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恩的丽虹

2021-05-30 10:48:04马嘉骊
家庭百事通 2021年11期
关键词:波里屋主诺拉

马嘉骊

1

此前我从未见过丽虹,是我俩一位共同好友常对我提起她。这趟到摩洛哥,好友促我约丽虹见个面,说:“你们都是东奔西跑的人,定有数不清的共同话题。”丽虹与我都来自粤西小城湛江,后来才知道,彼此的家居然只隔着一条马路,开个窗就能瞧见彼此。

但此前我却对丽虹有误解,也曾打消过探望她的念头。那天,她在社交應用上对我说:“周末来阿尤恩吧,正好我办公司派对,你可以来做中餐。”当时我和诺拉在街边餐厅吃蛋糕,我转头抱怨:“见都还没见,她居然叫我去做饭。” 诺拉说:“不想去就别去嘛,听从你的心。”

“不去了,不去阿尤恩了。”我把手机摔在一旁,喝了口咖啡,拉着诺拉的手臂,“我们去哪里玩?”诺拉把接下来几天的行程细细写下,要去这,要去那,见我沉默不应,问我是不是还在想阿尤恩之行。

是的。我与丽虹的接触仅限于手机社交软件,匆忙间敲击键盘的心情,不足以代表她的真实个性。我怎能因为一个可能被误读的细节,而丢失认识和了解一个人的机会?阿尤恩,还是要去。

2

果不其然,在坐了15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后,我见到的丽虹温柔爱笑,连伸出来要握的手,都带着小女生般怯怯的高兴。

丽虹在联合国驻摩洛哥的非洲总部担任安全部长,此前曾驻任于利比里亚、苏丹和黎巴嫩。进联合国前,丽虹在国内边检部门服务过,也曾驻扎于维和部队。

有着这些硬邦邦经历的女人,应当是霸气、粗糙、好胜的,正是这番猜测,让我提早给她奠定了错误的基调。然而,恰恰相悖于我的猜想,女性的似水柔情以及对精致生活的热爱,丽虹一点都不缺。

进她办公室,我看到她把世界各地搜集来的或奇形怪状或精致小巧的物件整齐地摆满一柜子,另一边则是满满的书籍与照片。照片里的她,晒得黝黑,穿着维和部队服装,与男性队员站成一排,笑得灿烂,巾帼丝毫不让须眉。

她坚持让我住她家里,还说她儿子冬冬得知我要来,提前整理床铺给我腾出了房间,自己则要睡客厅。丽虹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还与冬冬倒腾着下载了唱卡拉OK的电脑软件,连上了同事从中国带来的小型音响设备,愣是在沙漠里创造出一间中国歌房。

3

中午,丽虹的同事陆陆续续地来她家,我和丽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准备各式中餐,从广东老火汤、川味辣菜、北方面食,到中西掺杂的酱爆龙虾。我和丽虹生怕这一小桌菜不够让同事们惊叹中华料理。

那是我第一次见丽虹的上司金波里。她进厨房时,我正左手握着锅铲炒油面,右手去掀汤盖。金波里笑意很深,不叫人觉得生分,也不过分热情。她问我可否在一旁观摩,学学中餐。我最不喜别人看我做饭,只要被盯着,我准保紧张,于是委婉地笑答:“中餐油烟大,还是别在厨房里待着了。女人们正在客厅聊天呢,你不加入吗?”

金波里聪明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脸上依然是深深的笑意。她一字一顿地说:“不,我就要看你做菜。”架势尽显。

我暗想,不知这份强势是善意的还是霸道的。

金波里身板瘦小,着装得体,十指上套了好几个金光闪闪的宝石戒指,但因为亚裔面孔彰显出的年轻感和保持得当的形体,并不显得庸俗。丽虹说金波里十分自律,几十年如一日从不吃晚饭,因此这次中餐派对才设在中午。

丽虹的同事都很给面子,对食物连连赞叹,尝了海鲜又尝炒面。叉子不便,丽虹递过一双筷子,笑着建议同事一试。

金波里撑起手中的筷子,拇指食指握着筷子最尾端,尾指高高翘起,连指宝石对戒熠熠生光。她语速很慢:“我在越南出生,我们也用筷子。在我们的文化里,筷子握得越后,尾指翘得越高,越能显示女性的高贵,也能给男人机会,看清楚女人指端的戒指。”

颇有意思的论调,我扑哧笑出声来。金波里看着我,又说:“笑?笑应该是这样的。”她那握着筷子的手回旋至嘴角,五指伸张呈扇形,与筷子一道,恰好挡着微张的唇:“在亚洲价值观里,女人的笑应是含蓄的,因此在餐桌上笑,最好用餐具和手掌遮挡,不露齿才显得矜持有家教。”

作为联合国秘书长驻西撒哈拉事务特别代表,金波里还兼任联合国西撒哈拉全民投票特派团负责人,负责统管西撒哈拉安全事务。这位女强人,以她直接的言语风格,在满厅的来客里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4

第二日恰逢周末,休假的丽虹一早便驱车,与冬冬带我去探寻三毛与荷西的故居。与诺拉嘴里的“一无所有”不同,如今的阿尤恩已是交通便利,马路宽敞且每日有政府派人定时洗刷。尽管处在撒哈拉,但若不起风,马路几乎不见积沙。而三毛书中曾提及的住家街头的乱坟场也早已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市井之气的果蔬市场,和货品齐全的杂货店。阿尤恩早已告别了三毛居住的时代,也不再是诺拉嘴里的“荒芜之地”了。

我们都记得,三毛的房子在卡拉马大街三号,丽虹也在几年前去过,但她当时没进屋。如今我们再驾车前往,只怕屋子易主,万一外墙刷漆换了颜色,就更难辨认了。

在一户土黄色房子前头,丽虹停稳了车,说这似乎就是印象中的那幢房子。我们不想打扰,便没去敲门,有善心的邻里上前来和我们搭讪,却答不出门牌号。我和丽虹反复对比网上的资料照片,越看越生疑,于是上车继续找寻。

开过几个街区,卡拉马大街的路牌赫然出现,原来我们之前去错了街区,又因为房子外观相似,丽虹的记忆出了差错。

三毛的旧居就在眼前。照摩洛哥政府定下的主题色调,阿尤恩全城的建筑都得刷成三文鱼色,只有三毛与荷西住过的这栋房子很特别,仍保留着最初的土黄色。

丽虹之前来过,曾敲门但不见有人来应,猜想房子已不住人。我见房子只锁了铁门,里层的木门并未关上,透过长长的过道,能看到里间挂着衣物。我对屋内摆设有强烈的好奇心,但实在不愿意去打扰新房主,只好同丽虹一起离去。走之前,我仍不忘观察里间挂着的衣物,不断同丽虹说,房子应该还有人住着。

5

后来的几日里,我反复想起这幢土黄色的房子,还是希望进去一看。丽虹见我心痒,一日下班后提议再去一趟。

第二次去,我们见先前挂着的衣服竟被收了去,认定房子里住了人。我轻轻地敲门,敲了半分钟,跑出一个小女娃,倚着门,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我。她盯了一会儿,跑去把妈妈拉来。

我和丽虹向对方说明来意,女娃母亲边笑边打开铁门,说:“我知道三毛,因为你们不是第一批来的中国人,好几次都有中国人来看这幢房子。”

主人和善,邀我们进屋。屋里有两间起居室,三毛书中配图可见的原有摆设都已不在,客厅变得空荡荡,仅余造成“飞羊落井”奇观的天洞还在。我说不上失望,但确实感觉不到三毛与荷西留存过的痕迹。

怕屋主觉得我们无礼,我和丽虹并不主动去开房间的门,只随屋主介绍的顺序去查看。参观完客厅,屋主推开主人房的门,在土黄、枣红双色交织的地毯呈现眼前的刹那,我顿生親切之感,探射灯仿如聚焦到40年前三毛与荷西在此生活的场景——三毛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双手轻轻搭在荷西身后,两人脸上是不怕外人窃笑的恩爱。

家具摆设颇为陈旧简陋,屋主显得有点窘迫。为不使她尴尬,我和丽虹都极少拍摄屋内。屋主的尊严写在脸上,想必她并不希望一时贫苦的生活被他人用镜头永远地记录和保留。

丽虹以保护好三毛旧居为由,给了屋主一些钱,屋主颇感激。谢过主人,我们走出屋子。

我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片刻,我好像看见荷西出门去磷矿公司上班,而三毛,正坐在长长的过道里笑,痴痴地盼。

6

走出三毛与荷西的故居,阿尤恩的风迎面扑来,这里沙漠与海洋交织,撒哈拉威人善良至极,阳光炙热,风却温暖和煦。我懂三毛为何留下了。

因诺拉还在马拉喀什等着我一起旅行,我心有负担,不便在阿尤恩停留太久,最后向丽虹提出要离开。

此前我曾无意提起,想看《素人渔夫》里那一家让三毛觉得犹如置身伊斯兰教宫殿的国营饭店。要离开阿尤恩这天,碰巧休假的丽虹提出开车载我前往国营饭店。丽虹心细,只要我些微提及的地方,她必定领我去。

夜里,丽虹同事都来她家里为我送行,一行人开车把我载到车站。我一一拥抱了大家,最后背起背包,道一声再见后,没再回头。

他们不知道,那个洒脱的身影,承载了我多少恩情与感激,满得要从胸腔溢出。

丽虹是圆规中心,为我画出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待我如亲人。在车上,我千愁万绪,舍不得。

后来的丽虹,随职调往南苏丹,继又调任突尼斯,都不是平和的工作岗位,内里蝼蚁竞血。丽虹却不争不抢,在朋友圈里发起捐助,给苏丹的村落捐建水井,给孤儿院孩童送去物品。她顶着一张中国面孔,积善却不言,不知在多少国度为华人画下美好形象, 炫耀和喧哗与她相比,永远显得粗俗。

她是在无可依凭的荒野里也能把日子过成诗的人。频繁调岗,却听不见她的怨言,只能听见她每到一座新城市的惊喜发现。波斯人有一句话:“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它们只瞧得见美丽的事物。”这说的就是丽虹。在联合国任职的十数年岁月呼啸而过,她只传唱美好那部分。

编辑 斯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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