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继荣
最近,妈妈有点儿苦恼,她总觉得大嫂对她有些冷淡。妈妈和大嫂都是好人,却偏偏像咬合不顺的齿轮,时不时就“嘎吱”一声。她纳闷:“你跟你婆婆两个,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怎么偏偏亲如闺密?”
周末,我做多了家务,有点儿腰疼。丈夫在外地工作,远水解不得近渴。妈妈闻讯而来,立刻去厨房弄汤弄菜,还削好水果端过来,我舒服得像大小姐。
但美中亦有不足,老妈虽有蜜糖心,亦有刀子嘴。她唠叨不停,怪我平日疏于洒扫,家务越积越多,才把自己累得这疼那疼,顺便把我半岁时爱蹬被子造成感冒的案底也掀出来,证明我从小到大就擅长作践身子,不会生活。我只顾闷头吃喝,随她评判,咱们做得了掌上明珠,也受得起当头棒喝,亲生的嘛。
可大嫂不行,她被妈妈这种疼爱方式弄得几近崩溃,只能天天加班,避之为吉,婆媳疏离,空气紧张,妈妈还委屈得很。
很快,婆婆也来了。她先赞我家窗明几净,处处生辉,然后笑嘻嘻地告诫我:“作为女性,千万要把持住自己,少做家务。擦地会上瘾,擦窗户会上瘾,这些家务伤颈椎、损腰肌,害人不浅。”我笑得打跌,说最近工作遇到瓶颈,脑汁熬干,茅塞不开,所以需要从琐碎家务中寻找成就感。
我眉飞色舞地告诉婆婆:做家务最能解压。玻璃变得亮闪闪,灶台光洁如新,洗净的衣物晾在阳台上,微风一吹,散发出青草的香气,顿时觉得天下英雄,舍我其谁。婆婆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我妈忍无可忍:“啧啧,照你这么凭兴致做家事,长此以往,家里脏得能住人吗?”
“能!”婆婆振振有词:“孩子们精力有限,眼里要能揉得下沙子。它脏由它脏,清风拂山岗;它乱由它乱,明月照大江。”
可怜我妈半世英雄,居然无言以对。半晌,她忧心忡忡道:“如今的年轻人,本来就四体不勤,你再撺掇,更要破罐子破摔了……”
婆婆笑道:“孩子们业已成人,别拘那么紧,我瞧他们都是好罐子,别操心,每个罐子都有自己的运气。”
啊哈,我的机会来了,趁机进言:“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所罗门最繁华的时刻,也还不如它呢。妈,你别太唠叨大嫂了,人家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完全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妈妈瞪我一眼,没发火,低下头来,若有所思。
这段时间,我情绪低落,胸口饱闷,觉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散发弄扁舟。怪只怪我一心减肥,每日除了健身之外,还使劲吃绿叶菜,吃鸡胸肉,吃粗粮,终于吃到想哭,想骂人。
妈妈气得笑了:“那么大人了,还学小孩撒娇耍赖,都是你那不着调的婆婆教的。”我心里暗暗嘀咕:哼,你自己不也是向婆婆学习,婆媳关系才渐渐回暖。大嫂心情好了,最近还怀了宝宝,举家欢喜,不应该感谢婆婆吗?
妈妈正在训我,婆婆从天而降。
妈妈想争取援军,向婆婆说了事情原委。婆婆含笑道:“孩子,你想骂什么人,来来来,咱们娘俩一起骂,包管骂到你心满意足。”我妈骇然,像望妖怪一般望着婆婆。
我和婆婆配合特别默契:先骂花椰菜有胶皮味儿,鸡胸肉像塑料袋,芹菜与菠菜合起来,简直就像老巫婆的头发那么难嚼。营养专家们真可笑,没有锦囊妙计救人于水火,只一味让我们自己控制饮食,灌白水能占住胃,嚼粗粮能产生饱腹感,天天指导人“饿饿饿”。科学家们也真是的,至今没有做出一个芯片,置于人脑部,叫大家轻松变瘦。
妈妈惊到了,自小到大,她都教导儿女们要开朗、坚忍与勇敢,不可贫嘴薄舌,怪这怪那。如今,婆婆完全跟她反着来。
我们婆媳正在吐槽健身,大嫂回来了,她立刻加入,一改往日淑女状态,痛斥人类进化缓慢,手机都发展到6G了,基因都可修改,人类还要辛苦学习猛兽奔跑、跳跃,在健身房挥汗如雨才能瘦,但一个孕期就轻而易举变回大胖子。
我禁不住拍案而起:“人类的尾巴都进化没了,还要夹起尾巴做人,举铁就举铁吧,连吃喝都要扣住嘴……”
婆婆附和道:“时至今日,人类仍然随时会渴会饿,气温略有变化,马上冻死了、热死了。食物塞满冰箱,四季衣裳撑爆衣柜,如此小心翼翼地伺候这具肉身,有时仍会出状况……”
妈妈忘了情,忍不住加入:“是啊是啊,我这样自律,这么瘦,上周体检还是高血脂、高血糖,什么玩意儿,呸!”
我们欢声笑语,乐不可支,像一群淘气的小孩。
很快到了腊月,即将过年,谁都没料到,大嫂居然小产了,她整个人怏怏的,不太说话,也懒得吃东西,脸黄黄的。妈妈心疼,叫我与婆婆常去家里走走。她说:“你们婆媳俩似仙女,开口就能让人忘掉烦忧,我不行,我一张嘴就是训话的架势,能把好好的人惹哭。”
咦,妈妈以前说婆婆是妖我是怪,如今居然夸我们为仙女,而且还学会批评自己了,稀奇稀奇。
天气冷,妈妈煮了羊肉汤,大嫂只吃了两小口,我一口没尝,我不吃羊肉。婆婆冲我眨眨眼:“吃吧,爱吃羊肉的人会跳舞。”我愕然,婆婆说:“你看草原上的人,会走路就会跳舞。”老人家唱起来:“炒米、奶茶、手扒肉,亲爱的朋友,请你尝尝,这肉鲜香,这肉鲜香……”
婆婆夹了一小块羊肉,给我配了蒜泥、醋与辣椒油,我勉为其难尝了一口,跳离椅子:“啊呸,辣死我了!”
大嫂扑哧笑出声来。天可怜见,她自打出了医院就没笑过,此时笑逐颜开,也不枉我们婆媳俩又唱又跳,令这伤心人有一秒钟的快乐。
趁着年假,我们拉大嫂出去散心,她木然地坐在车上,不言不语。婆婆劝道:“人这一世,难免膝盖会磕到桌腿,喝水会呛到,好好的一锅汤会掉进老鼠屎,即便什么都没做,也照样会被命运的屁崩到,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车行至开阔处,落日熔金,落霞将白雪映成粉红。我们叫大嫂快看,她却固执地扭过头去,哑着嗓子说:“我的疼痛是黑暗的,不需要明亮来掺和,我情愿老鼠屎归老鼠屎,汤归汤。”
妈妈倏地转过身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此刻,我特别害怕妈妈开口。但是,她什么也没讲,只是轻轻将大嫂的披肩拉好,大嫂哭了。
好多无奈事,哭一哭真的会好,日子长着脚,自己会迈过每个坎。
后来,妈妈告诉我,她那天差点儿就说儿媳矫情了。她庆幸:“多亏我想了想,假如是你婆婆,会怎么做……”
妈妈有点儿扭捏:“我希望成为你婆婆那样的人,让年轻人被命运的屁崩到时,可以放心地哭,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能大声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