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紧紧藏掖着几件事作为自己与伟雄之间的压舱石压在那里,不说也不提,任由时间继续延疯长,相信它逐渐会成为一种势力,或者长出越来越旺盛的几缕心香。
可事态往往并非所愿,甚至会因为某件事的突然发生从此查无实据,类似于线人从此断了。比如前天晚上他从外地回来突然打来了一个电话,电话的内容不奇怪,奇怪的是我收到电话的时间和地点。
这天下午我那吃到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丈人断气了,死于无疾而终。
傍晚时分,我与几个男人一起抱着他的尸体从住的房间转移到祖屋里的大厅上,过后的某个时辰,习惯性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竟然尝到了一丝腥咸的味道,我这才发现忙碌中忘了洗手,让嘴角沾上了死人的味道。
伟雄的电话就是从这时打过来的。
仿佛冥冥交错中的时空,也含有丝丝腥咸的味道。仿佛约好似的,这个时间必然要跳脱到另外一个时间。这个无意间打来电话的人与我正在为其料理后事的死者,竟然也有一桩要说的事。并且,这事也是我多年来对人藏掖着的其中一件事。
我岳父名叫林文友。去世的那天,人们才从家谱里发现,他原名林鸿有。他是这样一个人,五十多岁时我丈母娘夜里到村头人家打纸牌,他怕自己的妻子回家时走路不便,便常常把那条巷路上的石块从村头到家门口统统踢到了路边。
他是一名搬运工人,一生的故事平淡无奇只与苦力有关。平时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是疏于对我这个致力于摇笔杆的人提起他平生中关于做苦力的事。但某次吃年夜饭时,竟触景生情地说出了一件对我及对刘伟雄都极为重要的旧事。
他说有年过便是好。全家都过不了年的,那才叫苦。
“那年海岛一户人家,大年二十九了还被人作为敌特嫌疑分子迁往柏洋山。一家人从水路进来,就在后港上的岸。瓶瓶罐罐连同一家人,刚好够上一部大型拖拉机。天气那个冷呀,他们家那个男孩抖抖索索的挂着鼻涕,我就把他拉在怀里上的山……”
我说,你说的这孩子不就是刘伟雄吗?
在这之前,伟雄一旦痛说起家史,就要说到这段往事。他有个年轻时十分漂亮且能呼应时局而知进退的外婆,关于这个外婆的故事,伟雄及他妹妹刘翠婵的文章里都没少写到了她。她是在新中国将要成立时跟随一个国民党军官逃往台湾的,而年迈后却能超越一堆旧事与破事清醒地清点人世的是非。
他外婆出逃后,在那个台湾岛上延续着自己传奇式的一生,而留在大陆上的遗孤即刘伟雄的母亲,却自从懂事开始就过上了悲苦的人生。那时,谁的家里在台湾有亲戚,便是烙在脸上不能抹去的耻辱的“红字”,全家也会跟着这种标记没有好日子过。
而能够将这段经历作为故事说出来时,时局又成了此一时彼一时的噱头。我也自此而得知,刘伟雄身上流淌着大海浩瀚的血液,人生的步履却从大山里一路蹒跚地走来。他的双亲我都熟悉,从壮年到暮年都保持着身负人世沧桑艰难又保持着一颗炽热的平常心。这也给他们一家人养成了坚毅地面向一切的性格。
自那以后,寒风里一个曾经依偎在我岳父怀里被迁往大山里的男孩形象,一直扎在了我的心头。
听我岳父说,他们一家被送到这个县域里生存条件最艰难的柏洋山后,时临寒冬腊月中的年关中,寒风呼号,山坳里一轮夕阳正在下沉,荒陌上是一家外乡人手持坛坛罐罐不知哪里是归宿的情景。落脚的破木屋相当于一间牛棚,灶台里要火没有火,米缸里要粮没有粮。
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村民突然见到有外地人“落脚”在自己的地上,也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只知道他们是因为“落难”被打发到这里的,凭着一腔朴素的同情心,便用东家的几块糍粑及西家的几把大米,借助别家的火种在冷冰冰的灶膛里生起了火,凑成了他们一家人最艰难的也是最初的一顿晚餐。
什么叫凄风苦雨或者岁月如磐呢?那天,这个平时寂静得了无声息的小山村就上演出这令人呛心的一幕。
那座房子我后来与本县的几个文学朋友都去过。我们去到那里时,内心是带着对时光的一种祭奠而去的。不知为何,我第一次去到这里时,竟绕着这座房子连续转了好几圈。我们在这座木屋里喝酒或者绕着房前屋后反复走,好像这样就能表明自己对这座与一个诗人有深刻关系的房子的态度。同时做下这一切时,就有一份追诉以及对待苦难的切身痛觉落实在这里。
据说后来也不时有一些更年轻的文艺界的男男女女来到这里,证明这座房子的影响性或者作用于人心的东西,已经超出了某种记忆。至于这些作为时间里新孵化出来的新新人类,他们怎么来看待这座房子经历过的一切,我们已无法干预。
而我是慎重的,至今偶尔看见了伟雄,心头依然会莫名地有一阵寒风刮过。那风,是几十年前的风。
伟雄算是个有记性的人,当他成长工作在县城当了个小官后,据说这个叫福寿亭村的人遇有什么难事时,便会下山来找到他问门路。最初可能只是小试一番,而后便屡试不爽,接着找到他来解困的事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后来乃至整个柏洋乡发展的事,人们都会把他作为一个重要的乡贤来请教。
这一切都源于那块土地在他们一家人最困难的时候,敞开温暖的怀抱接济了他们一家老小。他与这座穷山村的结缘是因了这般苦涩的记忆开始的,痛苦让记忆生辉并永不磨灭。也许也正是这一切,造物主盯着一双眼神般,在他后来的诗歌里总是留下了凝重又善于倾诉的笔调与主题。
现在看来,这座破旧的老木房,仿佛反而背负着时间中的某种“光荣史”。
而我自从得知了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心里头就被什么“吱”了一下,我当时就当着我的老丈人的面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原来我与刘伟雄之间,你那么早就留下了这么一手”。一种看似无關却冥冥中早就准备好原委似的,揭示出一些时光纠缠中的魔幻性:既然我与你有关,那么,我便就与你还有他也有关。
当年,我记得试探性地对伟雄通报过这件事,以偷偷证实事情的虚实与真伪。他也很有感触地向我提及过,要在什么时候提上两瓶酒,来我家专门向我的老丈人回报上当年的“一怀之暖”。
而那之后我便不再提及这件事了。我想,就让这个故事欠在那里,以此表明,这个故事与别的故事不同,它自身带着不同于其他故事的脾气。同时也表明,我与他之间有些地方还是具有着一头轻一头重的倾斜度的。心想,某日他一旦想变脸,我这头还是有砝码的。
在这种坏心眼里,我与他还有另外一桩可称得上砝码的事。
那是二〇〇三年,我获得《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三家联合评选的“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他与我同往四川李白老家江油附近的猿王洞景区领奖。这一次的故事是一次惊险的过桥。
猿王洞景区的情人桥是在万丈深壑之上拉起的一座索拉桥。是对应猿王与某仙女的过桥故事建造而成的,修桥者为了彰显爱情的力量有意把这座桥修得有点惊险,尽管桥长只有百来米,但每一阵风过,悬空的索拉桥便晃晃悠悠在云雾之中。
那天,仿佛我们一群诗人不走过这条桥便对这世界上由他们提出的“爱”显得不够忠诚与缺乏勇气。
年轻一点的曾蒙、杨晓芸他们老早就嘻嘻哈哈地走到桥的那一端了,还兴高采烈地有意把桥身踩得一晃一晃的。我和伟雄落在后面,正处在桥的中心地带。这可苦了我们,整座桥都由绳索绑定并镂空着,远远望去,我们就像两只蚂蚁悬挂在晃动的一条绳子上。
你想想,两个人站在两只蚂蚁可以站的地方,是一种什么情景?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在我身后的伟雄发来了救助的声音:“老汤,我不行了。”
我转身一看,不得了,只见他脸色发绿额头发汗,身子抖索着想蹲下来。我知道,这就是恐高症。我说你千万不能蹲下来。“来,牵住我的手,跟着我往前走。”
正是这一牵手,他被我带到了桥的那一端。
后来在某次的酒桌上,我对他的妹妹也是散文家的刘翠婵说:“没有我的牵手与鼓励,你哥那次是走不过来的。”
这样说出来的过程,多少带有些把一个人的脱险当作了自己的成就。尤其因为这个人是刘伟雄,便增添了当中的得意和本钱。
“码”无疑又加重了一筹,同样作为诗人的刘伟雄与汤养宗二者之间,不但有“一怀之暖”,而且还有“牵手之遇”,将来万一有一天我们在什么场合吵了起来,我就会想方设法地提醒他,你还记得“一怀”与“一牵”吗?让他难受一阵子。
他会难受吗?这只是猜测。比猜测更为重要的是,这当中有了一份彼此间多出来的标志性事件:我们曾有过一些值得惦记的经历,我们之间是有故事的。并且,我要让它留在我得意的感觉里。让我成了多起来的一端。我要这些做什么?不,我要。至少它是可以暖心的。
其实,这些都因为自己的细想而产生出来的。多血质的我常常多情又莫名其妙地将某一件旧事勾起,细细品祥它安放的位置,以及它与现在的自己是一种什么关系。其实,我们又都是十分讨好时间又喜欢与时间交朋友的人,喜欢做下这一些,也只是时间中的权宜之计而已。
后来,这笔所谓的账目却不料又被扯平了。事物有了不容设置的翻转。
那是二〇一九年诗刊的“青春回眸”在宁德举办期间,作为半个东道主的我们自然要尽点地主之谊。
那晚,我们请了几位外地来的朋友在一个小酒馆里宵夜了一下。近年来对杯中物越来越不敢靠近的我,竟又一次忘记了自己在酒中的“级别”。一番风卷残云之后,一桌人便各自提上自己的鞋脚跟,作鸟兽散状纷纷散去。仅剩下了我和刘伟雄,我们坐在那里好一阵子沉默,像两只茫然失措的鸟你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你。
我发现自己站起来已经有点艰难,走了几步就被一阵来自心脏的窒息感锁定在那里,难以移动。
我对伟雄说不能走了,他扶着我在空无一人的街边停了下来。从街边到所住的宾馆仅有七八百米步地,但那时我就是无法走过去。我第一次对举步维艰这个词有了切身的体验。
也就是这一次,我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自己的酒。感到自己有点老了也带上病了。心想,这一次要不是他在我边上,我不知自己接下来将怎么办。
原以为只有自己在这一方手握有搀扶刘伟雄的权柄,我是多的,他是少的。没想到在某夜某街头的某关键时刻,我也被搀扶了一把。这一扶,也扶正了我原先放在心里的有点自以为是的“心事”。同样表明,一些好事与坏事在我们两个人之间遇到或发生都是不能不发生的。谁叫你与这个人有着几十年的纠缠呢。
现在才明白,一些事是不能“用心”的,用心便有毒,用心才是真正的“坏心眼”。
现在,我在这头刘伟雄在那头继续写着各自的诗。而他的那座“房子”,还有故事可陈。
后来也没有经过当地谁的批准,反正是全村人都默许了,那座房子及房前屋后的土地就成了他们家的。在星期天或者节假日,他还会回到那里收拾一番房子里的東西及房前屋后的菜地。
有时我会被小区门卫莫名其妙地叫住,说有人捎带了一麻袋新鲜蔬菜要我扛回家。我知道,刘伟雄又到了收菜的季节,或者,今天他又回到山上的那座村庄的那座老屋了。
除种菜外,他在山上还有另外的一些事可做。比如有一次,他同当年的邻居驱车三百多公里,从闽东北的这一端赶到地处闽南一带的晋江某地,解救出了被人骗进按摩院的邻家少女。
证实这座曾经接纳并拯救过他们一家人的山村,依然有故事在他后来的生活里繁衍成其他的生命印记。而被我丈人搂在怀里送往他自己故事里的那个刘伟雄,已经从这个故事蜕变成另外一个故事,并在故事里回环出了人生新鲜的值得回味的种种跌宕的情节,成为一种可以回肠荡气的东西。
再说到这一头。我的老丈人这一刻正寿终正寝地躺在他自己老祖屋的后厅里。那夜,我与妻子为他守灵,冷飕飕的寒夜里,我想过一些比较深沉的问题,比如生与死,寄存与永暝,存在与虚无等问题。
其中也想到连我自己也已进入花甲之年了,一切成与败,得与失,恩与怨都是暂时的,唯有活着还能值得回想起来的来历才是甜蜜的财富。比如我们一生中无缘无故就偏偏与一个人相遇了,并又要在命运的途中跨到另一头的岔口,这当中所遇到的这个人及所要去的这条路,在冥冥中仿佛就早有安排。
此刻这个静静躺在冥床之上的人,他在人世活了九十三年之久,他一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纠缠于平生的俗事,他所经历的无数事物中,竟有一件毫无道理地在我与刘伟雄之间横插了进来。说明人与人的关系在许多必然之间也存在着偶然性。而在那说不清的偶然性中,显示了值得追索的迷幻性。
当这种偶然性被我们抽离出来,它会显示出某种神性之光,比如为什么偏偏是他而并非另外一个人。当我们在细究当中陷入冥冥的因果关系并无解时,我们只会茫然地接受下它无由来的那份亲切。感恩时光之神造化的巧妙。
在诗歌里,处在霞浦这个古老县城的当时的几个年轻人,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因写作而结缘而有了今天這样的声势。那时年轻,彼此之间总是发出频频蹦蹦的声音。我记得我还处在单身汉的时候,我与刘伟雄以及谢宜兴、林志海几个人在我小阁楼里喝酒的情景,我们常常用脸盆或开水瓶去打回散装的啤酒。
结婚后一次我不在家,宜兴因为在乡下教书,带着一个外地的朋友,自己带酒和菜就在我的陋室里烧着吃喝起来,那时,一切都很明亮,从身体到大脑里的意识。
而现在,各自的故事又因为诗歌按事物难以驾驭的秉性铺开。可以相互牵扯的,现在又随着各自都进入知天命之年而趋于平淡及懒于细辨。并知道,有许多事一经细辨便有错,便不是我们这种等级的心智。
当我们有了这种觉醒,同样就发现自己的体力已再也不能用充沛的精力来调用自己的感悟。现在,我们的心一天天在空掉,不是什么事不值得去记取它,而是想起它,它已经清淡得近乎无效。
夫子木心说:“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返璞归真。”光阴在无声地校正着你我的一切,现在,一切都处在无声的问候与致意中。所谓“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说的就是这种境况。相聚与喝酒的场次是一次比一次少了,但偶尔从心里呼唤起相互间的名字,便知道这又是一阵茫然的揪心。
曾经彼此间浓烈地牵过的手,现在尽管已失去了当初烫心的手温,但心跳还在。在这座桥与那座桥之间,过桥的人已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那次的牵手又是唯一的。同样,夜里空旷的大街边,醉酒的人还在因为迈不开步而无法到家,但那醉酒的人再不是我。
现在,回想起青葱热闹的岁月,就像月光照见白雪上若有若无的那份寂静。
真好,大家都还在,并都老成这样子了。有时我想,朋友之间不正就是这种时亏时盈间的牵手与放手之间的几个小动作吗?流水会嘲笑人们自认的多情,但我们却又总是记住这些,并借此不断地给自己在记忆里圆场。惟此,我们又感到所有逝去的时光都是温热的,并且还可以说自己做的还真是很不错。
只是现在,我们再不敢上那情人桥了。保重,我们再也上不了情人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