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
从上地到昌平沙河镇坐车大约需要半个钟头。
五月的北京天空依然变幻莫测。从北京市里出发到昌平沙河镇的时间里,天空仿佛变幻了无数次,心情也随之变得阴沉而沉重了。北京市第三福利院(其实是一座精神病院)便坐落在这里。被称为中国当代诗坛凡·高的诗人食指(郭路生)寄宿在这里,已经十年多了。当年刚到北京第三福利院时,他亲手种植的树木现已参天入云,一排排平房也已变成一幢幢高楼,几乎占满了思维的所有空间,而富于激情的他此时行动也已变得有些迟缓犹疑了。
第三福利院里的时空恍若隔世。
此次到北京,我是陪同散文家刘烨园先生参加早逝的散文家苇岸先生的周年祭的——也就是在去年这个季节中国散文界失去了一位敬畏生命的可贵写作者。其时,长期的写作、思考和耗费,也已经使刘烨园先生只剩一副单薄坚硬的骨头和呼啸的思想了。苇岸先生去世时,朋友们怕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便决意没让他参加苇岸先生的葬礼。又是一次生离死别的追忆和缅怀,整整一周年了,他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他的兄弟,而且还有此时仍在精神病院的路生。为了去看食指,我们把行程提前了一天。对于我来说,有幸得以陪同,此行意义极不平常。因此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和在精神病院里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我感到刘烨园先生心情一定异常沉重复杂,一路上他默默地注视着道路两侧,极少说话,仿佛要寻找到往日逝去的一切,连这物是人非冷酷异常的世界也似乎忘却了。大约是又一次忆起了苇岸每一次陪他去看食指的情景吧。他一再说,以前总是苇岸陪他一起去看食指的——可明日便已是苇岸先生的周年祭日了,而我们正为这纪念日而来。临近福利院时,刘烨园先生告诉我,和食指见面后不要提明天苇岸的事情。在众多的朋友中间,唯有苇岸离第三福利院最近,加上他性情温和善良周到,朋友们便托付他时常照料食指。苇岸先生在世时经常去照看食指,十多年来他们已经情同手足,彼此已经离不开,苇岸先生也恰似他的监护人了。苇岸先生病逝时,怕食指承受不了打击,朋友们便没敢将噩耗告诉他。看看刘烨园先生的脸色,知道他是怕苇岸周年祭的消息刺激了食指,我使劲从胸中透一口气来,默默点点头。
原来每次都是苇岸先生陪刘烨园先生看食指的,加上福利院又有一些变化,我们见到食指,颇费了一番周折。
最后,我们被告知,食指被安排在第二病区。穿过第一病区,但见穿着统一病服的患者散漫地在院子里集体放风,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神色各异,布满了楼前的一块空地,只是目光中透露出一些异样。听到我们要找郭路生(食指),有的变得兴奋起来,有的甚至帮我们朝里面喊叫:郭路生,郭路生……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食指是这里建院以来的第一批病人之一,遵守病院纪律,热情、正直、善良、乐于助人,时常帮助医务管理人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被誉为模范病人,曾有一段时间被安排为书报图书管理员,加上他的特殊经历和身份,在这里待的时间长的病人已经熟悉他。不过在这里可能已经没有人把他当作诗人来景仰,在病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已,只是身上比别人多了一些美德,从他们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是受人喜欢的。我想,这个世界里的人大概应该没有等级之分罢——尽管也许他(她)们尽是一些几乎被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所抛弃的人。登上二楼便是第二病区,我们看到二病区的楼门是锁着的,这意味着这里的病人连到外面放风的机会也是没有的,只能在楼道和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敲开门,医务管理人员问清我们要探看的人后,让我们在一个厨房、饭厅兼接待室的简单房间里等待,接着朝楼道里面大声喊了几声:郭路生有人找,老郭!随着喊声,便有一个身穿条纹病服中等身材走路微跛的人从里面迅速走过来,站到我们面前,仿佛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样,急促地喘着气说:“我是郭路生!”仿佛是一种业已形成习惯的应答,长期的福利院生活已经使他有些机械了。我忽然像从魇梦中清醒过来一样——这,这便是诗人食指了。这便是诗人食指吗?楼道里此时有人在瞪着陌生的眼神散步,有的低吟着,有的转动脖颈瞪大眼睛注视着来人,仿佛充满了吃力和愤怒,还有的被放在小推车中,除了眼珠的转动证明这是一个生命或活物外,其余一切便如植物一般没有生气。刘烨园先生告诉我食指的病情可能减轻了被调到现在的第二病区,以前到第三病区看望他,总是能听到凄厉的叫喊声。眼前的一切使我骇然,望着近在咫尺的食指,似乎不敢相信这一瞬间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食指果然十分正常,但刘烨园先生依然有些担心他认不出自己来,便说:“我是山东刘烨园!”忽然像从另一个世界醒悟过来一样,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食指立刻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焕发出作为诗人阳光般的模样。他立刻让我们坐下,热情洋溢地问长问短,仿佛一下我们倒成了被探视者,这无论如何都使我感到惊异,然而更让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正當我以为这种热情还要持续一会儿时,他却突然把话锋转向了诗歌,仿佛又一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对刘烨园先生说他最近刚写了几首诗,想念给我们听,稍微介绍了一下诗歌的背景,说着说着,突然声音一沉,声调一转,开始朗诵起来:
哦,下雪了,正当我在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独自徘徊
亲爱的,你像一阵风裹着的雪团
砰的一声扑进了我的胸怀
哦,亲爱的,你不再是个女孩
连鬓角也被无情的岁月染白
可茫茫风雪中,我猛然发现
你重现了年轻时身披婚纱的风采
人生就是场感情的暴风雪
我从诗情画意中走来
凛冽的暴风雪中冻僵的手指扳动着
车轮的辐条,移动着历史的轮胎
大汗淋漓,耗尽青春的年华
前进的距离却是寸寸相挨
抬头风雪漫漫,脚下白雪皑皑
小风吹过,哆嗦得叫你说不出话来
可要生存就得在苦寒中继续抗争
这就是孕育着精神的冰和雪的年代
人生就是场冷酷的暴风雪
我从冰天雪地中走来
(《暴风雪》)
我被惊呆了,想不到他的思维切向诗歌的速度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想不到他有如此充满生命激情的朗诵方式,张口就来,没有任何障碍,表情丰富感情充沛抑扬顿挫,这种把诗歌朗诵到尽头程度的能力和技艺,让人感到巧妙绝伦叹为观止。我暗自思忖:这大概是这个诗歌奇迹又一种天才的表达方式和特质罢。心灵的河床涨潮了,我的内心充满着激动和沉重,那间简陋的厨房兼饭厅和探视室的房间里的空气也顿时变得有些异样和肃穆了。未及我多想,他接着又异常熟练而有激情地朗诵了一首:
这首小诗完成的一刻
结束了一场精神的折磨
别错认为我不修边幅
其实我早已失魂落魄
没人能理解你此时的心境
没有人倾听你真诚的述说
也没有朋友赶来相聚
喝一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
清茶一杯,自斟自酌
生活清苦算不得什么
最怕感情的大起大落后
独自一个人承受寂寞
年年如此,日月如梭
远离名利也远离污浊
就这样在荒凉僻静的一角
我写我心中想唱的歌
痛苦对人们无一例外
对诗人尤其沉重尖苛
孤独向我的笔力挑战——
心儿颤抖着,我写歌
(《我这样写歌》)
情感的火焰点燃了,诗人身上诗歌的灵光涌动起来,看得出诗歌已是他一种自觉的本能和使命。他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和实践主义者,一次次以生命的热血去践理想之约,一次次放声歌唱本应属于他那一代人的美好生活,却一次次遭到现实急风暴雨般的无情打击,一代人的梦被敲碎和焚灭了。他以诗人的姿态面对这一切,不管遭遇多大磨难,他一直痴迷于诗和词语的芳香之中始终不渝。诗人以人生惊异的美与坎坷使诗和词语获救,他因拥有诗的纯粹、密度和质量而遭受苦难,在面对苦难的斗争和挣扎中,却又因诗和词语而获得生命的救赎和涅槃,诗使他成为拯救者和被拯救者,这是残酷中的残酷,不幸中的万幸。诗人与词语、诗在这里取得如此惊人的一致,鱼水一般相濡以沫,如生命体的正反面一样,这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亦是生命的一种奇迹。这因诗(词语)的诗人和因诗人的诗(词语),正可用以检验和验证诗(词语)和诗人的纯度和密度。在现实中,岁月也是如此检验测试着诗人的生命。诗人正因此而一次次拼命抓住诗(词语),像一次次抓住生命本身,诗(词语)对于诗人来说如同生命之于氧一样,诗(词语)“是一种必需”。诗人和诗具有一种血缘的本质亲近,应该说诗(词语)已是诗人的一种本能。但这种诗人与诗(词语)的生死与共在他身上体现得如此完美统一,真让人叹惋上苍的鬼斧神工,赞叹不止。不管是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还是在因残酷的现实而精神失常的岁月,还是如今的精神病院里孤独的时光,他却从没有丢下过手中的笔,一刻也没有停止歌唱,一直在生命的艰难中跋涉,而且生命和诗歌的技艺在生命的烈火中日益炉火纯青了。
刘烨园先生这样告诉我:路生是一个天然的诗歌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给了诗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部分留给了生活和生存。我又一次被震撼了,为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为诗而活着的人。然而竟是那样真切、平易,我几乎不敢相信的这一切,竟然出乎意料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怕食指情绪过于激动,刘烨园先生赶紧趁势把话题转开,故意问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但故意轻松的语气和神色却无法掩饰深深的叹息、疼痛和悲哀,还有一些无法抑止的东西。他们依然在谈论一些似乎十分轻松的话题,食指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感情十分充沛,依然神采飞扬地谈论着对诗歌和岁月的感受,简直可以用谈笑风生来形容——这也是他面对困难和灾难的一贯品格,可就是这样一个在生活面前一直保持乐观的歌者也最终无法逃脱岁月的魔爪,可见岁月穷凶极恶的质地。然而,面对这凶残他依然用微笑和温暖处之,用胸膛去温暖岁月冰冷的枪口,用些微的热量去融化冰天雪地的现实,这也是他诗歌与生命的精髓之处罢,这大概也是他送给每一个来看望他的朋友的最珍贵的礼物了。可在我看来那笑容却是如此地令人感到艰涩,我再也无法沉浸在他们的交谈中。食指朗诵诗歌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大脑里轰鸣,像一场疯狂的暴风雪弥漫着,我的思维和神经不得不一次次经受打击,灵魂已经几乎被战胜和打垮,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那似乎遥不可及的诗的生命和空间里去了。我感到异常地别扭、沉重和兴奋,已经不知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和描述此时内心的复杂和激动了。时光显得短暂而又漫长,大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那个简陋的房间留下了我一段永远难忘的时光——我们在那里静静地说着,坐着,尽力倾听着,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到来和离开得同样让人无法相信,在我们起身的那一刻我似乎洞悉了时空的全部神秘和魅力,也许正是这种特质和力量让我拥有了这几乎不可能的相见,和这似乎不真实的逝去的时空。时空也似乎变得深阔和高大起来,顿时显得有些异样了。
按照多年朋友们看望食指形成的规矩,我们照例一定要把他请到福利院外面与他一起吃一顿饭。刘烨园先生说,前些年在精神病院是吃不饱的,朋友们每次去看望他,便把他从里面请出来,为了让他能够吃上一顿饱饭。那时每次朋友到来,除了精神的慰藉外,一顿饱饭对于他无疑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甚至一种奢求。时间长了,朋友之间便形成了这样一种共同墨守的规矩。我们去看望他时,他说现在福利院已经能够吃饱了,倍感压抑的心灵才多少有了一些释然。但我们依然一定要请他出去,一是因为墨守朋友之约,二是为了离开狭小而逼仄的接待室几乎令人窒息的空间,让他能够到外面自由呼吸一下自由新鲜的空气,谈话的语境和空间也可以拓展得开阔些。当刘烨园先生提出要请他出去吃饭时,食指爽快地说他的稿费存在医生那里可以要来请我们吃饭,刘烨园先生笑着说:怎么能坏了规矩呢。其实,看得出食指对福利院的生活早已适应了,多年来他把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降到最低,不给病院增加额外负担的同时,尽量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还尽可能地像帮助家庭成员一样帮助其他病人。他已把生活簡朴并且帮助别人当作自己的第二信仰。他以一个诗人固有的素养、品质、信念、理想和胸怀养成了一种及时克服困难、以苦为乐的精神品格,在别人看来无论如何艰难残酷的环境他似乎都能把它当作一种乐趣。不过,这只是对诗人本身而言,而对于除诗人之外的我们来说,诗人只要还在福利院里面多待一天,就是我们的最大罪恶,我们也就多一天不可饶恕!我们的良知也就一天不能不倍受谴责!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中国当代诗坛开一代诗风的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是中国诗歌耻辱的活证,只要他还在福利院待一天,我们就多一天在精神和灵魂的双重十字架下不得喘息!他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拯救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想到这些,我似乎能够理解一些刘烨园先生面对这一切时的冷峻和沉默了,想必有一个更加巨大的十字架压得他不能喘息吧。我甚至想,像我这样一个几乎没来由的探视者,怕是连耻辱和罪恶的资格也没有。不过,如果一个人在他面前连一丝起码的耻辱感和罪恶感都没有的话,我就真正怀疑和绝望于人性的本质而无法想象了。然而,此时作为人生的“看客”,我也只好沉默无言于他们的沉默与无言,使自己激动而肤浅的罪恶感尽情肆意衍生,多一些日后欺骗自己和别人的人生资料。按照福利院的规定,接病人出去必须由探视者签字担保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安全送回方可。刘烨园先生随食指去里面办理签字手续去了,我站在二病区的门口等着他们。楼道里,一位流着口水的精神病人痴痴地望着我,口水已经把病服上衣前面流湿了一大片,被放在小推车中,全身无法动弹,大概他就要这样怀着人生的疑问在这里度过余下的时光。还有一位在楼道里一边漫步一边“得得”地念念有词,似乎念着人生的咒语。一阵肃杀的寒意似乎从那里顿时倏然升起,我感到不寒而栗。这时他们已经办完手续出来了,我赶紧跟在他们身后,逃跑似的离开了诗人寓居的第二病区。
的确,它使我不得不时刻思索,生存在野蛮境地,人们应该是清醒的。但人们绝不去思索的,人们愿意在自己涸徹之水的思维里终其一生,也不会去想一下大海那边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思索毕竟需要痛苦和苦恼,人们已经失去了无端地烦恼的品质和能力,以致终于不知烦恼和痛苦为何物了。更可怕的,是人们连思索这一切的能力也早已丧失了,即使无法透过气来也不会主动寻找窒息的真正原因,而宁愿永远在窒息中挣扎,好像与思想是天生的宿敌,即使到了棺材里也不肯思考一下,沉浸在自以为的极乐与天堂之中,看上去具有羔羊一般的美德和品质,这是奴役者最为喜欢和赞赏的品质。其实,思索也有其素质和条件,是一种生命种类区别的标志,也是生命高度的凭据,正是那些因被注入精神麻醉剂而衰微甚至死亡的生命所缺少的基本素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争相进入坟墓一般的现实,也不愿思索一下坟墓四周的冰冷,其实并不是不愿意思索,正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的缘故。从这一点上,食指能在这被扭曲的非常态的生命畸形空间里,依然能够孤独地发出呼啸而尖利的声音,挣扎着与生命抗争,除了诗人天才的成分外,亦不能不赞叹为另一种生命的奇迹和自觉。
这不能不使我又一次不寒而栗,生命以如此近乎沉默而完美的方式表述着生命,生命以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和力量震撼着历史,震撼着五千年的人类文明史,而在压倒一切文明的现代文明哺育下的我们却可怕的沉默和麻木了,这世界重又变得司空见惯,波澜不惊,像一切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即使鲜活的生命的存在也是可以被漠视,甚至被敌视,即使再生命的声音也可以像水一样被现实的沙漠吞没得无影无踪,大概这是现代文明的又一惊世骇俗和不朽之处罢。现代文明何以如此冷漠和凶残?其实,人们不过无时无刻不处在被冠以现代文明的现代手段的精神虐杀之中,不过改换了增加杀伤力的包装和名目无孔不入罢了。看来这现代文明的迷障是万难辨别躲避的,即使在这森森深深的福利院也在所难免,这封锁有的来自外部,但更可怕的是来自内部,只有在自我精神的虐杀中过完一生。这应该是生命的浪费和残酷,如同精神病院每日雷同不断复制的精神时光。我们应该斥责这种不道德的雷同机械生活,生命的概念和意义就是如此被抽空了。从一般意义上说,要一个被扭曲、被限制和被抽空了概念的人(灵魂)道出生存和生活的意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食指在这样的环境却几乎道出了生命意义的全部,这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个奇异卓绝的生命,无论如何他都不愧于天才诗人的角色。他在精神病院里的生命抗争,却无意构成了与整个当代中国诗坛的对峙,当代诗坛绕过他独行,不是一件十分轻易的事情。
作为生存的最基本的条件,包括新鲜空气、阳光、水、自由、平等,是我们必须获得的。诗人在这如此特殊的环境,却放射出生命的异彩——而且他的一生都要在复杂多变的路途中度过,而且他会不停地发出呼啸的声音。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叹造物与上苍。但人们依然沉默与茫然于冷且静的夜空。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一片片人生的茫然。我诅咒一切茫然和茫然的制造者,也更诅咒苟活而盲从的自己。
吃饭是在福利院大门对过的阳河居餐厅,一家极朴素平常的路边饭店。食指和刘烨园先生对饭食要求都同样极其简单,三个人,三个菜,三杯扎啤,尽管据诗人讲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来吃饭了。历经世事艰难沧桑,他们都太知道民间疾苦和粮食意味着什么。他们平时都是崇尚节俭的人,对铺张浪费都有着刻骨铭心的深恶痛绝,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性格是如此相似一致。我们从福利院里出来,在这家叫作阳河居的饭店的一个靠近窗子和角落的座位上坐下来。看得出来,此时,刘烨园先生没有丝毫放松,心情依然“沉重得復杂如土”,并且压抑着不让这种沉重释放出来,掩饰似的抽着老牌子的哈德门香烟,饭菜端上来几乎很少动,整整一顿饭也只是吃了很少的一点儿。不知是因为很久才得以出来一次,还是见到故交的缘故,抑或总是要使别人欢乐的性格使然,食指显得十分高兴,竟然兴奋率真得像一个孩子,眼前的他真正很难和经历那么复杂写出那么多生命的欢乐和痛苦的诗人角色相匹配,没有任何几乎为他所爱的世界所抛弃的烦恼,他依然爱着这世界、生命、自由、阳光、空气和水,他依然爱着一切,不管这一切是否还在爱他。食指此时已经五十二岁,看着他快乐的模样,或许根本想象不到他经历过如此多的痛苦和磨难,好像岁月的风刀霜剑从来未刻在诗人身上过,竟然奇迹一般不留一点岁月的痕迹,这使我几乎无法想象。但我似乎立刻恍然大悟,诗人的生命大概都应该具有这样极平凡极珍贵的品质吧——和我臆想中的诗人角色如此不同,心目中的英雄竟是平易得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可见我曾受过很深的蛊惑抑或自己如此浅薄,内心也跟着后怕起来。食指很高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飞快而香甜地(请原谅我使用这些让我产生罪恶感的词语,我为此而忏悔)吃着饭,不停地谈话,抽烟,笑容可掬。在诗人面前,我又一次被惊异得目瞪口呆。刘烨园先生抽着烟,镇静关切地看着诗人吃饭、谈话、抽烟、微笑,平静含蓄中包含太多的痛心、痛苦、郁闷和心潮起伏与曾经沧海,不易觉察地控制着谈话的气氛和情绪:一是不要使食指过于激动,二是恐怕我做出唐突的事来,这只是一些表面的因素,我知道除此之外一定有着其他更重要的原因。然而,历史和时光依然像蜗牛一样爬行,漫过多少代人的青春、生命和期盼,我的心也似乎沉重起来。然而就像音乐间的休止符一样,谈话空气似乎停止(冷)了一下,但转眼就又热烈起来,诗人重新进入了想象与自我的自由空间,话语珍贵而不绝于耳。我为诗人的声音而沉醉。
不料,这时我却果然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我看到食指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是在一支抽得不能再抽时才匆忙地用烟头点燃接续,而且每次都不是用火柴或打火机,极不方便,便飞快地向柜台上要了几支打火机交给他。食指连忙笑着摆摆手说医生不允许,刘烨园先生也难得地笑了起来,他告诉我,福利院不光规定病人不能带火,而且不能带任何东西,香烟平时寄存在医生那里,抽一支要由专人点一支。难怪食指一支一支接续着抽烟,这大概与他不愿意给别人多增添一点麻烦的性格有关吧。我带着很深的愧疚和意外把打火机送了回去,但还是自己留下了一支当作这次看望和愧疚唐突的纪念,我的心异样地压抑和沉重,负罪感顿时加强了,大概生活在自由环境(尽管微乎其微)中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生活在被管理的不自由的生活的,也很难理解那颗倍受损害的心灵而于不知不觉间对其构成了伤害,这是可耻的,我为此而痛恨自己对心灵的麻木的伤害和沉默。这应该作为我永远的耻辱和纪念,我感到没有语言能够表达那一刻我痛苦的心情和感受,我仿佛刹那间被整个世界所吞没了,被伤害感和耻辱感迅速油然而生——为我自己也为一切被伤害的心灵。正在这时,食指抚弄着胸腹部的病服孩子般天真满足地说:吃饱啦!吃饱啦!而且向老板要了方便袋把剩下来的饭菜装进去说晚上用开水热了吃——多年的节俭习惯已经让他不能丢下一粒粮食。我这才感到吃饭的时间过得异样地快。我们便没有要面食,喝过两杯茶水后,便决定把他送回去。其实还有一些剩余时间的,刘烨园先生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因为担心迟到食指回去会受惩罚,二是提早回去可以为朋友后来的探望争取更多一些方便和自由。不过,我想也可能跟我的意外事故和他的心境有关罢。我稍稍感到有些遗憾和懊悔,不能和他再多待一会儿,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走回到福利院二楼的第二病区的门口。
食指敲开门走了进去,隔着楼门和我俩亲热地握手告别。当触到那温厚的手的一瞬,我感到情感的堤坝仿佛将要溃决一般,千言万语一齐涌来,却一下哽塞,一切只好融于那盈盈的紧握与暖流。他转身朝里面走去,手里提着我们中午剩下的饭菜。隔着楼门玻璃,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楼门“咔嚓”一声锁上了,一转眼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切都没有留下——也许那里有另一个更勇敢地面对生活的食指。我感到那声音是那样漫长和刺耳,那一瞬仿佛长达一个世纪,它是那样鲜明地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们在那里游移滞留了一会儿,稍稍回味一下刚才的离别时刻,慢慢离开了那个让人倍感沉重和压抑的地方,走出很远我依然频频回首,仿佛有什么遗失在那里。我们将要离去,却不知他何时才能离开。望着满院的参天大树和幢幢高楼,心潮阵阵,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是曾经叱咤中国诗坛曾经历尽磨难而今依然笔耕不辍挑战极限的诗人吗?这难道是开拓中国当代一个诗歌时代的一颗不屈的诗歌灵魂的永久栖息地吗?这位中国当代诗坛的梵·高在这里已经寓居了十多年,而且还要在这里寄居下去,不知还要居住多久。偌大的茫茫世界竟没有一个诗人自由容身的居住地,他不是说还要回到自由中,还打算等攒足钱在外面买一套房子读书、写诗、朗诵……爽朗的笑依然在回荡,那是曾经溶进多少血泪和苦难的微笑,却如孩子的笑容一般纯真、率直和烂漫,这是真正的诗人的笑容。但唯有这世界的无声和怆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世界的堕落与悲哀,但这的确是人的堕落与悲哀。对于这世界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我为这些感到耻辱和疼痛——我毕竟是这世界的一员,我不可能是清白的(难道有人可能是完全清白的吗?),我为此而忏悔和祈祷。我也只好为此而无言,那如雨水和阳光充沛的鲜花一般闪烁和璀燦的笑容和澎湃而饱满的深情却溶进记忆和血液,我仿佛又听到诗人低沉和沙哑而富有磁力和对生命充满无限眷恋和爱的声音在激荡。
当蜘蛛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
(《相信未来》)
接着,还有那首激动过无数颗心灵的诗作——《热爱生命》:
……
我乞丐似地光着脊背走去,
深知冬天风雪中的饥饿寒冷,
和夏天毒日头烈火一般的灼热,
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丝温情。
但我有着向生命挑战的个性,
虽是屡经挫败,我绝不轻从。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
唯有这样,才是全部的食指,才是一个完整的诗歌生命。
从昌平沙河镇到北京坐车大约需要半个钟头,时光如幢幢车影,呼啸而过,回去的路却显得那样漫长,我们只剩下无言和沉默。路旁被污染的土地和河流,一望无际,如一片倍受伤害和侮辱的心灵斑驳和丑陋,只有饱含现代文明毒气的天空在无尽地一直延伸。刘烨园先生照例沉默,深居简出的生活仿佛早已让他对一切习以为常,无边的沧桑也早已使他沉默复沉默了。我的心灵却挣扎着想透过一口气来,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罪恶的天空下寻找慰藉和温暖,做着虚妄而徒劳的努力与挣扎。车影幢幢,呼啸而过,变幻的天空此时似乎滴下水来,唯有远处的天边镶着一道闪亮。在这呼啸的风中,我们仍需要穿过这重重层云,回到无边的现实中去,在压抑和拥挤中透一口生存的空气。
我们仍要回到无边的车如影人如潮的人群之中去,回到曾经使诗人沉醉和吟哦的地方,开始又一次灵魂的旅程,又一次次陷入激动与思想……
但我们终究要回到灵魂向往的彼岸,让心灵永久如释重负。
读懂黑陶,我用了将近一年时间,以至于在去南方的旅程里,我不得不将《夜晚灼烫》背上行囊。它们让我在异乡的旅程中不再孤单。那些盛满南方绿藻气息和雨季黛色房瓦下诗意的句子漫溯而来,让我日趋单一的北方贫瘠在享受它们的同时,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适应,如同从那座被污染严重的小城回到家乡或田野时,忽然面对富含氧离子的清新空气和明亮星空,因充分品尝贮满田野气息的鲜嫩玉米或青色大豆而使肠胃不舒服一样,我瓦解不掉它们的诗意和思想。它们让我想到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博尔赫斯、海子、梭罗、苇岸等一批大地诗人。这些想法在我阅读黑陶文字的体验中几乎绝无仅有。后来才明白,如同其后黑陶的“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我遇到的黑陶《夜晚灼烫》,是一个诗意的“复合”读本——难怪我的精神肠胃会有如此强烈的反抗。
那些诗意和思想密集型的句子,带着传统汉语的固有品德扑面而来,让人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我仿佛一个缺氧病人遇到的不是污浊空气而是纯正的氧,那种快乐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或者说无论如何形容其快乐都不过分。它们从根部带来中国诗歌传统的最美好部分,而最致命的是掺入了汉语未被“现代”污染的现代意识基因。在世界语言的重灾区——汉语语境里,我一直把这种现实视为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稀有现象。其实一点都不难想象,思想和灵魂赖以依存的母性空间——汉语,是怎样被污染、戕害和强暴的,以致精神世界贫乏得只剩一汪骯脏的语言污水,无法掩盖和支撑我们的贫乏和无力。在这样语境思维习惯下,读到清澈如斯的语言之流,灵魂被突然意外的惊喜抚慰了,除一下怔住之外,我想象不出更合适的词语,之后才能是对它的精神享受和愉悦——对,只能是“然后”。
“……石井栏——井口一圈石头上三两条深深的、被绳子磨出的印痕令我心惊(哦,一个家族的历史和秘密原来顽强地隐匿于此,月夜或清晨,春夏或秋冬,这个家族中无数次拉绳提水的手全被灵性的石头默默地刻写了下来)。”(《绿袖子》)
彼时,我恰正经历一场语言灵魂贫乏焦虑综合症。大脑里对语言的美好向往和所拥有的几个少得可怜的、被污染篡改的语言的行尸走肉之间的巨大反差,使我一度几乎发疯和失语。它让我十年几乎没有写出一个属于自己灵魂的文字,想起来真是一场灾难。想来一定仍有一些语言挣扎者,盼望并感激那些创造现代汉语清新之流的人们。黑陶应该是一位值得人们敬重的现代汉语及其语境的创造者和开拓者之一——有多少灵魂可以在这样的语言之流中得以荡涤和清洁呵。这个群体创造了一个民族的诗意和想象力,他们是真正的语言猛士和精神贵族,我感到语言的花朵在贫乏黑夜里突然有力地盛开,美好如一则童话或哲学。
阅读时强烈的感受之一,是那种强有力的语言催眠术、驱赶术,和使语言诗意密集呈现的本领。也许在别处很难驯服的语言,到这里倒成了一只只温顺的羔羊;也许诗意在别人那里如久旱的甘霖一样稀有,在这里却没有一点枯竭的迹象,充沛——充沛得令人难以想象。大把大把诗意奢侈渗透并充斥到文字和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即使最物质性的日常生活细节,在这里也充满了诗意,这是最让人感到不解之处——这种能力唯有那些有着旺盛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诗人才有。这或许可以从被黑陶认为亲切和纯粹的先辈诗人中——屈原、苏轼、杜拉斯、克洛代尔、罗伯—格里耶等身上,找到一些其詩意思想的蛛丝马迹,但他们只是提供一种借鉴和参照。这个从先秦、唐诗、宋词和西方现代意识理念中频频汲取营养的灵魂自有自己的章法,像一条深潜的鱼,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具有了某种深水和时间的黑色影子和基本属性,他仿佛具备了一种语言本身的素质和习性。它们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我习惯上把具备这种品质的人称为本质上的诗人或语言精灵。这类人的确是这个世界上少之又少的“珍稀动物”。不过,这也许更符合事物的本质特征及其规律——诗人不可能在世界上大规模普遍存在。能够创造如此丰富意象和诗意的灵魂,本身的丰富程度会是怎样?又是何种原因或质地使他们具备了这种素养、品质和能量?这个问题让我暗自感到自己的无知和可笑,其实道理像土地为什么会生长万物、鸟儿为什么会在蓝天上自由飞翔一样简单明了。他们作为一种生物本身即具备这种生长和飞翔的能力,这是一种诗人天生不可或缺的能力和本质,借此我明白了一些更多的诗人属性:
“……更多时候,钉有‘浙桐乡挂‘苏吴县挂的铁船,满载或空驶,鸣着笛犁开运河暗绿的肌肤。河水随之剧烈荡漾起来,咬湿原先处于河面之上的斑驳岸石。潮湿了的石头,只得又一次耐心地等待着,在暖融融的春阳照射下重新回到它的干燥之乡。南下塘和大窑路,绵延数里的河街和民居,散发陈年气味的、昼与夜的现实雕塑。”(《西园八章》)
黑陶具有一种站在语言焦黑的灾后废墟上,恢复其往日辉煌宫殿的能力,像一个语言巫师,驱赶着文字在诗意和思想的人类崎岖小道上搬运修建精神大厦的建筑材料。日夜兼程中的月亮、星星、黑夜、砂粒、尘土、小草、露珠和白昼以及弥漫其间的气息竟被变成了材料的一部分。他很轻易地使语言变成了石头或雕塑。这是一种语言的点石成金术——它们竟然非常情愿地变成石头的一部分,而且像在做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如在魔术师的手中一般愉快变幻着各自的角色。魔力,语言瞬间恢复了魔力,让哭泣的词语们回家。在黑陶笔下,大地万物莫不入诗,容易让人想起那两个或许使人感到不舒服的词语——化腐朽为精彩与神奇。
打开黑陶的书,总感觉一个人与大片大片的语言白云,行走在大地或草原的辽阔里——绿色是其语言的背景或屏障。他像一个语言的淘金者或发现者,让人感到像森林一样神秘莫测——平时握有秘密而不言不语的谦卑和朴素,容易让人感到他可能是一个更大秘密的持有者。黑陶的叙述与诗意,像一种古老的结绳记事法或沙漏计时法,文字于此暴露出其耐人寻味的经久魅力,而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多少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语言建筑的时空感是其又一特色。读他的文字仿佛有一种穿越灵魂与时空隧道的感觉,历史时光仿佛倏然活了过来,阅读者仿佛站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多维语言时空内,得以与不可想象的事物亲密对话。这种力量是靠了语言本身释放的某种神秘元素而致,它透露出某种生命的隐秘本质,也只有为数不多的诗人能够驾驭。
“成万上亿的酱釉碎陶片堆积在街后蜀山的南坡。这是往昔龙窑废弃后的遗迹。火渍。泥土的追忆。时间。死去陶工的劳动与手印。釉滴。随处可见眼泪一样粗圆的釉滴。南坡的蜀山成了陶山……无数的陶片杂乱垒叠,漫长的岁月历程中,哪一块稍微动了一下,至少,局部的山体便滑动起来,迅捷,如金属的瀑,山下窄街的每一所幽暗木楼里,都会充满清脆似泻的闪亮声响。这是本地居民听惯了的古老音乐。”(《南街与时间》)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忘记黑陶在写早逝诗人海子时的深刻用力,这是一位诗人对一位诗人真正的理解、景仰和疼痛,是对同类不由自主地怀念、悲哀、歌泣和惺惺相惜。这时,有着语言奢华能力的黑陶用笔却极为简朴:“在墓碑前,我们还看到一束枯干的野菊,海子父亲说,这是一个多月前,几个外地来的女孩送的。郑重地点燃一支香烟,祭上,代表我们自己,也代表未能来到墓前的热爱海子诗歌的朋友,深深鞠躬:长眠于故乡的海子,现在你可以安息。”(《海子家乡:黄昏和夜晚》)读到这里,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我知道,悲伤已渗浸到他骨子里,以致在写这篇文字时,浓重的伤痛和绝望依然无法化开,一如海子墓前的时光和返回路上没有星星的黑夜。伤痛烙疼怀念,追忆呈现出作家作为诗人的特有高贵,他这样写道——“千古黑夜。痛苦死亡连接着艰难生育的底层南方,又一次沉入大海般浓重但是寂寞的黑夜之中。‘百姓一万倍痛感黑夜来临——是如此锥入骨髓的中国乡村感受!”(黑陶《海子家乡:黄昏和夜晚》)这让我感到悲壮如诗的力量,冲击着全身每一个穴位,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这乡村一般炽烈如血的诗质文字。
我知道,这样谈论一位散文作家无疑是危险的,但这的确是我真正要说的话。在中国文学传统意识形态里,诗歌与散文的概念是永远不容混淆、戒律分明的。人们习惯按既定的方式写作,像某种简单机械的教学法或填方格游戏,吊诡和阴冷里不容真正的血肉和灵魂存在,如语言暴力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多少有生命的文字因不符合其操作规则被“血腥屠杀”掉了。这是一种文学的反动——最终使以自由为天性的文学基因像稀有珍贵物种一样灭绝。散文,这个日益被倾倒污物的存在,尤其缺少人性的温暖。但人们似乎已经麻木了,司空见惯的语言机械与虐杀已让人感觉不到灵魂的寒冷和孤单,人们已经习惯了被如此粗暴对待。在日复一日的可怕精神贫乏、枯燥和苍白里做着文字的填鸭游戏,本该热血奔涌的血管,变成自来水管甚至专供排污物的管道,精神之胃也渐渐形同一个个现代垃圾场了。看似包罗万物的权威样子其实一片空洞和苍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生命感的语言逞强术和话语霸权术。文学——诗歌、散文、小说等已变成了一具具没有灵魂、腐朽的语言僵尸。刘烨园先生曾说:散文这个概念在当下已经被污染、扭曲、压制成文学的重灾区。散文(文学)创作亟待自由,一切艺术创造都应该这样,但都不及散文受灾之深重。
我借此读懂了黑陶——文学就是文学,他没有在意别人所说的“文学”的组织形式和约定俗成,他按照自己的文字组合方式和操作规则写作,不受任何一种文学意识形态的规定性所约束。他甚至想都没想便写下来,这是对那种使灵魂窒息的简单分类法和写作方式的藐视,是一个写作者所独有的一种生命能量和可贵品质。读懂黑陶《夜晚灼烫》这部叫作散文的书,我用了很长时间,它提供了一种极其自由的写作方式、姿态和理念——一切艺术创造唯以其自身的规律——自由为其生命的必须准则。
我不禁揣测,黑陶在这部书里,其实是在散文形制里做一种诗意的探索和拓展——不以诗的形式写诗。他似乎要考验一下散文这种文体的限度及其最大承载力和诗意的延展力,使文字形式与灵魂最终得以和解和自由。从本质上,这部书三分之二以上的文字都应该叫作诗。在这点上,我一点都不怀疑黑陶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写诗。诗在这里诗意像流动的水和透明的黑夜一样,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流动性和随意性,似乎让人的灵魂可以在此得到充分的休憩和流连,文字是以诗的高度和温暖慰藉眷顾着这个世界。这时——也唯有这时,时光才真正属于时光,所有的人和事物也才真正属于自己,诗才真正属于诗。自由的意识与诗占据了语言的纯粹空间,这使他的书写和诗意演化为大地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这样,诗人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放心地度过自己的语言岁月。
“民谚曰:‘吃过端午粽,再把寒衣送。食物与民俗的时间之感。粽子吃过了,经冬的寒衣便可正式进箱纳柜,粽子的余香里,你和我,便又老了一岁。”(《西园八章》)
明白这之后,我甚至露出诡黯而惊心的一笑:差点上了诗人一个大当!看来黑陶是一个把诗歌当成宗教和法则的人,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或许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在以另一种形式写诗——形式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多余。这种不自觉行为,证明诗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或条件反射。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除诗之外的世界——写作可以使人忘却一切——他被诗控制了或他捕获了诗意,诗意表达成了他写作的哲学。他借此使语言复活和永生,在这个让人感到危险或恐惧的世界,多少给人们一些心理安慰或安全感的美好感觉——如果大地上多一些这类写作者该是一件多么美好和幸运的事情。它起码可以维护当下精神的基本治安秩序,至少可以使那些“文学”“艺术”行骗行动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不过,这种写作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认為是一种危险的行为——有意无意对文学既定秩序和边界的破坏,甚至会让一些人产生不安全感。诗人的“语言阴谋”一旦得逞,像一颗具有颠覆意义上的重磅炸弹,会让那些热衷于谈论诗歌、散文形式的无聊的形式主义者们惊恐万分甚至失业,也让那些经常故作高深的文体家和教授们失语。
后来才知道,黑陶作为诗人角色是更早的事情,后来转入散文写作的秘密通道。在一些人看来他取得了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且被认为别具才华。但可以推测黑陶对此是不屑的,甚至无须言说。他更像个语言的“野心家”,在不停地向语言最高深隐秘部分掘进,在散文这种被规定的形式和领域内,进行着诗与思的肆意试验,以自己的生命能量检测散文的最大潜力。这让散文业已变得僵硬和僵化的土壤结构和意识松动了,有时甚至不以散文固有的概念和意志所左右地撕开或爆破,然后种上诗歌的秧苗,直至它变成一片不再干瘦贫瘠的风景,或者干脆让它变成诗歌本身——是否分行的形式已不重要。这是散文文体的幸运,是诗本质的力量使然,也是诗和时代的相遇。文学正是在这种幸运中被丰富和发展的。好像土壤和植物的一场同谋,在一种不易觉察的过程中,诗以缓慢氧化的速度和方式进行裂变,最后成为一种必然,只不过升华的效果令没有看到它缓慢生长过程的人有些无法适应,像黑夜里的眼睛无法适应阳光一样,诗人此时的微笑是最不易觉察的。生命和文学生长的加速度,是一种不可回避的现实,事情的确发生了——散文虽然看上去形式上还是散文,但它的确变成了没有分行的不折不扣的诗。像给一个极度失血的人迅速输血一样,散文这个奄奄一息的灵魂终于因一种诗的本质行为而获得呼吸和拯救,最终使一个苍白的概念,成为一种文学理念或丰满的生命,我觉得这是黑陶在文字中的最大胜利——突破某种限制或许是写作者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尽管或许他在写作时并没有这样想,而真正的写作也往往如此不容多想和不分黑白。
读这些篇章的时光,让人感到如此愉快,灵魂被自由诗意的泉水洗涤、沐浴,露出本质的微笑。我想象着《夜晚灼烫》在写作过程中如暗夜中的花朵一样倏然盛开,有着一种诗意和思想无声爆破的响亮。而走得更远的它们的写作者——黑陶,这个以诗歌为宗教而忘掉一切的神秘写作者、诗歌的秘密持有者和“暴力主义者”,此刻正在做什么呢,是在进行又一轮的语言爆破,还是在诗与思的遽然开放中,露出其信徒般的惬意微笑?而这或许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
环抱着大地和田野,被太阳镶了金边,巍峨雄伟的,是茫茫燕山——
二000年五月十九日,上午参加过“苇岸逝世一周年纪念会暨《太阳升起以后》首发式”,下午看过昌平水关新村苇岸的简朴故居后,车队在乡村田野穿行几十分钟,来到生养苇岸的村庄——北京昌平北小营村和村头那片撒放他骨灰的土地。去年撒放骨灰的麦田今已变成春耕后光秃秃的玉米田。人们排着长队,依依在那片土地上撒满花瓣。他的好友、诗人树才在那片土地前,开始朗诵苇岸喜爱的法国诗人雅姆的十四篇祈祷诗之八——《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该走向你的时候,呵我的天主,让这一天是节庆的乡村扬尘的日子吧。我希望,像我在这尘世所做的,选择一条路,如我所愿,上天堂,那里大白天也布满星星……”五月的风吹过来,似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
北望燕山,任乡间的风和纯粹的精神独自生长与述说。苇岸,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优异者,即使在中国文学界也可称得上鲜为人知,他孤独于一隅,一生求索与坚守,自甘寂寞,英年早逝。我在他灵魂安息之地献上一份迟到而不安的敬意。
在我书架的深处,有两本让我备感疼痛的书。有时我忍不住拿起它们来摩挲着,痛感便会迅速弥漫全身——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和《太阳升起以后》,它们像两座风干的谷仓,在积雪覆盖的大地上慰藉着冬天的寒冷。
苇岸,这个自觉把生存所需设置到最低限度的人,一直遵循简朴、谦卑和素食主义原则,最终成为大地之子。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拯救这个世界的力量,他只是尽量减少能源消耗,拒绝世俗的喧嚣,力所能及地做一点让大地负担尽量减少、精神尽量丰富的事。他想让这个世界以另一种样子呈现:平和、朴素、文明、美好。然而,像山羊一样的温和缄默,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锋芒,致使不少人认为他只是一个善良、宽厚、感情丰富的人,而忽略了他作为思想者和创造者自觉、智性、独立并且坚定不移的一面。
苇岸是这个世界上走得深远的人,他也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盲区里,活在“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历史和现实局限与悲哀里。“贫困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他可以为一阵急雨或对一头幸福的驴子的眷恋深深感激。但是对苇岸来说,形而上的忍受和付出无疑是双倍或多倍的——敏感、善良、纯粹的天性,使他选择了一条具有圣徒色彩的道路。无疑,这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仿佛从人世深秋的寒风里走进隆冬,一直走到不见身影,谁也听不到他在自己“时代异乡”的消息,以至他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深沉而缥缈的影子。这条道路上曾经走过马丁·路德·金、圣雄甘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博尔赫斯、梭罗、爱默生、希梅内斯、米什莱等孤独与寂寞、熟悉与陌生、遥远而切近的灵魂……人们开始回忆苇岸的音容笑貌,以及他留给此世的温暖,而这个世界与他的距离却是那么遥远和寒冷,人们只有在寒冷的战栗中才能注意到他的声音——苇岸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和时代。或许苇岸也曾感到过孤独和寂寞,只是他把这些“忽略不计”,以素食主义者的精神清洁和简略,保证了笔下的文字像大地一样有力。
苇岸仿佛天生有一种与大地、自然、万物、夜空的亲和力,以及在自己生活的时代保持理智、清醒、坚守的定力。他的文字包涵大地,融和土地精神。一个冬晨,和四姑搂柴草、看太阳升起的细节,还有与《瓦尔登湖》湖畔草屋的遭遇等,不可想象地决定了他的一生,生命因此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一些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经历影响了一个生命的整体性历程。苇岸被这种方式而不是被那种方式点燃和引导,它们可以穿越时间和物质甚至意志。即在这个世界某一时间段内负有某种使命,这是一种宿命和必然,而在苇岸这里无疑显得特别明显,且被加上了后天修炼的成分。被时间过早地带走这一残酷现实,我甚至把它十分主观地理解为类似世俗世界里的变迁——或许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更加需要苇岸这类精神圣徒。这同样是一种悖论。
苇岸在这个时代不被更多理解是正常的。然而,时代仍在艰难前行,而且正在为此付出代价。在朋友们看来,苇岸仅在大地上度过了半生——三十九岁,一个作家最具创造力的年龄。生命在这样富于创造力的年龄终止,如同一棵被拦腰截断的正在生长的大树,真是大地的一场灾难。然而,正是这个在大地上只过了半生的人,却足可令一些活得更久的人感到羞愧。
苇岸是这个时代的大地行吟诗人。他让自己的文字贴近土地,极为朴素和平易。这与他对大地的理解密不可分。他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土地的天然状态:白云怎样像牲口在太阳落山后回家一样,从大地上从容而安详地走过;节气怎样神秘而准确地姗姗而来到达某一个地点;土地是以怎样的宽容和饱满容纳万物;最卑微的大地的子民们——麻雀、蚂蚁、胡蜂等,在他笔下不显得卑微和丑陋,大地反而因为拥有这些高贵的居民让人为它感到骄傲和光荣等。最重要的是文字与灵魂相濡以沫,灵魂与大地合二为一,灵魂像大地一样延伸。于是,大地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可以让这个灵魂充满警觉、不安和牵挂。也就是说,从与大地重合的那一刻起,这个灵魂便永远失去了宁静的机会。它时刻要为大地的荣辱而心怀忧虑。然而,正是把大地的荣辱当作自己的荣辱甚至生命,才让他的文字具有了大地的气质,像瓦尔登湖一样凝聚着大地万物的精神,聚合了大地一样的包容性和延展的力量。大地虽然深藏着咆哮的岩浆,但依然有着宁静和萌生万物的自秉性,这种文字背后是一颗地火一般滚烫而饱满的心灵。大地每一阵疼痛和幸福的悸动都可能化作它的一阵阵疾骤、战栗的雷雨或者风暴,大地可以包容一切受伤痛苦的哪怕是最卑微的心灵,慰藉那些贫弱的事物,在它的语汇中是没有卑微和高尚这些具有世俗色彩的评价和概念的。“它们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悬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来访的诗人的话说:这是我的家徽,是神对我的奖励。”(苇岸《我的邻居胡蜂(二)》)
或许正是基于这种对大地的爱,他坚持素食主义生活信念,大地的纯洁、博大和高尚使他不忍心因自己而再去对它有半点剥削。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大地的伤痕。可以说,大地是他的信仰,而支撑他这一信仰的“人类长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实现每一个人内心的革命性变革,即厉行节俭,抑制贪欲”。(苇岸《素食主义》)他把人们物质的节俭和精神的丰富当作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对于这个物质追求几乎达到极点的世界,他以自己的体验和坚定信念,開出了一剂对这个时代具有强心意义的良方。然而,他仍然为自己不能做得更多而愧疚。
这是一个总是以歉疚折磨自己的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忏悔:“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在医生、亲友的劝说及我个人的妥协下,我没能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苇岸《最后几句话》)我一直在想苇岸说这些话时的心态。生命力量的悲壮和圣洁,在他又是如此平静、从容和理所当然。这样的灵魂,怎能不让人联想到那些永恒的事物?如同有着一双洁白有力翅膀的大鸟,他的遽然去世像正在飞翔中被忽然折断翅膀一样,形同大地与天空的一场灾难。他曾在自己的第一本书、也是生前最后一本书《大地上的事情》中说:“古希腊诗人卡利马科斯说:‘一部大书是一大灾难!”
他认为“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应是通过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尧舜或回到‘童年的人”。这个小心翼翼害怕惊动这个世界的人,这个最大限度地呵护了这个世界的人,这个长年忍受着省醒的折磨、尽量把事情做到近乎完美的人,留下了最大的遗憾,像一个欠债的人,他最后也没有放过自己,临终也没有忘记追究自己。
苇岸让我不时想起那位一生忍受痛苦、孤独和质疑的奥地利籍犹太指挥家、作曲家——马勒。这位和苇岸一样热爱大地、生命、艺术并具有神秘感的音乐家,一生在繁忙的指挥间歇中写下十部交响曲(第十部未完成)、大量艺术歌曲和管弦乐作品,还有一部以中国古诗为题材、和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和《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风格和灵魂几近的交响作品——《大地之歌》,最后因病辞世,一生遭遇坎坷。人们这样描述这位音乐家:“他的音乐超越庸俗无聊的琐碎生活,使人始终高高在上,升举于空中或高山之巅,注视着人类,凝望着自我,保持着精神的纯洁、力量和高贵,保持着一个独立的人的失望和希望、痛苦和欢乐……”([英]爱德华·谢克森《马勒》)这位去世五十年后才得到世界认可,承启着十九、二十世纪音乐艺术的音乐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时代终将来临。”
我觉得马勒的预言同样适用于苇岸,一个极端强调物质和权力主义的世界必将走向它的精神和物质困境,而苇岸正站在世界的另一端唤醒人们。遗憾的是,苇岸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更伟大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也只能读到类似马勒第四交响曲中的雪橇铃声和大地上的炊烟袅袅的美丽凄绝景象,类似《巨人》《千人》(马勒第五、第八交响曲)等的生命乐章刚拉开序幕。但这并不会损害或影响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他的存在本身已经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开始——苇岸在这个时代的意义上不可替代,正如马勒所预言——苇岸的时代也终将来临。如果让我选择一首纪念他的乐曲,除了他指定的莫扎特的《安魂曲》,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马勒的《大地之歌》。那些与马勒、苇岸相似的灵魂,是大地、天堂和灵魂之间的纽带。
其实,苇岸更像一个处于深渊边缘的世界的守夜者,向这个世界发出一种危言警示。痛心的是,由于他的谦卑及与大地一样的性格,让人们一次次忽视了来自地心深处的预警信号。这个生命的异数,甘愿在这个混杂森林般的世界不被理解,也执意要把生命信号传遞给同类的人,即使喊哑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醒来,这是一种怎样的他伤或自伤?这多像一出生命哑剧,那个深知世界真相的人却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告知他的同伴危险正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降临。
“数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我不是在说一些虚妄的话,大家可以从我的作品中看到这点。”——苇岸去世了。人们慢慢地会知道世间失去了一位多么可敬的谦卑写作者和为世界思想与呐喊的大地之子。
他以自己的简朴和纯粹过完了一生。他的离去,类似一种神示的声音,如此简朴和真实,让人不由想到那些用希伯来文写成的、羊皮上的斑斑字迹,或古代中国刻在甲壳和兽骨上的神秘信息。正如林贤治先生在《太阳升起以后》的序言里所说:“我沉痛地感受到了一种丧失:中国失去了一位懂得劳动和爱情的善良的公民,中国散文界失去了一位富于独创性的有为的作家。”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