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

2021-05-31 02:45孙敏瑛
散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菜苗梨树野草

孙敏瑛

院子里很安静。

温暖、洁净的日光照着,花草的香气幽幽蒸腾,飘散。

柔软碧绿的草丝挤满了小石子间的缝隙。南边墙角,有一片繁密的黄花酢浆草,其间星星点点夹杂着弯曲碎米荠的小野花。稍远一些,在矮阶下,还有一丛夏枯草,不知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浅紫色的穗泛着柔软的亮光,穗上,一粒粒小白花开得素净, 花朵只有水滴一般大小, 样子却很奇特,就像一个个戴着风帽的白衣侠士,正甩动长长的衣袍踏歌而来……

我搬了把藤椅在门前坐着, 手里是那本看了好久的书, 我从中间夹了书签的地方开始,继续往下看。

在这样一个阳光如棉的春日的早晨,我的心神常常是松散的, 有时也会凝聚在书页间, 或化成一只小蝶轻盈地停在花穗上, 或成为一只蜜蜂在花蕊里唱歌———有一瞬,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幻想,因为那种停在花穗上、歇在花蕊里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实———有位充满智慧的长者曾经告诉过我,人有怎样的本领,寻常的眼睛一般无法看见。人们所能见的,无非只是用来禁锢灵魂的无趣而呆笨的躯壳。而且,依照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那些木讷而沉默的人,常常怀着过人的本领, 他们只是为了保护他们深藏的秘密,装成那样而已。我希望,我也是这样的人,我更希望,我的灵魂能比我的躯壳恬美。

门前的梨树长了已有十余年, 种下时只有一根光光的枝条,如今已经长开了,枝条东西南北四处伸展, 乱蓬蓬的。前一阵子,一位邻居借了她家的园艺剪给我,并帮我把它们好好修理了一番。现在,整棵树看上去秀气清朗,花朵开在阳光里,轻盈、柔软,洁白而单纯,像冬日里的某个清晨,我在小院中无意间邂逅的几朵随风散落的初雪。

几只白颊儿的小山雀在枝头嬉戏,它们模样相似,叫声细碎好听。不知道天寒地冻的冬天它们用什么喂养自己, 一只只皆是那样胖乎乎的一小团一小团, 在梨树枝子上蹲着,或轻盈地跳跃。

这棵梨树每年都会结好多果。果子虽然只有拳头那么大,但水分足,也甜。自从鸟儿来到这里,发现了这个秘密,高枝上的果子我就再也尝不到了。它们比我更馋,还没等果子成熟,就用它们的喙先尝为快。它们啄剩下的,是蚂蚁的。矮枝上的果子,才是我的。

一月最起初的几个日子, 我拿了一把小锄头在院子里翻地。

我蹲在那里, 认认真真地拣出泥里的石头、较大的枯枝或败叶,那些凌乱的在小风中瑟瑟抖动的野草也被我一并清除。只是巴掌那么大一块地, 一两日就侍弄干净了,然后,我把刚买的鸡毛菜种子撒上去。

泥土是黝黑的,种子也是同一个颜色,那些小颗粒被我撒到地里之后, 就再不能用肉眼分辨,我只是凭着感觉,撒的时候,尽量让它们分布得均匀一些。

好几个白天过去, 我到院子里看看,地里没有一点儿动静,种子们好像都睡着了。

我摊开手掌,感觉风是凉的,每一缕风都带着阴柔的气息。由着这样的风吹着,种子们应该并不需要我给它们浇水吧? 我也担心水的冲击会让那些微小的种子挤到一块儿或跌落到没有土的边沟里去。

过了十来天,再去看,密密麻麻乳白色的小芽已经从地里抽出来了。一棵一棵,样子有一点点孱弱。有一些小芽上还戴着溜圆的灰色的壳,表明它们之前的身份,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仍然没有给它们浇水,因为,雨点时不时自己从天上下来了,清凉的雨滴,有成千上万颗,它们落进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每次去院子里, 都见小苗们纯净、滋润,精神抖擞。它们享受着雨水的滋养,也享受阳光与清风, 在我不留意的白天或夜晚,一点一点缓慢地长高长大,变得越来越挤,直到再也看不见它们脚下的泥土。

差不多两个月后, 我在密集的地方拔了一把青碧的菜苗, 好让剩下的小菜苗能有更多站脚的地方。

那把拔来的蔬菜,是如此的鲜嫩,只是被我稍微洗一洗, 就整棵整棵地撒在汤面上。水沸起来的时候,嫩黄的金针菇一沉一浮,小菜苗则碧如翡翠。想起它们还是一颗颗比芝麻还要小的不起眼的种子的时候,想起为了种下它们我一点一点清理地里杂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心满意足,好像生活从来也没有辜负过我。

倘若清洗的衣服不多, 只一件, 或两件,我就會偷懒,不去四楼顶上的阳台,而是把它们挂在三楼走道东面那两只窗钩上。

刚刚出水的衣服,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过不了多久,所有的水珠便一颗一颗飞快地被阳光和风掳到别处去了,只剩下干透了的衣裳,洁净、平整,像被熨过。

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微微地透着阳光、清风和草木的香,令人心中松快,脚步轻盈。

然而,一日午间,我去收衣服的时候,发现窗钩上挂着的那件豆绿色的长裙不见了。

我从窗口尽可能地探出身体, 目力所及之处,皆没有它的踪影。

我去楼下的小巷里找过,梨树下找过,月季花丛里也找过,还有井边、茶树下……哪儿也没有, 最后只在楼下的青石板上捡回一只孤零零的衣架。

那件豆绿色的长裙,并不常穿,但是被风掳走以后,好长的一段日子过去,却一直不能忘掉。

有时候,在我还未看完的书里,会找到一两片树叶。它们被当成书签夹在书页间已经很久,干枯了,失了在枝头时的青葱润泽,变得平整、脆薄,也没有了昔日的清香,叶脉却愈加清晰,几乎是纤毫毕现,依然能让人准确地认出它们从前的模样, 也知道它们来自哪一棵树,要么是玉兰树,要么是樟树, 要么是乌桕树……它们都是从附近那座小山上来的。

这座小山,半山腰上有一座凉亭,许多人走到这里,都会歇一歇,不是累了,而是喜欢这里比山顶更幽深的绿荫。他们在亭外的空地上,面朝一隅,深深地吐纳,摆臂,深蹲,跳跃,摇晃……树木的香气、野灌木的香气和各种花草的香气, 随时供任何人享用。

离开亭子往上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石板路,是人工修成,从山脚开始,一直铺到山顶。另一条则是荒草小径,是一些喜欢野趣的人踩出来的。我曾不止一次从这条小路往上,在山间绕来绕去,走到山顶,所费的气力要比走石板路多得多,时间也更久,但得到的趣味也是成正比的。

径两旁的野草,到了暮春,就已经长得十分茂盛,只要蹲下,差不多可以将人完全遮住。有时,草丛深处会忽然簌簌簌抖动起来,飞快的,由远及近,让人暗暗心惊,好像马上就会出来一个噬人的妖怪或者野兽,可是,等我加快步子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回头看,平平静静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似乎刚才那一刻, 只是碰巧经过了一阵从山谷中吹来的风,借着这缕风,某一群小草随性舞蹈了一会儿———这些生长在天底下的野草,一年年,返青又枯黄,得不到任何的照拂,它们只能自取所需自得其乐。

植物们是有感觉的,我一直这样觉得。

我曾有过一盆含羞草, 一碰它纤细的叶子,它便会害羞地收拢枝条,甚至突然将枝子跌下去,让人不忍心再给予它伤害。

我的这个想法后来居然得到了印证———有个搞科学的人做了一个实验,将一台记录测量仪和植物相互连接起来,然后假装想用火去烧叶子, 就在他刚刚划着火柴的一瞬间, 仪器记录到明显的指数改变———植物们害怕了。

既然会害怕,那么,那些沉默的野草,开心了也会笑,难受了也会哭,一有担心的事情,也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吧。可是,风吹来了,雨落下了,日头烤在身上,还有无情的刈割和沉重的践踏……许多时候,它们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这样看来,人是不如草的,人只会欢喜美好,却无法心甘情愿承受野草这样的命运。

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大片向阳的草坡,上面满布着一种灌木,每年清明过后到立夏之前, 灌木丛里总会结满浆果, 一颗颗,樱红如玉,酸酸甜甜,似星星一般在草丛中闪耀,多不胜数,没有人到了这里会空手而归,今日采了,明日还会有,明日采了,后日还会有,源源不断,让人心生喜悅。这奇妙的山珍, 不知机灵的野山兔们、松鼠们,还有沉默机警的小刺猬们,是不是也会来尝一尝,或者干脆搬一些去自己的窝里。

今年春,映山红似乎开得比往年早,也开得更久,过了小满,它们仍在山上燃起一丛丛火,热情无比。我去山上流连的时候,曾在小径上邂逅过两个年轻人, 女生长得极好看,男生却既不高大也不帅气,皮肤还有一些黑,但是,擦肩而过的刹那,我听他唤她的小名, 还见他细心地为她拉开路旁带小钩的野藤。他的微笑让人觉得温暖。那个女孩子,却是很平静的神态,不像是沉浸在爱情里。我就有一点点为那个男生担着忧。我希望那女孩不要只看外表,比外表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品性。

可是, 年轻的时候, 谁又会想到那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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