和光照而变化。其特点是7 月10日前表现为全不育,而7 月10日以后变为可育;但在9 月10日后又回转为不育。而它对温度的详细反映是25°C以下表现为不育,25°C以上则转为可育。掌握这个特性后,制种者便可在其呈雄性不育状态时,将它作为不育系,直接进行杂交制种;而在其表现为可育时,则可利用其进行自然繁殖。

就在国家杂优中心的两系试验启动前后,石明松先生在“农垦58”的晚稻田里发现,里面有三株雄性不育株很是特别。它们在夏天长日照的条件下保持雄性不育,在春秋短日照的条件下则恢复雄性可育。故石明松先生提出,完全可利用这种不育系,在长日照高气温的夏天直接进行杂交制种,在短日照低气温的春秋两季进行自然繁殖。重要的是,石先生的此设想与袁隆平老师的两系思路不谋而合,相关专家认为石明松先生的这个发现,等于是打开了水稻两系法杂交育种的大门。之后全国各地都利用石明松先生的材料作转育试验,并通过鉴定肯定了十几种种子,其中最著名的是湖北的W6154S。而此时,石明松先生在海南表现为可育的种子正是W6154S。

当时,石明松先生的W6154S被杂优中心继续留用试验。而邓祚荣的种子自然被冷落。当时间过去五六年后,“石种”表现为因不停变异而进退维谷,“邓种”则表现得越来越稳定。

1992年初,邓祚荣终于获得了中国专利局核准的“两系法籼粳杂交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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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自己的低温敏广亲和不育系被杂优中心冷置以后,邓祚荣于1990年被华容一中聘请,主持该校七八亩学农基地。他想到从另一条道路证实自己——依赖学农基地中又结出的两系成果,向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而中国专利局经过一年多的严格审查,终于在1992年1月29日,将其两系法籼粳杂交育种技术专利(90105497.6 号)向社会公开。

在可供转让最新专利项目表的“本项目可行性分析”一栏中,邓祚荣动情地写道:我国现有2.6亿亩杂交稻,目前全部属品种间杂交稻,如果能以籼粳亚种将其替代,按每亩增产50公斤计,每年能增产粮食130亿公斤。又按人平400公斤用粮计算,可解决3000多万人的吃饭问题。我国现有水稻面积5亿亩左右,如果能在全国使用籼粳亚种间杂交稻,并固定优势,以每亩比常规稻增产100~150公斤计,则能共增产500~750亿公斤粮食,足可供1~1.5亿人口生活用粮。在土地日益减少、人口日益增加的今天,如能在全国使用籼粳亚种,实在是一件有益于国家有益于民族的大事。另外,我国又有杂交水稻繁殖制种面积约200万亩,使用我的技术,将能使杂种优势固定,不需年年制种,免去耗费巨大人力和巨额资金的过程。按每亩开支600元计,每年能为国家节约开支12亿元以上……

看到邓祚荣亲笔书写,字体是形迹优美的行书带草,根本不像一个仅小学学历者所写,倒像一位参悟书法艺术颇深的人的信手涂鸦却极具欣赏价值。使人感触颇深的是文词中屡屡透出的为国分忧之意——每说清一点专利优势后总要算一笔细账——可为国家省下多少金钱和人力物力。

然而,这所谓的专利没为为邓祚荣带来半点利益。

当我听说邓祚荣申请专利成功,便特意往华容一中向他祝贺道:“老邓,专利问世,这下可算苦尽甘来了吧!”

“苦尽甘来?”没想到邓祚荣还是一副苦脸,且又苦笑:“你什么意思?是指我有可能靠专利发财,还是以为有了这专利,就等于成果被承认了?”

我有点发愣,弄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失声吱唔:“这……或许兼而有之吧!”邓祚荣却摇头,并拿出专利说明书,指着其中适宜接产单位一栏让我看。所写的适宜接产单位竟是:农业部、全国种子总站,及全国省级农业厅、种子公司。我便又愣了:“这……让这些单位接产……可能么?”

邓祚荣眼一亮,点头:“看来……你脑子还算清醒,并不糊涂。”我又愣了:“这……又什么意思?”邓祚荣一笑:“什么意思还需我啰嗦?你刚才已说,农业部、国家种子总站不可能接受我这专利,那么这专利于我又何喜之有?”

我心猛一沉,其实我刚才这句话不过是下意识说出,脑子里并没缜密思索,这会儿经邓祚荣点明,才隐约悟出他心底的悲怆。这时,邓祚荣脸上又浮苦笑嚅嘴:“你听我剖析,为什么说农业部、国家种子总站那些单位不可能接受这专利呢?第一个缘故,虽说我这专利确实可算特大成果,可在农业部和国家种子总站那些单位的领导看来,这样的成果只可能出在国家科研机构,绝不可能出自民间,所以就算他们知晓了这个信息,却多半不会为这专利有多少可信和可行性去设法论证。第二个缘故就是,虽说我这专利已获国家专利局认肯,并向社会公开,可这公开的程度,远不及在报纸、电视上公布某项消息那样普及。换句话说,或许这消息还传不到农业部、国家种子总站那些单位领导的耳中……”

听了这席话,我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不禁嘀咕:“那……这专利究竟有什么用呢?”邓祚荣沉默一会,黯然张嘴:“这……我也不知道怎样答你,只记得刚申请专利时,抱的希望当然是盼能有人相中它,让它走出深闺,为社会效力。可现在呢?当专利公布这么久仍无人问津,我的心就真像落入了一个冰谷,冰冷疼痛得近乎绝望。现在看来,它的作用恐怕只是能替我证明——在这拥有好几十亿人口的地球,最先使水稻亚种杂交稳定,并能发挥应用效益的,当属我邓祚荣。因为几年前我就得知,籼粳杂交现在已被国家的科研单位列为重点研究项目,揣想日后他们也应会成功。换个说法,这个专利在历史上毕竟能替我证明,我一个普通农民,曾经走在他们前面……”

我心又一沉,且百感交集。而那“百感”又凝成八个大字“赤胆忠心,报国无门”。当各种想法和感情交汇之后,凝在心头的竟是一副令人悲愤且冰冷的图景。这图景就是:在研究水稻杂交的道路上,我国一直行进着无数支队伍,这些队伍中有中国农科院、中科院遗传所、各省农科院及全国各市、县涉农机构和单位,且队伍旁还有许多带着镁光灯、摄像机的新闻记者,同时也行进着邓祚荣这样的单人独队。他因出发的时间早,而率先摘取了彼岸那枚令人心醉的甜果。可在摘那甜果时仍是孤身一人,没人给鉴定,亦无携带镁光灯、摄像机的记者为其证实,他非但没体会到成功的喜悦,收获的反是苦痛和失落。

在他的两系专利问世四年后,国家机构的籼粳杂交研究宣告成功,并推出了超级稻等名牌品种,亩产达到八百公斤,为我们的民族作出了极大贡献。同时我又从有关资料中得知,国家科研机构对杂交水稻的研究现在已达分子水平;还将杂交稻种放入人造卫星,进行太空诱变育种试验。而这些优越的试验条件及手段,于邓祚荣来说只能是望洋兴叹,他从此再也跑不快了。

早在1992年4月,邓祚荣收到中国专利局邀请他参加当年8月在烟台市召开的首届中国专利新技术新产品博览会的信函。邓祚荣接函后好不欣喜,他暗暗想:这博览会具有全国性和世界性。说不定在博览会上,自己的成果能被国内哪位有识者发现,而得以让自己最终浮出水面。又说不定在博览会上,会迎来国外哪位享誉世界的育种专家,而他一见自己的成果必定会大吃一惊,接着拜访自己,之后再将自己的成果介绍给世界。

然而,一位省级领导以“此事关系国家的‘863’计划,中国专利局还没审核它的技术力量,作不得数”为由,阻止邓祚荣前往博览会,这使邓祚荣失去了此生唯一的能公开亮相的机会。

第六章 邓祚荣写出《与袁隆平会见》一文,及求证第三幕——岳阳农校为其上呈的“请求立项报告”的黯逝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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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年9 月,邓祚荣决定去正式拜访杂交水稻之父、国家工程院院士、国家杂优中心主任袁隆平。之所以作此决定,一是因自己的专利参展受卡那件事,心里憋满了遏止不住的气,想找袁老师去倾诉和评理。二是他从多方面的渠道探知,袁老师主持的两系籼粳项目的进展当时仍不顺利,仍处在努力攻克不育系不够稳定、杂种优势不够强这一关键阶段。而自己的种子不但早已攻克这些难关,且已获得国家专利局所颁的专利,袁老师一旦得知这些情况,应该会引起重视,说不定还会重提五年前他曾表态的、愿意与自己合作的话题。如能那样,自己就等于成了国家研究此项目的主将,而自身所涉的饭碗问题,想必也能合理解决。

他深知,袁老师毕生的研究领域,两系不过是其一个特殊分支,而其发明杂交稻的历史功绩,早已像巍巍昆仑岿然耸立,自己不过是沿着他历尽艰辛开出的路,在某个分支中有新的发现,做出些成绩罢了!为此,自己又怎能在他面前卖弄逞能?于是他决定,见面后只着重说研究情况。

于是在1992 年9 月20日,邓祚荣动身前往湖南杂优中心(后易名为国家杂优中心),并于第二天深夜,写下了《与袁隆平会见》一文——

与袁隆平会见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五点三十分。

湖南杂优中心家属楼院内。

这里,庭院深深,异常恬静。一排家属楼的南边,有一弯平地,平地上新建了一幢八角形的洋楼,但样子有点古朴。院子的两扇黄漆大门关着,门两边是铁栅栏,只一个侧门可方便进出。此刻我正在这小洋楼对面的赵炳然家里,与小赵谈兴正浓。忽听见汽笛“嘀嘀”两声,小赵推开窗望,再回头对我喊:“老邓,袁老师来了!”我忙起身,跟着他出去。

一辆“桑达纳”缓缓开进院子,一进院子,车子就掉头停下,车后门打开。但见从车后门先出来一个40岁左右、女佣人模样的妇人,接着又出来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年轻人下车后,立刻从车后的放物厢中拖出五箱苹果。而在前排车厢,司机一下车就拉开车门,接着里面跨出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再接着,一位秘书模样的人来到了车边,且对老人递过一张纸笺,叫了声“袁老师”,就动手搬苹果去了。袁老师接过纸笺,不戴眼镜就看起来。

我移步上前,打量这位经常在电视屏幕上露面,久负盛名的科学伟人。他比我大约高一个头,穿一套半旧的咖啡色西服,额头很宽,颧骨突出,竟令我突然想起那凝聚了民族智慧的北京山顶洞人的头骨化石。他的两鬓和脑后的头发都已斑白,似乎象征着他曾历经过无数风霜雪雨。他的眼是双眼皮,眼皮下的皱纹很多,由于他在看纸笺,故没能看清他的眼神。他似乎已很疲倦,看完后,用力挺了挺身板,再仰起脸出口长气。这时,小赵对袁老师说:“袁老师,华容的老邓有事找您……”袁老师“噢”了一声,把脸转向我,我俩四目相对,看得出他眼神似乎有点迷惘。这时我主动喊:“袁老师,您好!”袁老师这时露出慈祥笑容,对我说:“好,屋里坐!”便走在前头,似乎在为我带路。可是,当我欲随他进屋时,那个女佣人模样的妇人却要关门。这时袁老师皱了皱眉头,说“这是客人”,女佣人才露笑让我进去。

但见袁老师的会客厅里,地板上竟摆满了刚开花的新鲜禾穗,这情景让我觉得新鲜和惊讶。袁老师招呼我在他茶几右边的藤椅上坐下,又亲自沏茶递给我,再递给我一支“白沙”香烟,然后在茶几左边的藤椅上坐下,说:“你……什么事找我?”在那当时,我竟一时口结,心里直跳,想了好久的话不知从哪里说起。

好在小赵灵机一动,替我答话了:“袁老师,是这么回事,老邓他有一个材料,要跟您汇报。”小赵的话说得很慢,示意我慢慢讲。我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就把我通过20多年努力,培育成的低温敏广亲和不育系从头至尾讲来。但见袁老师一直静静仔细倾听,这增加了我的信心,便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标本袋,把随带的特殊稻标本展示给他看。这时袁老师取出眼镜,将标本的禾杆、禾叶和穗子久久观看,最后露出赞许的笑容,问:“那……这标本的特点又是怎样呢?”

我便着重介绍这株标本的特点。春播,7月10日前始穗,全不育,7月10日后实行育性转换。到9月10日后,回复不育。它对温度的反映是,气温25°C以下全不育,气温25°C以上时变为可育。这样的材料,可利用它在我们湖南7 月10日前和9 月10日后——只要平均气温不高于30°C以上的地方制种,其余时间用来繁殖。这比目前国内已研究定型的、许多需“起点温度”的光温敏不育系,显然更有利于大面积应用。因为天气变化有这么个特征,那就是一段低温后何时出现高温一般易预测,可高温后出现低温则常常难预测。所以,目前全国所有的光温敏不育系,除受光影响外,还受温度的制约,即这些不育系都不能忍受低温,故在推广至大面积扩种时便有困难,也就阻碍了“两系”育种工作的顺利进展。袁老师听着,脸上的神色越变越开朗,听完后连说“是的”。接着又将头连点两下,舒展眉头,讲了一个“秘密”:“最近有人跟我提出了这个观点,说老邓的材料,可能就属于这种。看来,我们以前贯彻的那个技术路线,已经错了……”听到此处,我的心“砰”地猛跳一下,又像突然有一把偌大的铁铲,铲去了滞压心中好多年的一块巨石,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但见袁老师又沉默了一会,再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闻声一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先前与袁老师见面时,小赵就向他介绍我叫“老邓”,而刚才他省悟自己从前的技术路线时,又亲口说“老邓的材料,可能就属于这种”,怎么一会儿又不知我是谁了呢?这情形似乎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开始只将我当小赵引荐的一般客人,故没注意我的姓名。而刚才说“老邓的材料”,只不过是在很久之前,就已对我这“传说中的老邓”产生过注意,甚至或许已知我这个“老邓”获专利的情况,便就牢牢记得“老邓”这个概念罢了!

好在小赵又灵机一动,主动替我接话:“他……就是邓祚荣同志。”袁老师闻声猛愣一下,接着脸上绽开笑容:“啊!邓祚荣?我早就听说过,算得是没见过面的老熟人了!”又沉思几秒种,再露出微笑道:“记得当年何光文院长把你介绍给我,由于所里从长考虑,没让你到我身边来……”接着他又略作沉吟,转脸对小赵道:“老邓真不错啊,在那样差的条件下,能做出这样的成绩,真令我钦佩!你们年轻人都要向他学习,他是很有水平的农民科学家哩!”我连忙吱声:“袁老师莫这样说,我不过是个泥腿杆子,不过是对杂交水稻真心热爱罢了!”

接着我又鼓起胆量,将当年和袁老师——和湖南杂优中心发生的那场误会作了解释,并重述了事情经过。1987年,身在北京的何光文院长,给袁老师写信,把我介绍给他。后来,袁差研究生肖金华来我处取走了28粒种子。当年冬天,肖在海南将种子播下,禾苗长出后,1—3月情况为全不育。当时,正是湖北的石明松宣称他从“农垦58”中选出了光敏核不育系,且全国各地大多用此材料进行转育,并有17个因其而生的光敏核不育系通过了鉴定,最典型的是湖北的W6154S。而此材料当时在海南的表现却是可育,与我的材料的育性正好相反。遗憾的是,当时大家都按传统观念来看问题——多数是正确的,少数是不正确的。故我的材料的遭遇便是被打入冷宫。历经五年后实践证明,石先生的种子仍不停变异,我的种子却越来越稳定……

记得在我讲述这一过程时,袁老师一直在默然倾听。当我将这过程讲完,袁老师即道:“你讲的这些情况我都有印象,看来那时确是委屈你了!”于是我又清清喉咙,准备讲自己获专利的情况。却见那女佣人模样的妇人忽然出现在客厅,扯亮电灯,先盯我一眼,又与小赵对上两眼,对眼的同时又朝我撇嘴。小赵见状连忙起身,对我道:“老邓,时候不早了,袁老师开了一整天会,肯定很累,我看我俩是不是告辞?”我听这话倏然一怔,虽觉喉咙里有许多话尚未吐出,但只得起身道:“袁老师,时候不早了,您请休息,我这就告辞……”

袁老师随即起身道:“不忙,不忙,我们还谈一会儿罢!”我听了这话心头一缓,便真想坐下再谈,却见小赵对我眨眼,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说:“不,不,您好好休息……”袁老师把我和小赵送出门外,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邓,再加一把劲,把这个材料搞出来,以后的事情多和小赵商量,先定型,后定量,我们等着你……”

我和袁隆平先生的会见就这样结束。虽然因时间不允许,未谈及我的工作和处境等问题,但在出门后的几分钟内,我却觉肩头有点发热。原因是袁先生刚才亲昵地拍了我的肩膀,并指导我“先定型,后定量”,对我寄予厚望——那可是一位大家对一位名不见经传者的殷切关怀……

邓祚荣

1992年9月22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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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0月,岳阳农校以校方名义,向市科委郑重呈上了一份请求将邓祚荣的试验立为正式科研项目的报告。那报告后面,还附有两位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对其试验品种的考察意见。报告中写道——

“我校邓祚荣同志通过19 年努力,已经培育出两个新型水稻光温敏不育材料(暂名岳农S-1与岳农S-2)。据我们观察,发现岳农S-1为反光敏不育系,其临界温度为30°C左右,适于秋季制种,夏季繁殖。该系已与紫香糯、明恢63 等杂交,其F1 代优势表现颇佳。岳农S-2 为低温敏不育系,在今夏(6月下旬、7月上旬、7月下旬和8月中旬)连续四次低温(其中8月初只有21°C)过程中,育性也未发生波动。自交结实率不到1%。该系已与明恢63、89-63和培C311等恢复系测交,亲和力良好……”

岳阳市农业科学研究所的高级农艺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蒋逊平的考察意见如下——

1993 年7 月底,应邓祚荣同志的邀请,对两用不育材料岳农S-2进行了田间考察。该不育材料表现有如下特点:40 余株群体性状基本稳定,植株形态优良,穗大粒多,柱头外露率高。该不育系今年于7月10日始穗,育性敏感时期遇低温,但结实率明显高于同条件的衡农S-1。在8 月27号,继续对该材料进行室内花粉育性镜检,表现为有部分颖花花粉的育性开始转为可育。综合上述情况,该不育系仍属光温敏不育系两用材料。

鉴于该育种材料综合性能优良,有继续开展研究的良好前景,故建议有关部门予以大力支持。

岳阳市农业局副局长、总农艺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陈声瑜,这样写下考察意见——

今年8 月,对光温敏不育系1、2 号进行了两次考查,意见如下:

1.光温敏不育系1、2号,确属温敏不育材料。

2.该材料在今年气候较差的情况下,其不育程度却显正常。8 月1日查,不育率达99.9%。8 月27日查,开始部分转为可育。

3.该不育材料如能继续加以提炼,将会成为一种较好的不育系。

建议:

1.学校应在人力、物力上大力支持。

2.有关部门给予一定的资金扶助。

以上这两份考察意见,于当年的邓祚荣来说真是异常欣喜。如果说当年孙传渭、邓景阳等科学精英对自己的证明和推论,仅是基于对自己试验资料的了解,全国的育种界还差说服力,则蒋、陈二人的考察意见,立足点则是田野中活生生的稻谷。

可事实却又这般无情!那份盖着岳阳农校印章的“请求立项报告”,结果却是“泥牛入海”。过后,得此信息的我向邓祚荣问原因,邓祚荣先答以一声长叹,再又憋出一串悲怆老音:“听说这缘故是与‘国家’正研究的项目雷同,免得空费金钱和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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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年底的一天,邓祚荣在华容一中一位朋友家谈事,与正在一中的我不期相遇。我俩人极喜,便去校外一家小酒馆吃午饭,共饮几杯。酒至半酣,邓祚荣忽然对我投眼:“老贺,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就是今年春节后,我将和老婆一起去岳阳,不再住在新建的老屋……”

我顿感突然,想想说:“你这意思……是不是在市农校混得不错,还可以安排家属,才一道搬去?”邓祚荣连忙摇头:“不,不是这意思。”再叹口气道:“其实我在市农校混得并不好,第一是工资低,除去生活花销,一个月落不了几个钱。第二是自从学校给我打了那个请求立项报告之后,学校见主管部门没批准,也就对我继续弄那少了信心——他们当初之所以邀我去,用意之一就是听说我那成果稀罕,若能成功,也算是校方的一项成果……”

我的心兀冷,这世间的事怎么都被功利主宰,乃至一个公有制的单位也是这样。因对邓祚荣的不平遭遇早司空见惯,瞬间我竟颇自然地转过话题:“那我就不解了,既然市农校也难容身,那又为何带老婆去呢?”没想到邓祚荣极快回答:“一为生活,第二还是为试验……”

我顿觉愕然,但听邓祚荣慢声解说:“为生活是因自从今年开春我往农校,家里的责任田就一直由老婆拖着病体在弄,产量自然不高。加上这两年田亩负担极重,一亩田竟要上缴大几十块钱,而两季收成的纯收入也就百把块,所以乡里早有荒田现象,还不如不种。再就是,这些年新建乡种了许多甘蔗,每年秋后大家常将甘蔗拖到岳阳叫卖,收入明显比在本地卖强,而我和老婆也常往岳阳卖甘蔗,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在岳阳做小买卖的行情。譬如说每天花一二十元进点水果,脱手卖出就能挣个十来元。所以这次我们商量,干脆就到岳阳街边租间小屋,做点小生意,日子总会比在老家过得容易一些……”

我的心又变得好不酸楚,蓦地想起了“背井离乡”这词,便沉吟半晌道:“原来是这样!可那‘为试验’……又是怎么回事呢?”邓祚荣脸色倏然变暗:“情况是这样,一是明年我如果能在农校继续试验,那就呆在农校,趁闲时帮老婆做点生意。二是如果明年难呆农校,就干脆在市郊租两亩田继续试验,因为试验田就在郊区,离市里的那些农业专家不远,可以随时请他们去看……”

我惊呼:“租两亩田,邓祚荣你有多大的本钱,你在农校的收入又有多少,就算打算卖甘蔗、做小买卖,收入又有多少?租得起吗?”邓祚荣苦笑:“不租也得租,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谁让我像吸毒一样,弄这上了瘾,若不继续弄它,活得成吗?”

我闭口不语,心中波涛暗涌,一波接一波,似要将胸腔撞破。据我所知,眼下邓祚荣生活依然艰难。一是因三个成家不久的儿女,早就耗尽了他每年的收入,而正读大学的儿子更是个大负担。家里依然没一件像样的家具,身上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眼前他就穿着一件已露破边、且洗得灰白的青布罩衣。这情形下他对试验仍如此大方,怎让我的心不格外沉重?

我只好将眼光投向小酒店窗外的山冈,山冈上虽长满了松树,但也有一些杂树。望着那些杂树,我灵机一动,劝邓祚荣相:“莫租田了吧!把钱留着作其他用,颠腾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不平事,本来就没法改变。譬如这山脚的树,生得再高再大也只得窝在山底;而那山顶的草,实在作不得一点用,却仍骄傲地盘踞在山巅……”

邓祚荣一愣,却随即摆手:“我知你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人在世上可不能只重视社会地位的高低,更应看重生命的质量。在我看来,那高踞山巅的草毕竟只是草;而山脚下的树,尽管扎根的地方矮,却终归是树,只要是树,便可以做柱做板,还可做房梁,作得正用。”

我又被震撼,心跳加快,我意识到,与他的这番对话,其实是两种不同的观念在碰撞。而他正因执拗地怀着这种属于他自己的信念,这一生才能如此不屈不挠活着。下意识间,我紧盯邓祚荣的面庞,发现才四十八九岁的他,早已因脸上木刻般的皱纹,和黝黑中混着浓浓“病态黄”的面肤,全然成了不堪生活重负的农村老头模样。只不过,在那一片浑浊的眼内,仍闪着一种不屈服于生活的微光。为此,我不由想起传说中的神农氏,他不辞辛劳发现和培育了五谷,再将谷种无偿送给乡邻。为医治人间百病,他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亲尝许多可能有毒的草茎花叶,再将其中能治病的归纳为药草,采撷下来为乡邻治病。而眼前的邓祚荣,不就是这样一位不计一己得失,只企望自己的宝贝种子能为世人相识并造福人间的神农传人?

我久久困于这些,思索不语,邓祚荣打破沉寂:“老贺,我明年去岳阳后,揣想今后相见更难,因此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行不?”我有点发愣:“怎这么见外?是什么事,像挺重要似的?”

邓祚荣轻叹一声点头:“确是一件大事,你听我说。我今年已年近五十,这几年觉得身子越来越不行。一是时常突然心悸,心悸时头又晕,不知是不是心脏有了毛病。二是因老早就有个腰腿疼毛病,近两年每下田都比年轻时畏难好多,所以真不知有生之年还有多少。想到这些我便想拜托——假如哪一天我突然死去,必然会将我的谷种和资料在儿子那里存着。想托付你的事就是,若你遇机缘,希望仍能一如继往、为我的那些东西能得见天日而呼喊……”

我闻声眼湿,心里顿感悲凉。

尾 声 二十年后相聚,我发现邓祚荣的雄心壮志更胜当年;却没想到他随口说的一些话语,竟成了留给人间的千古绝唱

1994~2014年,我和邓祚荣断了联系。每每翻阅我逐年集攒的、达尺把高的有关他的资料,都觉那每一页都如山石般沉重,真不知他是怎样挺过来的,也不知这20年他过的怎样,便动了往新建乡寻他的心思。

2015年一个晴朗秋日,我前往新建乡去寻找邓祚荣。但见他的原住址已无房屋,一问乡邻,才知他已搬往对河的鲇鱼须镇街,便又徒步前往。原以为他的日子仍过得寒碜,没料问到他的新住所后,入眼的竟是一幢两间三层、式样挺不错的楼房。进屋看见邓祚荣,但见他满头白发竟亮得晃眼,又满脸深皱,还穿件已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旧衣,正垂头坐着,闭眼养神,像个年衰力竭的农村老头。我小声喊:“祚荣兄,还认得我不?”

没想到邓祚荣闻声就睁眼,又霍然站起,腰杆挺得笔直,神态变得硬朗得很。又跨个大步将我一抱:“啊,绍东老弟!”他的双臂竟如一圈铁环,箍得我简直难喘过气来,再也不像个衰弱老者。我扳开他的手问:“你真了不得,从哪儿发了财,竟住上这么好的屋了?”

邓祚荣应声苦笑:“唉!专利卖掉了,又遇上河边的老屋政府拆迁,补了点钱,合共凑了三四十万……”

我心头一震,专利卖掉了?看来祚荣兄是没再持续他的试验,而是过起平平静静寻常人的日子来了!又想,这样也好,辛劳一辈子没讨到好,这时觉悟虽有些晚,但毕竟比他死死钻牛角尖要强。这时忽然听他大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国家为我“平反”啦!”

我一怔问:“怎么回事?”

邓祚荣便从房里寻出一张纸笺递过。我定晴一看,原来是国家杂优中心致岳阳市政府的一道公函。

邓祚荣神色又变暗,手又指向公函的右上角,但见那里签有市里某领导的批字:“请市农业局提出具体意见。”我有点不解问:“什么意思?”邓祚荣却说:“仔细看签字日期。”

我一看,日期是1996年5月20日,再看公函末尾所署的日期,却是1995年5月14日。我顿时明白了什么:一道公函在寄达整整一年之后才得以批复,接函者的态度可想而知,“怎样处理”便不需再问了!

邓祚荣自言自语:“精神上的平反,比物质上的平反更紧要。”

邓祚荣拿起电话,从县城邀来李宜生老兄,并领着我俩往酒店吃午饭。我俩说,不必那么破费,就在家中煮几把米,再炒两个青菜就可以。他却说,今时不同往日,县农业局为我想办法,让我按局里所属的集体编制人员退休,每月能拿两千来元,不吃喝,留它何用?于是我们三人便往酒店去谈天说地。酒至半酣,邓祚荣忽然红着脸说:“告诉你俩一个秘密……”

我笑一声:“什么秘密,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邓祚荣便讲:“你们晓得不?这些年来日本和东南亚各国,以及非洲许多国家都和我国搞杂交水稻种流通,外国的杂种常运到中国,中国的杂种也常输送往国外。可结果是,将杂种播下后常发生变异,作不得用。你们知道其中的原委不?”

宜生哥顿时来了兴趣:“别啰啰嗦嗦,快点直说!”

邓祚荣得意一笑:“那是因为眼下都没弄清楚,各国间的杂种性能其实大致相同,尤其是在同一纬度上培育的种子,虽去异国它乡,但只要所处的纬度等同,就不会变异。”

宜生哥的双眼立刻变大,将饭桌一拍:“这真是又一个重大发现!日光、温度和水份,本就是作物生长的三大要素,同纬度所生的作物性能大致相同,确是有理。”

我却故意朝邓祚荣挤眼:“你就不怕我把这事披露出去?”

邓祚荣笑笑:“随你。”

饭后,我们回到邓祚荣的住屋。但见二楼客厅里,嫂子已为我们摆上葡萄、梨子、香蕉等水果。邓祚荣则将一叠资料摆到我和宜生哥面前,我俩便逐次翻阅,看到了国家农业局《中国农学通报》于2001年5月号刊载的邓祚荣的《长江中下游气候与水稻温敏雄性不育》和2002年8月号刊载的《我国的超级稻选育途径探讨》。

我便问道:“你还在搞?”

邓祚荣答:“是还在搞!科学探索永无止境,尽管我国已将杂交种搬入太空、也就是乘飞船往太空观察,但它毕竟是生在地面的作物,想继续发展,仍得靠原始劳动,即靠人一年一年往田里去‘弄’。”

我想想,点头:“那是。”又指指那写着“长粒香”的信函:“你这信给河口村后,反响又怎样?”

邓祚荣嚅嘴:“村支部和许多村民都答应试试,要我供种,可是……”

“可是什么?”见邓祚荣停下,我急忙追问。

没想到邓祚荣却叹口气:“说穿了,我这仍是和当年一样,仍是在偷偷摸摸干,因为眼下的《种子法》中仍有那么一条——‘不准私人制种和销售种子’,我仍代表不了国家单位……”

我闭嘴不语,心里又和二十余年前一样,为邓祚荣涌起无尽悲伤。沉默良久,只得转换话题:“这么多年,你又是怎么过的?”

邓祚荣回答:“在岳阳农校混几年后又往海南,和一位姓王的教授搞杂交稻开发,眼下已有试验田一百多亩,二十多个品种,争取突破单产两千斤大关。”

我不由嘀咕:“又是在海南……”

邓祚荣接语:“是的,海南已成我的第二故乡,那里是育种天堂,要想在激烈的试验竞争中不落人后,这个先决条件是不能丢的。”

我开玩笑道:“你真像尊国宝,我如果是岳阳市政府,真会把你养起来的。”

邓祚荣一愣:“什么‘国宝’?”又嘻嘻一笑:“又什么‘养起来’?我如今有退休工资,不是正被‘养’的吗?”

我反问一句:“那也叫‘养’?人家不知名目的一项补助,都比你的全退休金多哩!”

邓祚荣无语。一会儿,他又从资料堆里抽出一张纸笺,摆到我面前。我一看那标题——《玻璃房种植无公害水稻设想》。

我自然又惊讶不已。从古到今,水稻都是露天生长,这邓祚荣怎又鼓捣出个玻璃房来?便摇头道:“这恐怕不行,光说玻璃房的造价,一亩田少说也得几万、甚至几十万块钱,行得通么?”

“应该行得通!”邓祚荣却断然回答:“第一,眼下水稻生产的最大弊病就是自然污染,所以每一季都需打几遍农药,这对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消费者来说,早已惧怕,巴不得能买到无公害粮食。所以,玻璃房内生产的不需打药的谷物,价格即使提高一倍,也不会滞销。第二,玻璃房内可保持恒温,一年栽两季稻至少可增为三季,这无形中又增加了收入。第三,玻璃房中的禾苗较利于田间管理,少生或者不生杂草,还可避免蝗灾,或飞鸟啄食等危害。我初步算了算,应该六七年就可收回建房成本。”

我和宜生哥听了都点头。宜生哥道:“这个设想似乎可行,可困难却在开头,谁愿意冒着风险、花巨资,大胆去试?”

邓祚荣马上接话:“就是,不过我已经在准备,打算筹钱搞几分田试试……”

如今,虽然邓祚荣已不在人世,但他说的那些关于玻璃房、关于纬度、及旱稻可使长江流域“有土皆谷,出门是粮”的话,却时常在人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