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筱佩〔马来西亚〕
一
肥橘撑起惺忪的双眼,胖身一跃落在矮墙的边缘。它伸长前腿压低头部及上半身,扩大喵嘴拉个哈欠,肥臀往后翘,一只猫睡醒了一个下午。天官赐福的神牌座位还留有些橘色的毛毛,伴着些出跑的香炉灰。忘了昨天是初一还是十五,神位还摆放着五颗供奉神明的新奇士甜脐橙。爸爸都在大巴刹的果栏选最好最大的“石榴笃”,编号4012的新奇士甜脐橙来供奉神明或祖先。冯夷踮起脚举起手,小心翼翼地把红色塑料的拜神果盘扶下来。肥橘随着冯夷进屋,经过客厅的实木红躺椅便摇一摇尾巴就跳上去懒着。这实木躺椅的来头就不晓得了,重量倒是十足,需要三个大男人搬过来。它原本是浅白木色的,还清晰地看得见木上圈出的年轮。冯夷爸爸却坚持把它刷上大桃红,说是可以挡煞。整间小屋这躺椅就占据了不小的位置,还摆中央。冯夷对它可不怎样,觉得大桃红就和家里的每样东西好不相衬。每一次踏入家门口,就感觉一尊红彤彤的神像堵在家,就像家斜对面的树林里面隐匿着一座小神庙,神庙里面的神像——月关龙王。冯夷曾幻想自己莫非是妖邪,这实木是来镇他的。偏偏肥橘就爱磨蹭红躺椅,甚至偶尔还磨爪子,但一直都没有发现红躺椅身上有任何被抓的痕迹。这也是冯夷爸爸不抗拒肥橘上座的理由。
冯夷拿起饭桌上削果皮的小刀,往石榴笃的头顶刺进刀尖,缓缓地顺着肚皮划下,不能刺太深会割破果肉,太浅剥开果皮时会断裂。冯夷无法像爸爸那样一手就能握住一整颗大柳橙,轻易地用刀子在柳橙身上移动。他只能按住石榴笃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从头顶划到菊花门。冯夷割的距离比较近,分离皮肉的时候,橙皮多拉出一瓣,成了六瓣花样式。最瘦的那一瓣垂垂欲坠。父亲永远能呈献出一朵含苞待放的五瓣柳橙花,稳稳不断裂。喵呜,一只胖绒毛扑上前,舔冯夷粘手上苦涩带甜的橙皮油。肥橘像在舔自己的油膏。
二
半年前,当市政府与发展商达成协议宣告要收回这块土地,准备开发成旅游胜地观光点之一,引起了一场骚动。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居民妥协或同意,因为政府开出的赔偿条件根本不通。居民目前住居的四层楼组屋地点临近市中心,踏出门口步行可抵达商场菜市小贩中心甚至学校,家的后面大约五分钟时间便能走进公园,穿过公园就是政府中央医院。政府提供的所谓另一个住所地点在山野旮旯的郊区,车程来回市中心至少两个小时。何况,压根儿就不曾听说那里有住宅。某一天的下午,冯夷放学回到家丢下书包时候,就有人来敲门。打开门,两个衣着打扮整齐的斯文人,一个蓝衣男,一个红衣男。红衣男声称是政府代表律师前来探访居民,想要了解居民需要些什么。也许之前好几户人家没给这两位好脸色,一旁的蓝衣男忽然冲口朝着冯夷:“不是你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冯夷挺直身子凑上前去看着红衣男,用手势示意他一边去。然后转过头看着红衣男说:“一辆车,还有一间已经不用缴钱的房子。”谈判失败,一个小市镇的市政府也不敢与居民直接来硬的,所以收地的这项计划暂且搁置。居民们也停止了抗议的举动,大家回归到以往的日常生活。两个月后,尾座二楼有单位出租四个印度人。三男一女各提着跑路袋走进来,步行到中间座,肥橘和猫友虎斑伏在一辆车顶上一路猫视着他们。猫鼻翼扇动嗅到阵阵的酸臭味,被熏到的肥橘夸张的作状呕吐,忽然印度女转头不转身的瞪着它。肥橘抬起头超不爽地回眼,虎斑亦踏步向前。探测到目光不善,二猫须须开始往后缩起,拱背炸毛起立,尾巴弯曲一下一下地鞭打。“咻”一只拖鞋横过车顶在二猫之间,冯夷爸爸拎着一木棍走了过来:“凶条毛啊?!”肥橘卸下战斗姿态,醒目的对着拖鞋磨蹭,直到爸爸把拖鞋取下穿上。印度女见状,脖子顿时归位身体收回眼神与同伴离去。不到一周的时间,其中一个印度仔在组屋前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抽搐口吐白沫倒地。印度仔送院后的第二天,便有警车驾到,停靠在一楼的居民委员会管理出所外,车顶上还闪着蓝白警示灯。出所外的长凳刚好有条菜园狗在使后腿给耳朵抓痒。马来警员瞥见便啧的一声止步不再上前,居委会的组长全叔马上扶起狗的脖子,亮出绿色的狗牌公民权。全叔拍拍狗屁股让它暂时回避,因为回教徒不方便接见或碰触到狗只。警员递上一张通告给全叔,说了一连串的国语,把叼在嘴上的烟丢在地上用鞋压熄踢进沟渠。全叔眯起老花眼细细地扫了扫通告,对着围在一堆的居民抛出一句话:“三日后,杀野狗。”
畜牲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三日后,下午一点正,大人们都忙着拉闸关店铺赶孩子老人回家锁门,枪手错手打死无辜不赔。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好安静。喵,屋外传来猫叫声。冯夷马上把门打开,果然是肥橘。肥橘没有要单独進来的意思,它把头扭向外面的沟渠,沟渠上方盖着几张纸皮。喵。嘘,肥橘你不要叫。冯夷应该意识到纸皮下沟渠里有肥橘的朋友。他示意肥橘先跑到纸皮附近逗留一会儿,自己假装走出去捡纸皮顺带携猫进屋。在肥橘和纸皮的掩护下,冯夷好不容易把肥橘的朋友紧压身上,三步变两步的速度移入屋内。关门,锁门。纸皮跌在地上,四肢爪在冯夷衣裤上的一只小黑狗跳了下来。它眼神无措地环顾四周,直到瞧见肥橘才稍稍放松。在黑狗本能的想呜咽,肥橘先喵起来再把猫手按住它的嘴巴。嘘。不要吵。冯夷把食指竖立嘴中央。爸爸察觉到客厅里有动静,走出房门看见儿子、一只猫、一只狗,瞪大了双眼咽了咽口水。爸爸示意儿子带小黑狗躲进浴室。
每发一炮枪声,小黑狗的全身都会抽动一次,恐惧深深戳入它肤色底下,发抖着把头缩进浴室的梁柱边。肥橘在浴室门外徘徊,听见枪声双耳扯得尖尖的,长尾巴卷回屁股与后腿间,生怕枪走火擦伤它的蛋蛋。爸爸倒是淡定的在厨房炒菜做午饭,手握着铁铲来回的把菜锅铲得锵锵响。灶头旁的电饭煲因闷着的蒸气正躁动着煲盖。煲盖锅铲声枪声狗吠声串出了炎夏的交响曲。爸爸喊冯夷递上盘子,铲上了火辣的峇拉煎巴固蕨菜。
三
冯正宏在吃他的甜酱咖喱猪皮肠粉,伙计刚放下一杯热鸳鸯在桌,便踢着木屐返回水吧台继续托盘。《运吉祥》是冯正宏常光顾的茶餐室之一,他最爱的早餐就是一份肠粉加一杯热鸳鸯;儿子冯夷却较为偏爱客家面和咖啡掺美禄冰。冯夷尤其钟爱面上的猪肉碎,浓郁惹味的咸香鱼露配上豆芽青葱粒,添上老板娘自制的蒜蓉辣椒酱,搅拌均匀送入口,越嚼越是滋味。冯正宏咬着牙签走到柜台前去埋单,顺便要了一包骆驼。儿子曾问他为何选骆驼牌,他的回答是因为骆驼踩在无边的沙漠上,让他感到自己在赤道没那么热。冯正宏走出《运吉祥》随手甩掉剔牙的牙签入沟渠,上了停泊在茶餐室外面的普腾乌伊拉,出发去大草场。到市政厅办事的人还不少。申请宠物证的就没几个。入口处的玻璃门贴着新狗牌措施通告,市民可于二月到该处申请或更新三年的狗牌。他瞄了瞄右手的表,早上八点四十五分三月二十九日。
排队轮到冯正宏,他便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和小黑狗的照片。政府人员在办理手续后,便从柜台窗口退还。从等待排队到领证缴钱的过程,大约四十分钟。政府人员还很好心交代冯正宏要把收据收好,等同狗牌遗失或不见的证明。他一边咿哦嗯的点头,一边把收据身份证照片和一个银框红面的小圆牌,放入一个使用过的信封里。他和政府人员一番道谢后,便离开市政厅。
在返家的路途上,冯正宏想起童年时爷爷家养过的一条菜园狗,名叫癞痢。它头曾经长藓,有两毛硬币大。那时候爷爷每天都捣碎草药早晚给它敷上。四五天后逐渐好转,不红不痒结痂脱落新皮重生,但就是不再长毛,像个新胎记烙在头。癞痢很特别,只要门外墙壁的丽的呼声响起国歌,会趴起前腿搭在任何能够让它起立立正的支撑点,譬如它的狗屋、墙壁、铁栅等。癞痢年纪比冯正宏大些,会领着童年的他过马路过河桥。
最后,癞痢死在一顿晚饭后。癞痢与爷爷本约好一起散步每个清晨,但有一日它却没有等在门外。它不在狗屋,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大铁栅边上,下巴和右侧脸还沾一堆呕吐物。贪吃啊!死仔!爷爷告诉冯正宏,癞痢是吃了有加料的食物中毒而死。警告它很多遍不准跑过去对面的回教堂外面溜达听人诵经,它就是不长耳朵。多次被恐吓说再不绑好它,就打死它。爷爷戴上粗手套抱起癞痢放入单轮手推砖块车,带上锄头往屋后的菜园去。菜园旁有一大棵榴莲蜜,爷爷在树脚附近凿开一方土把癞痢埋下。过后爷爷也把它的狗屋搬了过来盖在土上,更在屋前插了三根香。一来让人误以为是神明不敢乱撒尿,二来是让癞痢死了也嗅到自己的狗窝味。
四
家里多了一位合法成员,名取为黑金,因为爸爸说小黑狗的肤色黑得会发亮,就像他的头发抹上发油一样。一只猫一只狗在家相处得十分融洽,爸爸合称它们为金橘。肥橘地位晋升成了哥,它去到哪儿黑金也紧跟随在后,除了各吃各的骨头和鱼头之外,其余休息和玩的时间俩都腻在一起。肥橘喜欢用手撩拨拴在黑金脖子的狗牌,它曾和爸爸瞄声示意也要挂一面。那时候爸爸正在剥石榴笃,爸爸说:“政府又不枪毙猫,你要来吊颈啊?”肥橘不爽的别过头耍尾巴。呐,肥仔吃橙啦!爸爸取出一瓣果肉递在肥橘嘴边。切,它竟然不搭理爸爸,站起来喊黑金出去玩。
肥橘领着黑金溜过去对面的树林。它们踩着遍地的枯叶,嘎啦沙沙作响的声音伴着它们的步伐。大树落下的果实和红豆成了大自然的棋子,只是蚊虫长得相对壮硕。跳着跑着,肥橘和黑金不知觉间来到树林里的庙前。午饭后,雪芬便躺在庙外大树下的懒人椅闭目养神。停止戏耍,肥橘叫黑金在门外等着,自己先探进庙内。木门贴着钟馗的画像,半掩的大门足够肥橘蛇进去。庙里无人,中间置壁个大神台,神台上神像有关帝爷、大圣爷、罗汉以及各类菩萨。神台旁边有个特别的斗,上面分别插着青红白黑黄的三角形令旗,各绣上一个“令”字。
肥橘退回门边,猫眼示意黑金进来。黑金很听话地蹑手蹑脚穿过门进入庙。它第一次参观神庙,瞧见那么多神像持刀握棒难免会怕,紧紧地挨着肥橘向前。右边靠窗位置有张四方桌,三张木椅子,左右各一张是给来问事者,中央那张专属师父女乩身。桌上有个竹签筒,压住一迭往生钱。桌子底下都是分配好的一包包节日实惠套餐。左边一隅立着一尊高大魁梧的神像,它是守护组屋后面那一整条月关河的河神。所有街坊都称它为——月关龙王,听说它的元神就住在河底。
五
神台墙壁后面是个杂物房,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杂。除了家务工具和旧电器坐落一隅,就是专门存放拜神的香料、元宝蜡烛和节日祭祀用品。当然少不了纸扎祭品,正中央的木架上的第二层就整齐的摆放了纸扎衣服鞋子金条首饰天九麻将,以及不同型号的手机等等。木架后站一对金童玉女,想必是有人预定的了。肥橘記得以前曾在庙外不小心抓破了一个金童的裤尾,是雪芬女儿悄悄地给补回去。
突然,嘎吱嘎吱咔的声音传入金橘的耳朵。它们面面相觑,火速藏金童玉女背后屏住呼吸。一会儿,俩见没有动静便溜出杂物房。这一次肥橘的脸压皱了玉女的红裙褂。两兄弟循声来到尾房。这是雪芬的睡房,垂下一片春兰图案麻布门帘。门没关上,里面的电风扇转头间会把春兰微微地吹动。肥橘从门帘边伸入它的橘子头,黑金胆小窝在外。一张双人床,床架是用木板层迭砌搭而成。左右两边有个床头柜,两层抽屉一盏台灯,这样才能催财聚财。对正床头原本有户木窗,皆因风水关系从不打开,但是现在木窗跌了大半面在床头。
咦,没人。肥橘翘起尾巴无声向前,轻功一跃四肢肉垫贴稳床头。它透过蚊帐看见有个黑黑的男人猛拉右边床头柜的抽屉。窃贼并没察觉异样,把放在地上的铁在线下套弄抽屉锁孔。在他准备爆粗口的瞬间,有着猫已经扑上他。肥橘对着他大吼,前爪抓着他的卷发头,后腿踩在颈项。突如其来的攻击,原本蹲着的窃贼吓到跌坐地上,双手胡乱往后扯。黑金听见猫吼便冲进房间,目睹肥橘和窃贼纠缠,马上跳上床大声:“汪!汪!”狗吠声把雪芬从懒人椅上跳起来,踢着人字拖跑进屋。喵!窃贼抓到了猫尾巴,一拉把便肥橘从后脑勺摔了下来。肥橘迅速翻身平衡跳开。黑金见状要冲过去肥橘那儿,没想到爪子钩住了蚊帐,蚊帐便连狗带跑地被扯出去,帐开罩落地的罩中刚要爬起来的窃贼。雪芬进房的时候,窃贼在挣扎中欲爬起来却踩蚊帐滑倒,导致身体失衡撞向床头柜,屁股更被插在抽屉锁孔的铁线戳伤流血,很痛。肥橘依旧一副随时开战的模样,对着蚊帐里的窃贼发出嘶嘶的哈气声。黑金则一脸不知所措。
过没多久,接到雪芬电话的全叔和冯夷爸爸也过来了。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窃贼就是刚搬进来尾座单位其中的印度人。“真的是没好事,一定是爬进来偷钱买白粉。幸好女儿不在家。”雪芬边说边从厨房搜出来一卷粗麻绳给全叔和爸爸,俩人赶紧把窃贼的手脚绑起来,等警察车到。全叔同爸爸帮雪芬挂上新的蚊帐,顺便翻旧账说:“妈的,上次入院的印度仔摆明是吸毒才抽搐呕白沫,把账赖给狗。鬼才咬他,那么臭。”爸爸倒是认为是市政府故意找茬,皆因这里的住民不肯妥协搬迁离开,破坏了他们打的如意算盘。疯狗症是借口。全叔还说要记金橘俩一功,毕竟是它们发现窃贼的。雪芬觉得她望向房间里的一猫一狗:“话说回来,金橘,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六
在家祭拜祖先的菜肴特别丰富,荤素汤菜还有新鲜大粒的石榴笃。肥橘嚼着爸爸给它用汤烫熟的鱼肉,拌着少许米饭大口嚼得很安心,因为都把鱼刺和骨处理了。黑金享受地咬着舔着爸爸汤捞给它的猪骨,俩兄弟十分忙碌。冯夷在厨房帮忙收拾饭菜,正開着水龙头冲洗碗碟的爸爸说,偷跑进庙里的窃贼被判处七个月监禁。甚么?才七个月?实在难以置信。爸爸锁紧水龙头把碗碟列放沥水架上,甩一甩手上的水擦干,接着说,抽搐吐白沫的那个出院回来了。洗碗盆里的漩涡咕隆响地被拉进水槽孔,剩下一堆被隔离的残渣。
全叔突然来访说是一起去月关河钓非洲鱼。于是爸爸便放下手上橙皮剥到一半的石榴笃在筲箕里。全叔肩上挂着个帆布书包,手上提着大红桶。准备吃橙的肥橘顿时眼角下垂,不悦又无奈。爸爸用手按了按它的头说,回来再吃。这几天一直下雨,难得今天放日头,肯定抓到鱼。全叔放下桶和书包,自己在附近找长树枝挂钓钩,叫爸爸先制作捕鱼工具。爸爸从红桶里取出两个空的大型菜油塑料桶,书包里搜出剪刀,从塑料桶上端往下剪开三分之一,把桶嘴也剪掉后反插入桶身内。爸爸用打火机烫了一圈桶边缘以免割伤手,便在左右四方各剪个小洞,用绳子拴紧打结固定好。用电焊笔在桶底部烫出许多小孔,把两三块小石头和虾米面包碎丢进去。冯夷接过成品后安放河岸边,拉着绳子绑在全叔插在泥土上的木条,再用砖头压住绳子,大功告成。
肥橘和黑金踢着爸爸剪开的桶嘴玩,玩得兴起的黑金把桶嘴踢飞到屋尾边那块空地。两个跑上去空地,一看满是报废零件和报纸垃圾。肥橘鄙视了黑金一眼,怎么找?当肥橘往另个方向转身时,发现屋尾后楼梯有一对男女在喝啤酒。肥橘认得他们就是那几个惹事的印度人,尤其这女的会转弯的脖子。这对男女嘴里不懂嘀咕着甚么,呸了一口痰在地便上楼去。
肥橘沿着楼梯闻着那股头油味就觉得样子快要面目狰狞,一直走到二楼拐弯处角落的单位便停下来了。前面两家门前都贴着门神,肯定是华人。肥橘眼前的铁栅和内门是关上的,左右墙壁各有两扇玻璃百叶窗。窗口明显也是关紧而且还拉上窗帘。正当肥橘决定放弃擅闯民宅的念头,却瞥见右边第一面窗的帘子部分是外露的。它跳上窗外面支撑的墙沿,前脚搭在窗框上。原来第二与第三节玻璃叶片没了。肥橘其中一手轻轻地捋窗帘偷看,没看见人。
最靠近它的是一张皮破烂旧的红沙发,沙发面前搁着几个大跑路袋子。肥橘慢慢地爬进去,稳住猫步跳下沙发后面着地。沙发隔壁就是大门,大门隔壁有张桌子靠着角落一隅。桌子底下有几个纸皮箱和一堆塑料袋。其中一个纸皮箱是开着的,旁边有只玩具熊。肥橘快速走了过去,走近一看纸皮箱里全是玩偶。
就在这时,黑金在窗口跌下沙发跑向肥橘。咿——房门拉开,一个印度男走出来往厨房里取火柴,便又回去房间。房间里地上有两张床褥,一个双门木柜和一些瓶瓶罐罐。房中央有个小铁架,铁架上有打火机汤匙火柴锡箔纸。“被狗咬”刚出院的男子摊在床褥睡,另一个因偷窃蹲在牢里,剩下的一男一女围坐在小铁架旁。男的撕开一张手掌一半大小的锡箔纸,将少量粉末置于纸上。铁架下有根固定好的蜡烛,划上火柴点燃灯芯。渐渐的,白色粉末因为加热而变成一种红褐色的胶状物质,接着释放出浓浓的白烟。如龙之象,潜伏波涛之间。他们赶紧用吸管追捕之吸入,唯恐龙飞登天而湮灭。不到十分钟,整间房都弥漫着令人晕眩的气味。追龙的印度男女加上之前的酒精作祟,从自言自语狂笑到相互扯脱下对方的衣衫。
话说金橘躲在塑料袋子和纸皮箱之间,发觉没有任何动静才走回出来。原本两个打算要逃走的了,肥橘发现玩具熊屁股有个裂开的罅隙和线头。它叫黑金按住玩具熊的头,自己用牙齿咬开线头,发现屁股有东西塞住。它再用爪子一抠,不晓得抠破甚么,有一点点的白粉末掉出来。肥橘竖起双耳瞳孔放大,表明事有蹊跷。黑金嘴比较大,它叫黑金咬住玩具熊肚子,大家马上离开这里。也许急着逃跑,金橘不小心撞到桌脚,桌上的空酒瓶一个接一个滚落下来。房间里正在疯狂的男女的脑袋被轰了一下,神志还不是很清,赤裸地爬起来走出门外。先是看见肥橘,后看见黑金咬住玩具熊,印度女瞬间醒了一半。她直接冲向金橘,肥橘推开黑金,两个唯有分开跑了。肥橘跳上桌子,印度女在桌底下扑了空。黑金跳上沙发回头看着肥橘,肥橘示意它赶快逃出去。黑金用力跃上窗口,以为安全着地的时候,被一棍重重挥向后右腿,棍上的铁钉也擦伤了脖子。猛地一击,玩具熊松脱黑金的嘴巴落地,它痛得拉出长啸震天般的哭声。在楼下月关河钓鱼抓鱼等鱼的全叔、爸爸和冯夷,甚至树林庙中的雪芬与女儿亦感犹如被电击贯入耳蜗。邻居唐人阿婶正在屋外准备上香天官赐福,忽见印度男赤裸走廊外加握木棍打狗,二话不说的直接把香炉拿下猛地对准对方脸泼灰。印度男马上闭上眼捂着脸,大婶捡起他掉地上的木棍往屁股打下去,他才惊觉自己是裸体,迅速蹲下改捂阳具。肥橘在屋内与印度女搏斗中,印度女不断向它乱丢东西,从桌子跳到跑路袋在到沙发,它都一一避开。肥橘听见黑金惨叫,它不想再与这个女人纠缠,决定速速离开这里。喵!房里躺着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站在肥橘后面冷不防地伸出一刀。肥橘跳不起来,它看着左大腿溢出沙发般的鲜红。印度女从房间拎来了一个加料水瓶,摇了摇掐开肥橘的嘴灌了下去。
雪芬全叔爸爸和冯夷见二楼阿婶喊打又听见肥橘喵声,便从后楼梯奔了上去。一到门口,冯夷抱起受伤的黑金。大人们直闯入屋,里面的印度男女许是体力消耗过度,也都累倒在地,看见一干人等也无力招架。全叔本来想进去房间查看,给雪芬挡了下来:“拜托,这是警察做的事情。”肥橘呕吐了一堆,意识渐渐模糊。爸爸和邻居阿婶要了两条毛巾,一条裹紧肥橘一条丢给冯夷裹黑金,要带两个马上去兽医诊所。警察来了,雪芬女儿报的警。其中一名警察见到全叔,劈口就说,你们这里真多事。说着,后面跟随的警察踢到了玩具熊,捡起来时有粉末泄出才知道事态严重,赶快再联络总部。警察拦住爸爸和冯夷,雪芬呛到:“警察先生,我们是来救猫狗的。其他事情应该归你们调查的。它们两个才是证人。”
七
这家兽医诊所只有两名男女医生加上一名男助手。看见裹着毛巾几乎失去意识的肥橘,立即被女医生抱进那唯一一间的动物手术室,助手尾随。另一名男医生则接过黑金到隔壁的看诊房间治疗,冯夷陪同它一起。金橘两个就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其间全叔曾拨手机给爸爸,说警察已经把几个印度男女和屋内的货物一起上了猪笼车。这会儿事情是闹得有够大的了。不过警察还是要了爸爸的电话号,派了两个便衣警察到兽医诊所,在案发现场的人循例都得问个话。黑金脖子间的伤口止血消炎上药贴胶布,后右腿轻微骨折。男医生给它腿局部浸润麻醉后,矫正骨折部位重新复位,再以竹板与绷带进行固定,60天方能拆除。男医生护理好黑金后,便马上到手术室帮忙。肥橘目前带着氧气罩呼吸,因为它左大腿伤口刚止血缝针不可催吐,担心催吐动作太大会导致伤口裂开,所以女医师麻醉它之后洗胃。洗胃完毕,接着插针管输液补充水分和营养和戴上氧气罩。走出手术室,女医生告诉爸爸肥橘已经脱离危险期,但还是十分虚弱,得先留在这儿继续观察输液包括验血。爸爸连连点头,还认为诊所设备齐全。男医生说若是伤势太严重需要做大手术的,还是得送进医院。肥橘目前是他们俩夫妻碰到最严重的了,加上他们一家三口住在诊所的楼上,所以破例过夜。女医生说:“这几天我们的助手儿子伊斯迈会留在诊所照顾猫,狗也可以留下来陪它。”隔天上午,伊斯迈经过父母的同意才小心翼翼地把肥橘换去和黑金同一间病房继续输液和休养。手术室得腾出来给其它动物处理伤口和结扎,特别是志工救来的流浪猫狗或被虐待的动物。肥橘睡的床得铺上纸尿片,方便它排泄。黑金睡在肥橘隔壁,有动静它能吠叫。这几个晚上,金橘两个入睡后,伊斯迈才会打地铺休息到天亮。冯夷每天放学后,就叫全叔载他到兽医诊所待到傍晚爸爸来载他回家。伊斯迈指导冯夷如何给金橘清理伤口兼服药。到了第三天,肥橘可以不靠氧气罩呼吸,但还不能进食得继续输液。第四天,肥橘可以喵了,伊斯迈用针筒喂它喝奶粉葡萄糖水或吃一点点营养膏,但还不能让它走动,担心大腿伤口裂开。第五天是星期日,是金橘出院的日子。爸爸缴付费用时,医生不断重复定时服药敷药伤口保持干爽不能乱吃乱动,直到十四天后回来复诊。
八
企图谋杀猫狗,除了三年监禁还得罚款几万块马币;更严重的是发现藏毒超过50克,一旦罪名成立,唯一的刑法就是死刑。连续七天的头条新闻了。为了表扬金橘的英勇,政府獎励它们金猫狗牌各一枚,奖励金三千块马币。肥橘出院至今瘦了一圈,都只能舔碗里猫奶粉葡萄糖营养膏和吃药。黑金因为骨折,也得吃一堆补钙生长素之类的。肥橘左大腿伤口缝线,老是担心它伸懒腰太用力裂开;黑金目前半瘸的,又害怕它撞到。金橘如今成了大红人,有许多大叔大婶纷纷地去买猫狗真字的4D,希望开头奖就发达。冯夷同爸爸一概谢绝探访,除了全叔雪芬和她女儿。最夸张就数出事当日在场的阿婶,把泼香灰打赤裸男屁股描写到像武松打虎一样。不过,还是多亏了她。爸爸亲自买了几粒石榴笃请她吃,还送半打新毛巾。晚饭过后,金橘两个呆在客厅耍玩。冯夷拎着垃圾丢进屋外的大垃圾桶。他没返回屋,一路来到月关河前。河水流的平稳不怒不急,似乎告诉他一切都平息了。冯夷坐在岸边,细想那天梦里河底的橙汁和橘毛,是不是河神的提示?
啪……嗵……听见有声从脚下水边发出。冯夷便走过去蹲下弯身,原来是上次用来抓鱼的塑料桶,被漏掉了一个。绳子卡进岸边石头缝,当时绑着的小木条也被拉到灌木的枝干里。冯夷伸手把塑胶桶取上来,浊黄的河水由洞孔倾泻而出,显出一条橘红罗非。橘红色的应该是养殖场逃命出来的。它嘴巴卡进内桶盖却还在使劲嚼动,尾巴拼命地拍打。放你走吧!冯夷先把绳子弄松将内桶盖拉出,翻过来竖起,晃一晃再一拍它的鱼嘴,噗通一声整条鱼回到河里。太阳下山中,它该往日落的方向游去。冯夷从岸边起来转过身逆着月关河背着夕阳回家,越是向前走,柳橙的香味越是缠身,仿佛顺流而下的河水挤出了柳橙汁。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