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拥抱了月光

顾康静

我还有改变的可能性。一想起这一点，我就心潮澎湃。

——北野武

月光下。

影子被路灯拉得好长，清亮的月光，照映着两个小区间的隔墙。疏影摇曳，风吹树叶“沙沙”地响。偶尔还能听见隔壁小区的争吵声，叽里呱啦的。

谁会去理会墙上贴着的“请勿喧哗”的红色告示呢，谁知道当时贴这个告示的人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晚上回到家，妈妈对我说：“看看理发店关门了没，去洗个头吧。”我点头，走在熟悉的路上。

大街上还有几家装修一新的理发店亮着灯，我却径直走向了小区拐角的那家。那家我常去。

不同于别家，它似乎是特意避开了热闹。将近晚上十点，周围店铺的灯都熄了，它还亮着。小小的店，设备倒也齐全。屋内斜上方是一台老式电视机。躺下抬头看，能看见灯罩里几个小黑点。我想那一定是小飞虫的安身之所。

灯又亮了几盏，却不明晃刺眼，我仿佛处在月光之中。

理发店老板王姨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不大爱讲话，却跟我妈很熟络。我常说，只有她俩这种年纪的才能从南聊到北不嫌话多。我去的时候，她的几个学徒都背好背包准备下班。见我来了，她便不再收拾，笑了笑：“是来洗头的吧。来，躺下吧。”她还是那个老习惯，洗头时打开那个老式电视机，先调到她乐意看的节目，再打开水龙头。

她弯下腰为我洗头，我睁开眼，便能看见她正抬头看着节目。小时候的我总觉得王姨不专注，又觉得她的电视机过于笨重。我没搞清楚为啥这么多年了，王姨也不愿换个电视机。她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皮，让我感觉很舒服。

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和我唠家常，关心一下我的学习或是生活。她总是先问我，再听，遇到有趣的便开怀大笑，她的笑声很爽朗，不同于月光黯淡。

我喜欢偷偷观察别人的生活。王姨来宁波也有三四年了，小区里的人们大多都认识她。因为她的理发店价格便宜，人又好。

她和我妈的对话，我多少偷听了些。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偷听。王姨从西安来，只身一人出来赚钱。她家中有个年迈的母亲，还有一对与我一般大的龙凤胎。每逢客人听到她有龙凤胎，说她“有福气”，王姨总是默默地笑笑。

王姨常年不回家，過年也只是回去两三天。一到假期，她的儿女就来了。他们待人很真诚，眼睛里透着少年朝气。王姨的理发店常年开着，有趣的是，门口“招收学徒，包吃包住”的告示从一开始贴上便没撕下来过。店里的学徒常常是待了几个月便走了，一批又一批换着新面孔。

我好奇地问：“王姨，在您这儿工作过的人一个个离开，您不就少了帮手吗？您给他们包吃包住的待遇，结局却是他们一个一个都走掉。”

她说我还小，不懂社会上的很多事情。她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善事，能让这些孩子有一条生活的出路，也不错。这些也不必让他们知晓。

就像月亮总会在太阳升起时离去，人们也只惊羡于日出的美丽。

王姨住在隔壁小区。隔壁小区大多是出租屋，外来务工人员居多，一到傍晚便喧哗嘈杂，有喝醉酒高声闹事的，有吵架打架的……我不知道王姨这样一个女子是如何忍受这种环境的，至少我认为这个环境与王姨不匹配。那个温和如月光的王姨应该为世界所爱。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适应南方生活的，又为什么不换掉那台老式电视机……心头的疑问太多太多，我既想了解，又不想。

前年中秋前夕，王姨的理发店突然关了门，门口贴上了“暂停营业，有事电话”的告示。那段时间，我的头发一直乱蓬蓬的，总被妈妈唠叨。“王姨呢？王姨怎么还没回来？王姨的店几乎不关门的呀！”我安慰自己，王姨一定是中秋回家团圆了。

中秋节那天，王姨回来了。她似乎遭遇了什么事，只是她的理发店照常营业，她也继续工作、生活，日子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那天我去洗头，妈妈祝福王姨中秋快乐，顺带聊了聊家常，才知道王姨的丈夫离世了，之前王姨离开是去办后事，而不是团圆。她的脸上失去了往常的笑意，眉头的皱褶久久不能消散，看着好像突然苍老了几岁。

原来在生死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退缩。

可那天王姨说：“今天的月亮比前几年还要圆，还得生活啊。”

我和妈妈不再多说。还得生活啊，我们还得生活得更漂亮才是。

王姨一如既往地工作，寄钱回家。最近她玩起了微信的视频聊天，每天笑意盈盈地与家人闲聊，不亦乐乎。

从前的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王姨生活不易却还积极地过着每一天，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一边抱怨生活艰难，却在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

“为什么不换电视机呢？”吹完头发，我终于问出了口。

“从老家花大力气搬来的，有家的味道啊。”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缓缓上移，房间里充满了暖烘烘的洗发水香气。

以前的我总想当厉害的人，要过不凡的生活，会在所有温暖的时光里写下那句“拥抱阳光”，不屑那些碌碌之辈。

而现在，我就只想经历一切波澜不惊、温暖喜人的小时光。我不再害怕成为无名之辈，过平凡生活。忙忙碌碌地追逐新一轮的太阳时，也不再惧怕黑夜风雨。

“别再一味羡慕拥抱太阳的人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突然想起了有人说夏目漱石将“我爱你”翻译成了“今晚月色真美”。嘿，那就去经历吧，去尝试吧，去努力吧，也学会热爱并且享受这漫漫黑夜里的月光吧。

然后悄悄地说着：“本来我可以拥抱太阳。”

别忘了。

还有下一句：“却不小心拥抱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