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少
落日顺着风声找到我。我知道,它在我对岸的路上,越走越远,像我刚刚经过的茅草,或者茅草上垂下的松枝。
我的母亲还在田间劳作,落日余晖轻易就翻过了她的衣襟,年幼的我和弟弟站在田边的小路上等她,我们周围落满了溪流,草丛和飞过头顶的鸟鸣。那些鸟鸣真是悠长啊,当母亲从玉米地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它们还在我的周围清唱,我不想听见它们的叫声了,我多想母亲会早一点回家,我多想牵着她的手,像藤蔓紧紧缠着最近的玉米秆。
有时候母亲会领着我们去溪流的另一端,将自己认识的草药采进篮子里。我还不能理解那些草药存在的具体意义,村子里每家的晾晒场上都晒着那么一小片草药,它们会按时被药材商收走,换做孩子们的一双鞋子,或者一把花伞。
再后来,晚风将一场小雨送与我,它眼眸里深深的凉意,提着初秋的呢喃在我四周奔走。当我领着母亲走过重新修浚过的河道,它已成为游客们打卡的必经之地,而我的母亲已听不见四周清脆的鸟鸣。
她已失聪多年。
雪落得很轻的时候,一杯茶的温度才刚刚好,我翻开的书籍,它淡蓝色的封面像晴朗的天气一样,让人着迷。而屋外安静,仿佛万物都蒙着一层无声的梦境。
已是深冬,我喜歡静静地坐在炉火旁,翻一本书。这是我想要的时刻,连空气都仿佛带有亚麻色的光泽,在此刻,我的思绪被雪声微微撼动,散落在更高,或更低处。
我曾想替一场雪,看看梦境深处斑驳的光线,是如何跨过暗夜的缝隙,绽放在百叶窗上,那些淡蓝色的,透着光亮的霜花,会不会是梦境折叠的星辰,被玻璃轻轻挽住了裙角。
当我在暗夜醒来,接过雪声释放的宁静,我仿佛是宁静雕刻的沙漏,细细数着每一次轻微的声响,像蜻蜓划过它的水面。柔软是必不可少,孤寂又太过清冷。
已经没有别的声音在这一刻响起了,猫儿细长的鼾声也不曾惊落几滴雪水,时间归于它的平静,我愿意在这些平静中跌落。
我愿意风雪低垂,思念的人,重新记下名姓。
我又听到了鸟鸣,在早晨的院子里,光线还没有洒下来,淡淡的清亮和空寂落在四周,鸟鸣便显得愈加悠长。屋檐下,木质栅栏绊住了牵牛花的脚踝,紫色花朵和绿叶像夜晚遗漏的星辰,而露珠又刚刚好地为它们披上了薄纱。
我不知道夜晚曾为谁编织过梦境?一颗闪烁的露珠正接过微风为自己塑造的舞姿。而我还不是一颗露珠。此刻,我的母亲正在厨房煮早饭,丝丝缕缕的轻烟从厨房屋顶飘起,像鸟雀飞向了自己的殿堂。如果人的一生也要有次飞翔,我愿意是在清晨,而微风也会重新为我拼接起骨骼。
当一些光落在我身后,我喜爱的蔷薇花从光线里起身。我不是蝴蝶,不能还花朵以翅膀,如果鸟鸣包裹着我,我愿意是晨曦中散落的蔷薇。
秋天的词语是美妙的,就像你头顶的两朵云,或者云上悠悠的蓝天。
你觉得秋日适合给一个思念的人写信,告诉他天际辽阔,而思念是块小小的心动。
回忆使人忧伤,未来又太过迷蒙,只有当下,在树影的斑驳里葱葱茏茏地明亮着。周围的桂花还在开,浓郁的甜弥漫得到处都是。该怎么形容这味道呢?这该死的,甜到忧伤的满心欢喜,轻易就俘虏了你。
当你不再需要别的思绪,就这样安静地沉寂着,被狭小的,饱满的一小块光包裹着,你觉得自己便是个苹果或者梨子,要么再就是枝头将落未落的枝叶。
后来你躺下,在一大片银杏的树影里,你看见自己“梦中的白雪花,纷纷落下”。
晨雾带着烟灰色的轮廓在河边走着。
从阳台看去,多少风景已成了这层薄纱下淡淡的印记。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色彩在阳光普照后重新绽放。
时间是场奇异的梦境。
水流隐约可见,柳树提着鸟鸣从河岸赶来。高于鸟鸣的,是牧羊人吼出的天籁,将有什么高于这天籁,是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还是愈来愈清晰的天空?
尘间无尘,万物自有归途。玉米在微风中捂紧了口袋,而丝瓜仍在藤上摇曳着妖姿。是谁替它们虚构了一生?牧羊人一个眼神便豢养了一季温驯。
这不是雨声,是欲言又止的沉默,是沉默放在手掌,又轻轻拍打的回响。
忍冬和月季不会在意这声响将惊扰谁的梦境,也不必知道鸢尾和蔷薇,哪一个最先得到春天的眷顾。此刻,雨落得正紧,而房间安静,一些词语顺着雨声滴落下来,像灯光翻过了暗夜的拱门。
“一个人在后半生接受贫困和疾病”,也容易在雨天感受单薄和困惑,你有悲伤可蹉跎光阴,却没有太多光阴可释放悲伤。日子深了同样让人徒增烦恼,猫在沙发上伸懒腰,旧衣物按时回到了衣帽架上,一切日常简单到极致,而墙角的光亮,正好落在一大束刚刚绽放的百合花上。
假如一天的完整性就是,从上一滴雨水里走出来,再回到下一滴雨水里去,那么你低头寻找的时间,是不是已在屋后的山坡上,长满了青苔。
安静是一天独有的出口,从树梢滚落的果实,连同风声一起,摊开在草坪上。麦子还没有成熟,饱满的绿,呈波浪状悄然晃动。你站在这些事物面前,看它们,在自己的景致里尽情美好。你仿佛也看见自己,在一夜雨水后,草木般融入四周,湿漉漉的明亮中。
这愉悦时刻,总能让人忘掉许多烦心事,而不远处,云朵在水面上肆意舒展着身体,你不知道当身体在另一种透明里悬空,会不会让人沿着雨水走回自己。你的眼睛开始承受这恰当的景致,你身旁的婆婆纳,细小的蓝,藏有最隐秘的星夜。
你时常在这些隐秘中沉醉,夕光和流水在你周围静静翻滚,你也曾为自己虚构过远方,它不必是一个具体位置,当你想到,它可能是被藤蔓缠绕的云朵,或者被星辰追赶的溪流。
在院落,在触地吊兰,雀鸟和树木之间,阳光完整地捡起我们的影子,均匀而细腻,没有绕过任何事物。
风是柔软的,踩着云朵,田地进入我们倦怠的身体,我期待在这时坐下,同它们一起,坐在这些看起来并不虚空的细节里。我相信,没有人会从我们中间穿过,即使最近的树枝上,一颗枯萎的、黑褐色的石榴在枝头晃动。
我们说,那是舍弃。
又是深深恋眷。
春天的文字从窗外的曦光返回,轻易就获取了属于我的,整个清晨的记忆。
我不擅长提前为某个片段,列好定义,只在有限的时间里,为自己的生活和文字排列秩序,并将它们搬运到我喜欢的星际,现在是桃花娇艳的时节,而凋落后的杏花刚刚好地铺满了草坪。这让我想起悲痛的终点,也许是某个事物完美的开场白。
我不喜欢成年之后的春天,也不喜欢生活给季节强加的幻想,当鸟鸣将早晨的光线变得柔和,风正好为一树花开,做足恰到好处的铺垫。我多想那阵鸟鸣,能够持续地,在每个清晨光顾我的窗前,那羽毛般轻轻飒飒的风,也再多驻足一会,最好再有点薄雾,淡青色的,袅袅地奔跑在院外的田地里。光照过来,朦胧的,婉约的美,浩大而平和,从河流到屋檐,安详地洒下。
如果昨日有雨水降临,我还希望看见,碧绿碧绿的麦田,掀起裸露的水滴,饱满而新鲜,像你,深爱过的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