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梅
摘 要: 《澹游集》是元末重要的诗文总集,编者释来复。所录为元代中后期官员、释子、隐士等与释来复唱和之诗文,共两卷,上卷为诗,下卷为文。在“铁崖体”秾丽奇诡诗风席卷元末东南诗坛的背景下, 《澹游集》清丽冲淡诗风的成因值得探究:得益于山水寺宇、远离尘氛的吟咏环境;部分继承元延祐、天历诗坛的“清和”诗风,且受元末江浙地区清逸艺术审美的濡染;酬倡之人优游不迫、澹泊清雅的性情;诗人尚自然、倡妙悟的诗学思想。此外,应当认识到《澹游集》清丽冲淡之诗风在元末明初的价值: 《澹游集》是元末东南诗文总集的代表之作;于元末“铁崖体”之外别具一格;影响明初部分主情性、尚自然的诗歌。
关键词: 《澹游集》;清丽冲淡;成因;元末明初;价值
中图分类号:F273.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7356(2021)-01-0035-06
释来复所辑《澹游集》分上下卷。是来复于元顺帝至正二十五年(1365)主持四明定水寺时所编。“澹游”取“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澹游集》所录文士170余人,收录了来复与当时士人的交游酬倡之作,包括来复赠答诗170首在内的诗歌505首,文17篇(末篇残)。《文渊阁书目》 《千顷堂书目》对《澹游集》均有载录, 《爱日精庐藏书志》卷三五对《澹游集》有简要介绍,并著录了刘仁本、释廷俊、释至仁所作《澹游集序》。《南屏净慈寺志》 《静志居诗话》亦提及《澹游集》。
杨镰先生在《元代文学的终结:最后的大都文坛》一文中提及了《澹游集》的版本:日本刻本、铁琴铜剑楼抄本、顾嗣立所据本。目前可见的有清抄本和五山本,它们有相同的祖本。清抄本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为诗,下卷为文,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也是本文研究所用的版本。
与清抄本不同,刘仁本在《澹游集序》中说《澹游集》有三卷,毛晋辑《明僧弘秀集》校记亦有相同记载: “忽童子从残书堆中搜一册以进曰:‘似洪武间版,惜头尾俱脱,中有释子诗,未知可备采否?阅之,正见心《澹游集》也。自是三僧(释来复、释宗泐、释大圭)鼎足而立矣。‘澹游乃所居亭名,因以名集。凡三卷,盖集邮筒往来诗文,惜腐漫不堪着手,亟倩能手用裱古画法页页托出,选若干首,虽未穷星宿海,已吞云泽八九矣。凡元末群公倚和投赠诸作,别本罕见,因录其一二。”[1]
经校对, 《明僧弘秀集》所选《澹游集》诗歌与清抄本有出入,主要表现在:其一, 《明僧弘秀集》有字的错讹,如清抄本“雨渍鳌峰漫旧刻”, 《明僧弘秀集》作“雨溃鳌峰漫旧刻”, “溃”是“渍”的错讹。其二,清抄本《澹游集》有字的错讹,如清抄本“诗简往来寄闲情”, 《明僧弘秀集》作“诗筒往来寄闲情”,能明显看出“简”是“筒”的错讹。其三, 《明僧弘秀集》所选的部分作品,清抄本并未著录,如顾瑛的一段小记、月鲁不花赠予来复的十余首诗等,可补清抄本之不足。故本文也参考了《明僧弘秀集》选录《澹游集》的部分诗歌。
一、《澹游集》清丽冲淡诗风的成因
宋濂曾评价元末之诗: “正音寂寥久矣,诞者流于荒忽而无据,弱者过于纤靡而不振,俗者溺于陈腐而不新,毽者流于桷箪而不润。”[2] 《宋学士文集 》卷七 《清啸后稿序 》他认为在险怪兀奡的“铁崖体”诗歌影响下,元末东南诗坛诗风趋于缛丽奇谲而不复延祐、天历时期的清和之风。
而释来复所辑《澹游集》,整体诗风与铁崖派大为不同,这些诗歌清丽冲淡,可资元末东南诗坛诗风的研究。刘仁本在《澹游集序》中云: “第观诸作,皆情趣高远,辞气清朗,如大羹玄酒、醍醐甘露,隽永存焉。”[3]他认为《澹游集》所录诗歌辞气清朗,如大羹、玄酒,豪华落尽却见真淳。故而《澹游集》所录的许多诗人之诗风被评价为“清”,如释来复“发为声歌,其清朗横逸,绝无流俗尘土之思”。刘仁本“皆清隽绝俗,不染尘氛”。张翥“清圆稳贴,格调颇高”。
但受元末东南奇崛秾丽诗风的影响, 《澹游集》所录诗歌也有“丽”的一面,主要指一部分诗歌语言华美,如危素评价乃贤诗风: “其所为诗清丽而粹密,学士大夫多传诵之。”[4]其中便有“清丽”二字。这些诗歌中虽有“丽”的因子,但有典有则,并非过分雕琢,就如乌斯道所言: “至于出言简而有文,摛辞华而有则。”
除却部分语言稍显秾丽的诗歌, 《澹游集》诗歌整体呈现出冲淡的诗风。这种淡,在于诗人之淡、诗意之淡、诗味之淡,是诗人远离世俗、决去势利, “尽洗尘抱”而行之于诗的冲淡[5],有淡而淳、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所以本文将《澹游集》所录诗歌整体风格总结为清丽冲淡。形成此种诗风,有多种原因,可归纳如下:
(一)远离尘氛的吟咏环境
清丽冲淡诗风的形成得益于诗人所处的的赋诗环境。他们或吟咏于佛寺,或酬倡于深山,或唱和于湖上,所吟诗歌自带一股清气。就如刘仁本所云:
今夫或在仕宦,或在羁旅,或有遗世之志,或得休沐之暇,厌夫尘劳俗驾,驱驰鞅掌,思所以澄心散虑,必山林幽寂岩栖谷隐之地,聊以遂其清适焉。彼则不沉缚其法而有慕吾道者,一皆潇洒款脱,迥出行辈。故野花啼鸟之趣,行云流水之踪,见于交际之顷,亦惟诗章翰墨文辞而已耳,余盖泊然无着也[3]。
山林寺宇让人澄心净虑,又有花鸟云石之趣。诗人触目所及便可赋诗,自有远离尘氛之清气。《澹游集》中很多诗人吟咏来复所在寺庙、山林、湖边清新的环境,如“花飘金地净,影落剑池清。碍日蟠空起,翻风作籁鸣。”(揭傒斯《寄题见心上人豫章山房》) “蒸花向禅室,花熟室皆香。蔼蔼蟾宫里,幽幽鹫岭傍。” (揭汯《奉题定水见心禅师天香室》) “白日逍遥在上方,山深云气湿衣裳。天花簌簌来筹室,桂子纷纷打石床。” (释廷俊《奉题定水见心禅师天香室》) “归鸿阁下野人家,流水当门照白沙。几度相遇慰岑寂,一筇秋色看霜華” (欧阳玄《锦涛亭坐雨成口号三绝简寄见心上人》其一)等。
山水、寺庙本就清美如画,周伯琦曾赞叹来复主持的定水寺之景: “鸣鹤山之阳,乔松行列幽涧,萦纡茂林修竹叠嶂,平湖辉映左右,为一方之胜。”[3]诗人脱身于俗务,相聚其间,将清泉林壑、行云流水措诸笔端,他们登高四望, “江之左右,浙之东西,三山海日,七闽烟霭,皆隐约于指顾间”[6]第32册53。得天地之清气,故作诗清而有味,就像吴澄在《萧独清诗序》中所云: “诗也者,乾坤清气所成也。”
(二)继承延祐“清和”诗风,受元末江浙清逸的艺术审美濡染
《澹游集》清丽冲淡的诗风一方面是对元延祐、天历诗坛“清和”诗风的部分继承,另一方面受元末江浙地区清逸艺术审美的濡染。
其一, 《澹游集》中的大部分诗人都经历了延祐、天历“清和”诗风时期,其中还有当时的文坛领袖,如虞集、揭傒斯,以及稍晚的文士如欧阳玄、张翥、乃贤等。他们赞赏清新古雅、中和有致的诗风,并在其诗论中有所体现。贡师泰在《葛逻禄易之诗序》中表现出尚清的倾向: “清词妙句,在天地间自有一种清气,岂智力所能求哉!”[6]第34册446此外,顾瑛、周砥、乌斯道、李好文等诗人的诗序中也都涉及了对清和诗风的论述,故而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有所体现。左东岭在《闲逸与沉郁:元明之际两种诗学形态的生成及原因》一文中也认为:“台阁文人所倡导的此种雅正、平和诗风,尤其是对江南文人的诗学思想与诗歌创作造成了更为广泛的影响。”[7]37
其二, 《澹游集》清丽、冲淡的诗风受元末江浙地区艺术审美的濡染。元末江浙地区的审美偏向于清逸。如在绘画领域崇尚“逸品”,而“逸品”的特点是得之自然,在绘画中,发展成清俊高逸的写意倾向,要求审美意象简古、澹泊、平淡,倪瓒在《跋画竹》中说: “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元末崇尚逸品的绘画四家(倪瓒、吴镇、黄公望、王蒙)也都是江浙人,可见元末江浙地区的艺术审美偏向于清逸。而《澹游集》中的大部分诗人在江浙地区为官,或本身是江浙人,如周伯琦、顾瑛、张昱、郑元佑、高巽志、徐一夔、释克新、释智宽、刘仁本、谢理、朱右、月鲁不花、僧自悦等。他们还做了很多关于倪瓒、黄公望等人的题画诗,也受绘画领域简古、澹泊画风追求的影响,于是在诗歌领域也发展出清新平淡的诗风。可见,这种清逸的绘画风格与《澹游集》清丽冲淡的诗风是元末江浙地区社会审美的产物。
(三)酬倡之人优游不迫、澹泊清雅的性情
《澹游集》清丽冲淡的诗风也缘于诗人澹泊的性情。诗人有何种性情,便有何种诗歌,正如旧题范德机所撰《木天禁语》: “性情褊隘者,其词躁;宽裕者,其词平;端靖者,其词雅;疏旷者,其词逸;雄伟者,其词壮;蕴藉者,其词婉。涵养情性,发于气,形于言,此诗之本源也。”[8]宋濂也曾说: “凝重之人,其诗典以则;俊逸之人,其诗藻而丽;躁易之人,其诗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诗峭厉而不平;严庄温雅之人,其诗自然从容而超乎事物之表。”[4] 《宋学士文集》卷五十六《灵隐大师复公文集叙》 《澹游集》中的大部分诗人虽处庙堂之上,但他们大都性情澹泊、优游不迫,故其用词简淡,诗风也清新淡雅。如:欧阳玄《七律二首》、张翥《奉题定水见心禅师方丈》、杜本《赠别见心上人二首》 (其二)、邬密执理《满上人归定水漫赋五言四绝奉寄见心禅诗方丈》
这五首诗的作者,欧阳玄、张翥是朝廷高官,邬密执理是行枢密院佥书,从这些诗中,能看出他们澹泊名利而向往佛法禅理。他们属意的是快意的闲适生活,而非追名逐利,所以他们才希望“放情适意于尘表,视功利豪侈藐然若不与己者,盖云山有以涤其心虑也”[9]。只有性情澹泊,心中才能了无烦恼,就如乌斯道所概括: “和平乐易,不失儒者气象。”[6]第57册97这样方能写出出尘清妙之诗。
因诗人性情澹泊而诗风清丽冲淡的另一个表现,在于《澹游集》中的很多诗人崇尚陶渊明的高士之风及其平和冲淡的诗风。如吉雅谟丁《游定水山中奉呈见心方丈》:
天入双峰远俗尘,高秋怀抱一时新。可无灵运登山屐,漫有渊明漉酒巾。作郡喜逢清白吏,观风还识太平民。一龛云月能同赏,欲解朝簪老卜邻。
再如释来复《诗四首寄简主一都事》其四:
潇洒茅堂旁钓矶,春山拥座翠成围。已知地僻幽栖稳,莫笑官闲生事微。五柳门前陶令醉,百花潭上杜陵归。古来言行关荣辱,好向风尘早息机。
诗中提及了杜甫的潇洒闲散,更赞叹了陶渊明的高士之风。陶公无所顾忌地痛饮之状、五柳门前的醺然之态,都让人歆羡。就如元唐桂芳在《渊明图赞》中所概括的那样: “虽当晋宋之间,水火鼎革,犹得栗里以全身。菊黄九日,柳翠三春。归来乎?归来乎?酒漉头上之巾。”[6]第51册734正因为《澹游集》中的很多诗人都崇尚陶渊明的高士之风,所以虽身在朝堂,却依旧性情澹泊、诗思清莹。
《澹游集》中诗人除了在诗中频繁提及陶渊明外,还有慕陶公为人而习得其诗风之人,如周砥评价顾瑛: “慕靖节之为人,居处好修,行义好洁,故其诗清绝冲淡,得之靖节者多。”[6]第57册820由此可知,诗人恬淡的性情是促使《澹游集》形成清丽冲淡诗风的原因之一。
(四)诗人尚自然、倡妙悟的诗学思想
《澹游集》中诗人尚自然、倡妙悟的诗学思想也影响了他们清丽冲淡诗风的形成。欧阳玄在《雍虞公文集序》中云: “公之临文,随事酬酢,造次天成,初无一毫尚人之心,亦无拘拘然步趋古人之意,机用自然,境趣自生。”[6]第34册456这段话中“机用自然,境趣自生”虽是评价虞集之詩,由此却也可看出欧阳玄提倡自然天成、境趣自生的诗歌。此外,顾瑛等皆在诗文中也都表现出尚自然的诗学思想,故其诗歌“音节幽远,志意闲旷”。
作诗尚自然的同时,妙悟亦不可或缺。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谈及妙悟: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10]可见作诗能妙悟何其重要。《澹游集》所录诗人贡师泰、张翥等也提倡妙悟,贡师泰在《羽庭诗集序》中云:
夫学诗如学仙,仙不遇不能成仙,诗不悟不足论诗。蟬蜕于污浊之中,神游太空之表,非超然真悟者能之乎?……其得于仙者,岂无小大耶?得有小大,则悟于诗者,又岂无浅深耶?[11]
贡师泰认为不悟则不足以论诗,作者只有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才能有妙悟、深悟,才能做出本色、清新自然的诗歌。只有深刻之悟,才能抓住如兔起鹘落、转瞬即逝的妙语,如《澹游集》中桂德称“一尊独许陶潜醉,七字真同越彻吟。已悟浮生如梦幻,闲云流水自无心。”胡益“洞观尘劫心寂然,燕坐无嗔亦无喜。向来远作江海游,飘飘一苇航清秋。”这些诗句自然清新,让人沉浸其曼妙的诗境中,读来颇有若即若离、淡而有味的禅悟效果。
综上, 《澹游集》所录诗歌整体清丽冲淡,正如苏平仲《澹游集题辞》所评价: “垂绅正笏,雍容廊庙,此则典则也;秋水澄空,星月交映,此则光辉也;清庙朱丝,一唱三叹,此其幽深也;玉瓉黄流,土型大羹,此其冲澹也。”[12] “玉瓒”、 “黄流”出自《诗·小雅·旱麓》,二者分别指用于祭祀的玉制礼器和用黑黍、郁金草酿造配制的酒; “土型”指盛汤羹的瓦器, “大羹”出自《礼记·乐记》,指不和五味的肉汁,这些都是最自然质朴之物,用来描述《澹游集》清丽冲淡而读之有味的诗风非常贴合。《澹游集》清丽冲淡的诗风在元末东南诗坛可谓独树一帜。
二、《澹游集》在元末明初的价值
至正十五年(1355),朱右与刘基等名士游越中云门等名山,并写出《云门五记》。又陶宗仪《游志续编》下卷收录元代士人的游记,绝大部分为元末所作,如杨维桢《游石湖记》、贡师泰《游机山记》、王蒙《游虎丘山诗序》、王逢《志游》等。这正如杨镰在《元代文学编年史》中说: “这时文人的关注点逐渐转向深山林莽、桃源秘境。”[13]503《澹游集》正是在此情况下产生,它在元明之际有其独特价值。
(一)元末江浙地区诗文总集的代表之作
元末,将友人投赠诗歌结集的情况已较为普遍,如《师友集》 《金玉编》 《金兰集》等。可惜这些总集多已散佚,幸而《澹游集》留存至今。
《澹游集》是元末一部重要的诗文总集。它收录了释来复与大都、浙西张士诚政权、浙东方国珍政权士人酬倡的诗文,与同一时期其他江浙地区的文人集会诗集相较, 《澹游集》所记载的人物更多,流传的诗文也更丰富。
当然,在江浙地区还有一些文人集会所流传的诗集,如《续兰亭诗》。至正二十年(1360)春天,刘仁本在台州州治附近举行续兰亭会,参与者有朱右、谢理等42人,其中31人当场赋诗,11人未能成篇。现只有12人的诗篇流传下来(每人一首四言诗、一首五言诗),阮元《两浙金石志》收录。[13]537其中一些与会者如朱右、谢理、僧自悦、徐昭文等都曾是释来复的座上宾,他们的诗歌在《澹游集》中也有留存。在《续兰亭诗》中,他们有对人生的感慨,如刘仁本: “性情聊自适,理乱复奚言。”[14]谢理: “俯仰前古,逝者如斯。”[14]徐昭文“俯仰宇内,聊以徜徉。”[14]他们的诗中频繁提及饮酒,想要及时行乐却又不像玉山雅集的狂欢,如刘仁本: “飞觞抚咏,万化陶然。”[14]僧自悦: “散怀得真契,引觞答熙春。”[14]朱右: “持觞抚流景,鸢鱼乐天渊。”[14]他们引用诗经原文或套用《诗经》的句式,显得清新淡雅,如四明沙门僧异: “乐尔嘉宾,以宴以遨。”[14]朱右: “喈喈黄鸟,怀之好音。”[14]就保存下来的《续兰亭诗》而言,其整体诗风与《澹游集》清丽冲淡的诗风类似。
再如至正二十年(1360)、至正二十一年(1361)分别由缪思恭、曹睿组织的嘉兴南湖集会,留下诗集《至正庚辛唱和诗》。周伯琦在《至正庚辛唱和诗序》中言: “嘉禾同守缪君、广文曹君,偕诸朋辈分韵之什也,读其庚子兵后之作,则知方岳匪人,苗獠骄肆,悲音于邑,何其戚也!比读辛丑避暑之作,则藩卫有人,逸兴超举,何其欢也!”[15]可见两次唱和,一悲一喜。从其分韵赋诗中可窥探一二。庚子兵后,与会者以杜甫“不可久留豺狼地,南方犹有未招魂”为韵作诗,诗人所作多是关于战争之诗,如缪思恭: “乱离叹斯瘼,兵氛驾飘拂。”[15] 《至正庚辛唱和诗 》释克新:“大千一尘劫,刀兵动三灾。”[15] 《至正庚辛唱和诗 》高巽志:“妻儿怖欲死,崩忧不知我。”[15] 《至正庚辛唱和诗 》这些诗歌与《澹游集》中关于战争的诗歌风格类似,但感情表达更为激烈,如高巽志:“且共醉明月,狂吟莫还舸。”[15] 《至正庚辛唱和诗 》徐一夔 :“狂奴有故态,■ 然开笑口。”[15] 《至正庚辛唱和诗 》辛丑避暑之作,以“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之句分韵赋诗。诗风与《澹游集》清丽冲淡诗风相类。
通过对元末江浙地区一些酬倡诗集的分析,可以看出《澹游集》包含了元末其他酬倡诗集的几乎所有题材,如战争、友情等。且不仅《澹游集》呈现出清丽冲淡的诗风, 《续兰亭诗》 《至正庚辛唱和诗》等也都是类似的诗风,所以《澹游集》可谓元末江浙地区诗文总集的代表之作。
(二)于元末“铁崖体”之外别具一格
《澹游集》所收诗歌与元末笼罩诗坛的“铁崖体”大不相同,由此可对元末东南诗坛诗歌多样性有更深入的理解。
从体裁而言, “铁崖体”成员喜作古乐府等古体诗,即使诗歌唱和也多古诗,如倪瓒《寄杨廉夫》(五古),张宪《送铁崖先生归钱塘(时新除江西提举)》 (七古),郭翼《花游曲和铁崖韵》 (七古)等。且铁崖派领袖杨维桢有排斥律诗的倾向,认为:“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16] 《东维子文集 》卷七《蕉囱律选序 》这也与杨维桢作诗先作其气,而后论其格,注重性情的自由发抒有关。而《澹游集》所收500余首诗中律诗数量约占了四分之三,可见《澹游集》中诗人在诗歌唱和中更倾向于律诗的创作,且除《澹游集》以外,如《玉山名胜集》 《草堂雅集》 《至正庚辛唱和诗》等均是如此,这一点有别于元末东南诗坛古乐府创作盛行的情况。学者也应关注到元末除“铁崖体”之外律诗的创作成就。
就诗风而言,元末“铁崖体”诗风纵横奇诡,秾丽雄健,杨维桢的诗歌还被认为“震荡凌厉,鬼设神施”。杨维桢所作诗歌出入李贺、李白之间,尤学李贺,用诡丽奇峭的语言构成奇崛险厉之诗风,如《鸿门会》: “座中有客天子气,左股七十二子连明珠。军声十万振屋瓦,拔剑当人面如赭。将军下马力拔山,气卷黄河酒中泻。”其他铁崖派成员,如郭翼、宋禧、张宪、李孝光、张雨、陈樵等所作多奇崛。《澹游集》虽也在元末东南诗坛“铁崖体”背景下产生,但其诗风清丽冲淡,全然不同于“铁崖体”的奇崛险厉。这种清丽冲淡之诗风并非《澹游集》独有,而是元末明初很多士人的共同追求,如倪瓒欣赏韦、柳之诗“冲淡萧散,皆得陶之旨趣”,陈惟允之诗读之“悠然深远,有舒平和畅之气,虽触事感怀,不为迫切愤激之语”。就连杨维桢自己也欣赏冲淡之风,他评价郭翼之诗: “则皆悠然有思,淡然有旨,兴寄高远而意趣深长,读之使人翛然自得。且爽然自失,而于君亲臣子之大义,或时有发焉,未尝不叹其天资有大过人者,而不为世变之所移也。”[6]第41册247其实郭翼的诗风很有“铁崖体”的怪异色彩,杨维桢认为其诗歌风格在李贺、李商隐之间。但杨维桢所概括的诗风与郭翼的创作实际不完全相符。在此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杨维桢的这种看法代表了当时诗坛的一种重要评诗标准,那就是对于平和、超逸诗风的褒扬,尤其是身处不幸境遇而性情不为所移,更显示出其品格之高洁[7]37。而《澹游集》清丽冲淡之风是对面对战争等苦难而不为其所累的士人的褒扬。
从创作心态上而言,在元末大厦将倾、世危乱离的情形下,杨维桢等铁崖派诗人耽于逸乐,诗歌多秾丽奇崛,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获得心理补偿,冲淡内心的苦闷,但他们终究难以放下世俗之累,就如晏选军所分析铁崖派诗人:“一是以种种悖于现存秩序的不合作态度来表示自己的抗争,以求挣脱束缚自我的罗网;一是不与现实发生直接冲突,而转向于对内心苦闷的抒发,并以之暗示对理想的执着追求。”[17]如杨维桢在《城西美人歌》中先铺叙声色之乐,最后却说: “旧时美人已黄土,莫惜秉烛添红妆。”这与刘希夷的“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有一样的“感生命之不永”的怅然及对历史兴亡的感叹。但《澹游集》中诗人更多表现了超脱世俗、看淡尘世之意。在诗中常提及忘却机心、心与鸥盟,他们“放情于一丘一壑之间,宽裕自如,无所凝滞”,心态和顺,心地澄明,自然也能心包万物,坐忘尘世三千烦恼。对于铁崖派而言, 《澹游集》所收之人对待世俗纷乱更为超脱,故而能去物之累,诗风也更清丽冲淡。
(三)对明初部分主情性、尚自然诗歌的影响
颂圣是明洪武朝文学思想主流,诗歌追求雍容典雅的气象。但在主流之外,还有重情性、自然发抒的文学观念,尤其是在江浙地区,这不得不说是对元末以《澹游集》为代表的诗风的继承。除了遗民诗人倪瓒、赵汸、李祁、丁鹤年等,其他一些江浙地区的诗人也主张抒发情性,创作清新自然的诗歌。
江西的陈谟论诗,出于天性自然: “君子之为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从吾天性之自然初,安吾素履之坦然,如是而已。”吴中王行论诗主张性情自然、平和清雅,就像他在《半轩集》卷二所言: “诗歌本有声之画,发缫缋于清音。”浙江林右也欣赏“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的清淡诗风,故而推崇释宗泐之诗风: “不激变以为奇,不取巧以为工,行于自然,止于自然,寄至味于淡薄,存至音于冥漠。”
这些与刘仁本评价《澹游集》的诗风“第观诸作,皆情趣高远,辞气清朗,如大羹玄酒、醍醐甘露,隽永存焉”,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王行推崇韦、柳的清新诗风,吴中诗人王达亦重清雅,看重王孟、韦柳的诗歌。洪武三年(1370),倪瓒所作《谢仲野诗序》也赞赏: “韦、柳冲淡萧散,皆得陶之旨趣。”洪武初高棅所选《唐诗品汇》也大量选入王、孟、韦、柳等人的诗歌,正如罗宗强先生所言: “从体貌的审美情趣看,他重视远闲适的体貌,刘长卿、韦应物、钱起、王维、孟浩然入选数量之多说明这一点。”[18]而《澹游集》中的很多诗人也对韦、柳等人情有独钟,如杨士弘所编的《唐音》,韦、柳的诗歌也占了很大比例, 《澹游集》整体清丽冲淡的诗风又和韦、柳、王、孟的清新诗风相近。这些不谋而合之处,可以看出明初尚自然诗风对以《澹游集》为代表的元末江浙地区清丽冲淡诗风的继承。
另外,洪武朝所编《雅颂正音》虽所收多頌圣诗歌。但其中如释廷俊、释子楩等,这些《澹游集》也收录的诗人,他们在明初所作诗歌并未一味歌颂圣朝,更多的是抒发自己的闲情逸致,整体诗风依旧清丽冲淡。
可见明初江浙有别于颂圣主流的诗风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对元末江浙地区以《澹游集》为代表的清新诗风的继承与发展。《澹游集》等诗歌诗文总集的存在,也为洪武朝诗风的多样性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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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you Poetry: Stylistic Features and its Values in Late Yuan and
Early Ming Dynasty
ZHANG Sum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Edited by Shi Laifu, Danyou Poetry is an important poetry anthology in late Yuan Dynasty. It consists of two volumes of poems and prose in middle and late Yuan. This article aims to study the factors that lead to the fresh stylistic features of Danyou Poetry: away from the secular world and close to beautiful scenery, partly inheriting the fresh stylistic features of the period of Yanyou and Tianli, the natural beauty of Southern China, and poets′ plain disposition with their poetic thoughts. In addition, it is also important to study the values of Danyou Poetry in late Yuan and early Ming Dynasty. As a representative poetry anthology in late Yuan in the area of Jiangnan, Danyou Poetry, different from Tieya Poetry, has also influenced some poems which advocate spirit and nature in early Ming Dynasty.
Key words: Danyou Poetry; fresh and flowery; factors; late Yuan and early Ming Dynasty; val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