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楷
故乡傍着溪流,我从小便喜欢钓鱼。
物质贫乏的年代,一根金竹竿都是奢侈。老辈子用火小心翼翼来回翻烤竹尖,然后再把竹竿用大石头吊在屋檐房梁拉直,必须要用当年的质地金黄的高粱杆做浮标,外带全凭经验拿捏重量的一丁点金属牙膏皮做管坠,一套鱼竿就做成了。
夏洪稍退,老辈子拿着鱼竿带领几个小跟班冲向小溪。儿时的夏天炎热又清新,节状浮标欢快地在水草丰美的湍急溪流中浅吟,时而轻停,时而垂头,就在浮标沉没的一瞬间,紧绷的鱼线从浪花里吃力地拉起了一尾鱼。
白白胖胖的家伙在柔软的泥沙地里拼命地活蹦乱跳,光着脚丫飞快着跑去捡鱼的我们岂知疼痛感,或許童年就是这样简单快乐。老辈子将鱼儿养在瓦片交织的石缸中,每次投喂玉米面,鱼儿翻涌点映的金黄鳞光搅动着宁静岁月的波纹,我好生羡慕。
竹竿支撑着一个男孩童年时的猎鱼梦
少时梦轻飘而绚烂,随着年龄的增长,那梦愈发有分量,绚烂之光愈发夺目
我向父亲讨砍了金竹竿,自己跑去几公里外的供销社购买鱼线与钩。我要模仿他,我准备带着弟弟妹妹大干一场。一个洪水尚未退却的波涛翻滚的日子,我站在高高的田坎上,不明所以地胡乱钓起一条大鱼。我慌张得不知如何处理,甚至忘了弟弟妹妹对我崇拜有加。
我们抱着鱼跑回家,大爸用菜籽油将大鱼炸成金黄,我们三人一人一段,老弟说那是他成年以后犹记至今的美味。
成长途中,我记不清钓了多少鱼。童年的快乐初心似乎已忘,不论大小得失,时刻影响着心境。“爆护”欣喜若狂,“空军”无聊失望。是钓鱼变了,还是我们变了?这是一门生活哲学。为生计奔波,鲜有闲暇的我与钓鱼渐行渐远。
生活虽无鱼,偶尔我也线上羡鱼。观摩户外直播捉鱼,我总难免拾起潜藏心壑的山水田园情怀。这是一份追忆童年的魂牵梦绕,一份摆脱琐碎的灵魂出逃,一份思乡归土的终极祷告。我想起了条纹斑斓、夺目靓丽的“火烧板”(学名宽鳍鱲),真是令人心驰神往。
尔后我查阅现代钓鱼技法,相比时下渔具的专业细致,我做的鱼竿简直原始又老土,打窝饵料更是难以启齿。我相中了抛投竿,它可以精准抛投到山涧深潭最远处,那片狭静的水域充满了神秘与大货。
我把想法告诉了兵公子。村里从小到大的兄弟基本都是钓鱼能手。那时他正疯狂迷恋钓鱼,经常出没于闻溪水库与白龙江。我俩天天在社群演绎抛竿、收线、起鱼,各种惊心动魄。面对我的纸上谈兵,兵公子多次批评我雷声大,雨点小,是一个“大水货”。因为他在我的极力劝说下,斥巨资购置了路亚竿与两个线轮,我却迟迟不见行动。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无奈囊中羞涩。
某次归乡,我与兵公子站在田坎上聊得火热,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势。不知何时,大牛手托饭碗,认真地将半个脑袋瓜子从后面凑了上来问:“兵公子,你又在吹嘘闻溪水库有大货了?”
兵公子:“那你以为呢?上次拉鱼,手都给我拉软了。隔壁老几钓了一条几十斤重的大货,还让我给他照相。”
大牛:“你怕又在豁(骗)哥哥。”
兵公子:“不信的话,你去问蛋子。”
大牛:“兵公子好久带领我们走一走哇?”
兵公子:“随时,我们现在去都可以。”
我:“我们现在就去?”
兵公子自信地说:“你以为呢?”
我:“男人就一个字——干!”
溪水蕴藏着孩童心中的很多幻想
宽鳍 (摄影——四川·和弦)
大牛驱车载我们杀向闻溪水库,疾驰的车速像极了我们无法轻意按捺的焦躁内心,高涨的气氛欢乐了山腰。然而,现实往往偶有遗憾,时值闻溪水库蓄水,标点无法作钓。兵公子只好选了一个桥墩,让我们体验台钓,毕竟人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大牛说闻溪水库是他钓鱼生涯的伤心失意之所。此次“空军”,其实我们都不想。大牛上山攀摘八月瓜,下河摸捕溪涧鱼,其到之处所向披靡。虽然我和兵公子都想极力维护他“山野之王”的神圣称号,到头来终是功败垂成。
幸运的是,此次我初见了路亚钓具——柔硬适中的冷艳竿柄、机械工业设计感强烈的线轮,堪称做工精良,钓鱼至宝。远处仅有的标点被陌路老哥占领,他抛弃了同行的漂亮小姐姐,任她如何生气也不去安慰,一个人金鸡独立于杂草乱枝岸垛,鱼竿轻挥,线行江心。我静静欣赏着天空与深山的宁静被划破。
兵公子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部长,你看看人家。”
我腼腆小坏地笑了笑:“人家怎么了?”
兵公子:“你搞快点入手路亚”。
我继续笑了笑。
一个男人对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时,也许他真的老了。
白龙湖坐船“打龟”图
剑门关
一笔生意小赚,返回成都,我便入手了路亚。其间,我反复查阅资料,并向兵公子咨询如何挑选鱼竿與线轮。兵公子告我:竿看碳素,轮要纺车。
他始终认为我是一个玩不转水滴轮的男人。他以亲身经历告诫我,水滴轮对于新手来说,非常容易炸线。
我很想告诉他,男人不能说不行,我可以的。
短视频里的钓友精准甩竿,多次令我热血澎湃。但我还是用现实经验先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男人做事要稳,不能太飘。
最终,我选择了和弦推荐的竿与纺车轮,堪称色亮竿明,风骚无比。他曾说自己多年来鱼没钓到多少,一只风云雄霸天下的麒麟臂却早已练就。我相信他的实力,估计老钓鱼人的身份也装不下去了。
老冬的舅舅开张
老冬的鱼获
驶入青川县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路亚在手,天下我有。无奈公务繁忙,老夫暂且无法操练。闲暇时,我发现路亚真是一门大学问。钓柄、线组、线轮、拟饵、目标鱼,我都做了大概的了解,以便日后理论指导实践。间或无聊一人擦拭鱼竿,体验手感,幻想自己“全副武装”登船抛竿,同马口、鳜鱼、翘嘴一决高下。
时光荏苒。大牛“五一”劳动节载我等兄弟归村,大家商议再次征战闻溪水库,可回家已是凌晨两点,早晨七时群问无人作答,计划只得再议。此时恰巧蛋子在楼下大声呼唤,我便起身随他征战团结水库去也。途中蛋子惊叹我晚睡早起,活力满满。我谦虚地对他说了一句:关键我是时间管理大师。
初体验总是青涩和充满耐心的。我玩台钓接近半天左右光景才想起路亚竿。一来老婆不断致电,她误以为我在家带儿,若“空军”回归,着实惶恐;二来老夫在此以蚯蚓为饵,钓得数尾三角峰,小儿可得一碗鲜美鱼汤,好不快活。
夕阳余晖。蛋子为路亚竿开光,同时饶有兴致地指导我如何绑线与抛竿。我本来基础也不差,掌握技巧便开始抛竿。其实这里没有目标鱼,但作为一名小学生,我得先练练。
我终于理解和弦所说的麒麟臂锻造,我不断变换点位抛竿,燃烧卡路里。面对一望无际的水域,拟饵如同茫茫宇宙中的一颗小行星一样渺茫。犹如一幅风景,大自然的宏大、人类的渺小,渺小置于宏大之中,微不足道。第一次“打龟”,让我彻底明白了“月涌大江流”“独钓寒江雪”的唯美。
第二天,我来到县城清江河练习抛竿。头顶大太阳,滚烫的鹅卵石丝毫未让我退却。足足两小时,三公里路云和月。多次挂底,最终第二次“打龟”。
回家后,我躺在沙发上仔细反思。马口水中结伴出游,难道是拟饵出了问题?我立即出门采购。此时,细儿竟说自己也去要钓鱼。顺水推舟,我带他一起出去。
晚间,我换上新饵打算再战。家人散步健身,我临水路亚,异曲同工,反正不用浮标。老婆好奇,我顺道带她去河边感受了一下路亚钓法。清江河摇曳着廊桥灯火,烂漫夜色像咖啡馆的霓虹音乐搭配红酒杯。这是我第三次“打龟”。
翌日,细儿叫嚷着要钓鱼。小长假无聊,老婆提议白龙湖游玩。我立即带上家伙,叫他们赶快下楼坐车。路途蜿蜒,风景倒也不错。拦河成湖,巨山成岛。车至目的地,我却不知如何是好,一要安顿家人,二要钓点合适。
俯拍青川县城(摄影——四川·谢谦)
腹空,我匆忙在湖边咨询船夫。他说载我们去一个小岛农家乐,食宿钓鱼完全没问题,妥妥一条龙安排。
行船途中,我隐约感觉欠妥。不出所料,我们去的地方是筏钓……
饭罢酒足,我带细儿去感受钓鱼,怎想这小子一出竿便中了一条极小之鱼,后来他还有意向我提及此事,这于他来说定是一段快乐回忆。
我象征性地试了试路亚,挂底,剪线铩羽,终耗资七百余元乃去。
作为最后的体面,我买了一尾青鱼。这是我第四次“打龟”。
思来想去,我得紧密团结一位带头大哥——和弦。他多次邀我去升钟湖“破龟”,可惜时间错位,一直未能成行。
至此,我已無心恋战。浅尝辄止也罢,从长计议也罢,反正操之过急万万不可。钓鱼人铸就的是心态。
后来,我越挫越勇,相继在老家溪流多次“打龟”;在兵公子和大牛的共同见证下,于郫县“打龟”,但这丝毫不影响我那日吃烤鸡的心情。
过年期间,老冬多次于幸福岛路亚有所斩获,令我心动不已。本人向来极力推崇健康生活,路亚恰好是一项绿色的运动。约好,我们便驱车前往。
老冬一直担心鱼口与活性问题,他似乎从来不担心“打龟”之事,他甚至仔细询问了我的线组与抛竿。我一听便知今天来对了,“破龟”指日可待,正确指引是通往成功的捷径。
地点与上次不同,再战白龙湖果然不同凡响,必须信心满满。老冬装备齐全,事前还补充了一罐红牛,走位甩竿竞技范儿十足,竿尖咻咻,强而有力。相较之下,我略显拘谨猥琐,甩竿不敢过度用力,甚怕操作不当导致竿体断裂,明显不够激情。我必须努力使自己保持血液兴奋才行,毕竟路亚钓法要一直不停地寻找目标鱼。
说时迟,那时快,老冬上鱼让人有些遂不及防,可惜我没亲眼见证鱼儿咬口过程。目标鱼是一颗强效定心丸,我开始大胆甩竿尝试。拟饵在水中游弋的样子真美,清澈水底偶尔竟有几尾翘嘴追逐挑衅。我恨不得自己代替拟饵摆动引诱,让鱼儿猛啃一口。
“鱼儿活性太低。”老冬在筏上试钓一圈后说道。
长时间一无所获,很容易让我这类人丧失信心,特别是太阳已将我晒得全身油化。虽然我还愈发坚定地在原处猛然甩竿,但恍然神移。湖面上最美的抛物线数次缓缓落下,慢慢搅动纺车轮仿若用心编织每一秒生活,远方天边偶尔有几只大雁苍劲飞过。
离开幸福岛,途经青川县城。东桥巨大的黄铜熊猫搬走了;崖巴中学石墙变成了漂亮的浮雕;通往黄坪的陡坡平缓了;年少懵懂的同学在黄坪大桥下以蛇祭天、歃血为盟,大家明言兄弟伙有钱要掏出来一起用;贫穷的我春游后无钱坐车回家,在黄坪场镇划空档打麻将杠上花后欣喜激动;班草在黄坪转弯的第一个陡坡骑赛车载翻了心中暗恋许久的姑娘……
车速轻快,曾经的一幕幕随窗外伴我长大的小城一道,在我脑中闪过,我怅然若失。
这是我第N次“打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