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2021-05-31 16:28刘星元
散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仇人电瓶车人群

刘星元

当我身处人群之中的时候,究竟是同样站在人群中的谁,突兀地喊了一声?

地点是一条路与另一条路的交会处。像一种魔术,两条普通的道路以垂直交会的方式经历短暂的相遇之后,便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继续延展, 以交会点为中心,道路借用倍数的名义增加,让简单的规律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也让每个人接下来的选择变得玄妙和不确定起来。在这里,有的人将在人群中就此转向, 向左或者向右,汇入新的人群;也有人将会从左右两个方向走来,汇入直行的人群,向着新的前方迈开脚步。作为一种松散的集体形式,除了单个的因子发生了换位,就整体而言,人群的数量似乎并没有减少,也似乎并没有增加。

时间是暮晚时分。也可能还要更早一点。我们的头顶之上,阴而不雨的天空被乌云塞得满满当当,不知道它们之中的哪一朵将会被率先挤出来,以闪电和雷鸣的愤怒,抱怨同类的排拒,发泄内心的不满。总是这样———灰蒙蒙的天空,掩盖着我们对时间的日常把握,让我们对自然时间的准确刻度产生了偏差,天气湿滑,我们的心理倾向也跟着湿滑,提前对时间进行了某种我们未能察觉的加速处理。

那时候,我正在低头赶路,我的脚沿着柏油路,沿着指向线,沿着人群中其他人的脚步,机械地向前挪动着。叫卖声、劲歌声、拆迁声、汽车喇叭声、宣传车里传来的政府公告声……各种声音或此起彼伏,或组合交响,我们时而被这嘈杂的波浪吞没,时而又被它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毫无防备地,喊声从一直都在沉默的人群中炸了出来。

那喊声就像是一尾鱼从平静的湖心一跃而起, 在低矮的空中甩了一下尾,转了一个身,又迅速俯冲进了水里,把自己隐藏了起来。肇事者已经无迹可寻,可它的痕迹却留了下来,水纹沿着圆圈,一圈圈向外退去, 整个水域便都荡漾了起来。那喊声就像是一枚小小的蝴蝶百无聊赖地扇了扇翅膀, 便生起了近乎于无的风,风在万物的助力下不断铺排、延展,吸纳着所过之处的给养,最后在数千里之遥摇身一变, 幻化为一场摧枯拉朽的龙卷风。那喊声就像刚在街头上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两辆正常行驶的小汽车被突然冲出的电瓶车晃了一下, 电瓶车迅速驶离,两辆同时选择躲避电瓶车的小汽车却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电瓶车已经没有了踪迹,两辆小汽车却还要完成协商、理赔、修补的后续程序,仅仅“协商”两个字,就会将更多的车与人堵在这一截道路上,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因这偶然而或多或少地改变自己命运的轨迹。

然而,面对这些后续的影响,那名肇事人———喊声的发出者, 却已无影无踪。喊完之后,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在人群之中继续赶路。人群中,少数几个匆匆赶路的人因这声音错愕地抬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然而这只是徒劳之举。

那个喊出声后又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他为什么要喊呢?

或许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熟人? 半生故交皆作古,梦醒孑然是此身———或许是因为孤苦伶仃半生的他,遇见了此生中某个极为重要的人了吧?最好是老情人———年轻的时候, 因为一些无法言说的因素,他抛弃了她,虽然同居一城,但因为愧疚,他选择了刻意地躲避, 因为刻意躲避,他切断了与她的任何关系、任何联系,也切断了回顾往事的途径。现在他已中年,甚至老年,年轻已然不再,生活却还在不断加压,隔着那么长的岁月,那些曾经刻意排拒的情愫,越发清晰了起来。有些梦境开始夜夜将他拉入时间的渊薮,他如溺水者,想爬上岸来自救,又痴迷于那深水中的诱惑,在诱惑里,他贴近了自己的青春。而在现实生活中突然间出现在眼前的她,几乎是他与过往世界的唯一联系,是一根拯救他的稻草。蓦然相见,他激动地喊了一声,无法自持地喊了一声。然而,喊声刚脱口,他就开始后悔了:他老了,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也老了,她肯定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不管经历何种恩怨纠结,他们只配、只应、只适合活在过往,活在彼此的记忆中,多少年了,在现实生活之中,他们彼此都没有为对方留下一个合适的位置。如此,他便只好选择沉默———即便那一刻内心正涌动着滔天巨浪, 最后也终将慢慢地自我平息。

或许是遇见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仇人?是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多少年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他寻找着仇人的影踪,蛛丝和马迹却像时光的同谋,与许多旧事和旧物一样,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迹象也越来越散乱。近些年,对于复仇,他甚至已经不再抱有幻想,这个词,只是一种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至于是不是能实现,他没有丝毫信心。甚至,他已经不愿意去实现了———作为信念, 只有挂在高处,它才能给人以力量,一旦变现,这些年孤悬的空中楼阁就会倒塌,像一名富翁失去了所有的资产,他也将变得一无所有。当然,他也不打算与仇人以及时光和解。这么深的仇恨,这么久远的岁月,已经不容他把一些东西心平气和地化解了。他想,那就这么维持下去吧,就这么存在下去吧。然而,在人群中,在多少年后,他终于发现了仇人身影的时候, 他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当喊出声音之后,他就已经后悔了,不是害怕打草惊蛇,而是害怕支撑他的信念就此坍塌。于是,他最后选择了隐藏,选择了沉默———他就当没有看见那个人,任那个人匆匆消失于人流之中, 直到看不见。他就当仇人还没有出现,他重整旗鼓,即将再去寻找仇人, 开始新一轮的复仇之旅。

那声音也或许来自我自己,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你知道的,我身体里一直藏着两个我。或许,就是其中一个我没与另一个我商量,擅自做主地喊了一声。

喊出声音的或许是那个少年时的我:他是莽撞而自卑的少年,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家庭中,都以主角的名义被排斥在可有可无的边缘位置。多少年了,时光轻易溜走,阴影却始终占据着己身,家长的唠叨、老师的辱骂、同学的嘲讽以及文山题海的埋葬,压得他无法喘息,他需要一个机会表达, 倾吐自己对于世界对于生活的不满, 但胆怯和自卑又牢牢掐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叫喊。这一次,是身体里莽撞的部分占了上风,隔了十多年,他于失控中喊了出来。没想到,突兀的喊聲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于是迅速闭上了嘴,我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我的另一部分性格反应过来后,是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么出格的行径的。

喊出声音的或许是那个日渐麻木的我:他在位于鲁南的这座县城里生活了十数年,他知道,自己还将继续在此生活下去。籍贯同在此城,身体却已飞到大洋彼岸的作家王鼎钧先生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他认同这个观点,并且相信,这座县城将会成为儿子的故乡,却不是他自己的。在这座小县城里生活,于那些沙砾般琐碎的生活或顺从或抵触的摩擦中,他渐渐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状态, 浑浑噩噩,日复一日。即便如此,他仍于某些个瞬间透过生活的镜像,预知乃至预支了自己的衰老,感知到一个人因某种缺失而催生出的矛盾与渴求。借助蹩脚的文字,他检测到自身的衰弱、缺失、矛盾与渴求在不断延伸,这让他既焦虑不安,又无可奈何。或许,那一声喊,就是这个日渐麻木的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做出的一种自我拯救的尝试。显然,他失败了,失败到连自己都不敢当面承认, 自己就是那喊声的来源。

也或许,只是一个无聊的人,他无聊到只是想单纯地喊上一声。

其实我知道,每个与我相向而行或擦肩而过的人, 都有可能是这喊声的发出者。在这样一座藩篱遍布、人情淡薄的城市,我们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轨迹或他人的指令小心地活,麻木地活,努力地活,但人毕竟不是机器,至少,不全是机器,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抬头看天的机会、低头思考的机会、迟疑的机会、抵触的机会———一旦被他们识破了“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总会有一些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声音被创造出来。尽管,这声音或许是毫无效用的:于己无益,也不能影响他人。

因为这喊声, 我暂时停顿了几秒钟。我侧头问与我并行的陌生人,问她是否听到了那喊声。问完之后才打量她:是个时尚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颜色亮丽的衣衫,衣衫上氤氲着香水气味,渲染得这个闷热的傍晚更为闷热。女子顿了一下,继而以摇头示我,并配以警惕的表情。哦,是我唐突了,唐突到她一定以为这是一种蹩脚的搭讪方式。她继续向前走,我却因暂时的停顿被旁边的人赶超了过去,被后面低头走路的人撞到了后背———作为对不守规则者的惩戒,我得到了背后人的两句骂声。

尽管如此,我还是被那最初的突兀喊声搅动得心情激荡,由此延伸出的想象和思考变得愈加荒诞起来。

最荒诞的那个想法是, 我甚至觉得,这一声喊,并非来自现场,而是来自历史,来自远方,来自内心不灭的灯盏以及对灯盏的向往。我是说,那喊声,也有可能来自屈原、来自鲍照、来自杜甫,来自狄金森、来自曼德尔施塔姆、来自博尔赫斯……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一位,只是在向着人群中的我一个人喊,不关乎其他人。他或者他们, 只是于这死气沉沉的嘈杂中,用一声破空之音,隐晦地道出了自己如何受困于文字, 并于文字的燃烧中涅槃的密语。遗憾的是, 这些天才, 他们高估了我———我行动迟钝,思想陈腐,文笔枯涩,梦想于我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假如真是这样, 我想我的选择将是装聋作哑,因为我羞于面对现在的自己。

这喊声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的混合体。从喊声的高度上分析,这一声喊好像压抑已久,它是一种不屈服的呐喊,是燎原前的星星之火,既有燃烧别人的企图,也有焚尽自己的意向; 从喊声的音色上判断,这一声喊又好像是一个气鼓鼓的皮球泄气时尖厉的声响, 它正以破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恐惧和绝望。

一声喊叫在人群中响起———于整个生活而言, 只是一段无关痛痒的插曲,即便那些被惊动的人,也没有谁会将此视为哪怕是一天、一时,甚至一瞬的主题。至于那些没有被惊动的人,他们的生活更加简单,他们将继续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而我, 或许只是上帝走神时暂时漏看的一粒杂质,趁着他尚未回过神来,我会迅速将头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清零,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人群,重新与他们融为一体。

世界空旷无边, 这一聲突兀的喊叫,最终消融于周而复始的生活,它与我们以及我们的生命,似乎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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