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
在一面贴满小广告的墙上
我曾摁过血手印
我是喝醉了,路过的
我是喝醉了,扶着墙
在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中
看见那张
泛黄的寻子启事
“如有知情者,必泣血感谢”
我是这个时候,才发现
我扶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
我是重重地,在那张启事上
摁了一个血手印,又摁一个
我是摁满了一张纸
才去思考,流血有多疼
泣血有多疼
在这笔迹凌乱的旧纸上,画老虎
越画,越斑斓。像一头虎
终于在废墟之间
找到了,久违的身体
那些被遗弃了的横竖撇捺
往日婆娑无力。现在
随着一只虎的呼之欲出
长成了,杀无赦的尖牙与利爪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残阳下
一头驴子累了一天,正拖着
一条血红色的土路,像拖着自己
细瘦的肠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盐,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盐,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驴车上,捏着鞭子的人,在打盹儿
他知道,一头驴再傻,也不会把一个人
带往别的地方。一头驴再傻
也知道,打盹儿的人,还握着鞭子
鞭子,是一本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闪电
又有人背着罗盘,去了云雾凄迷的山中
说要寻一处好风水。我见过好几拨这样的人
求仙、寻宝、找风水。他们雄心勃勃
走得那么急,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
这样的人,我不能攔,风雨雪霜拦不住
许多山中的事
我现在还不能透露
许多山那边的事
我永远也不会透露
我太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他们是如此擅长,用一个个
小游戏,制造出连绵不绝的惊喜
我太喜欢那些简单的游戏
赢了的快乐,输了的也快乐
我太喜欢他们的输赢了
—— 明明是占领一堆沙子,他们说拥有了城堡
—— 明明只赢了几枚绿叶,他们说获得了勋章
1
缝隙、洞穴、茧蛹……在这些
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它们醒过来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梦,屏住呼吸
与心跳。这些动物们的招数,也有人
尝试过。偷偷进入冬眠的人,等待着
在澄黄的阳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讣告冰冷、挽联雪白
六亲不认的亲人们,用
一声声腊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颗蛰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来的蚂蚁
又黑,又瘦。它背着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个,大年初二
就出门,打工的孩子
走得还慢。它背着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个孤身,来到车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还大,还沉重
3
天暖了。种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机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机知道,拖拉机手
却再也不会知道了。拖拉机愤怒的摇把
甩在了,他的脑袋上。天暖了
那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
变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悬的古钟里,有几只倒悬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钟上的时候
它们从各自的大梦中
惊醒。像一群饱经丧乱的人
不知该作鸟散,还是兽奔
5
冬眠时,每一只小甲虫,都用脊背上
艳丽的色彩,装修着荒凉的地下室
今日惊蛰,一只甲虫缓缓爬进了
我的视线,装修着我荒凉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侣
在暗室里,忍住了耸动
而惊蛰之后,它将幡然
它将在一支最锋利的犁铧下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训诫另一具自己
7
田鼠们不擅长黑市交易,也不喜欢被施舍
除了粮仓,别无长物。除了粮仓,别无用心
像吝啬的地主一样,它们节衣缩食,捱过寒冬
—— 它们比我更加理解粮食,更像大地上的
长工
8
惊蛰之后,每一滴水
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每一条河流,都是子母河
惊蛰之后,枝头、草丛、垃圾堆。甚至
一块头盖骨,都是谁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宫
在北方,山川没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浑浊一点,才配得上千年
累积的名声。在北方,树木忌惮冬天
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点点青,这就像,那些杵在墙角咳嗽的老头
年年都摆出一副气绝的样子。在北方
石头就是石头,不必点缀苔藓
下雪就是下雪,从不夹带雨丝
在北方,天宽地广。喝一个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盘着腿
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
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
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
(选自《广州文艺》2021 年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