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雪
我爸自去年四月病情确诊之后,五月开始在北京化療。化疗了三个月,八月我去北京接他来广州。一见面,他就跟我讲了个笑话:“有一天你妈去买菜,问我想吃啥,我说,难道我已经到了想吃啥就吃啥的地步了吗?”说完他自己呵呵笑。他想用他的幽默向我展示他垮掉的身体下依然坚挺的精神, 借此告诉我不要太担心。可我除了苦涩,不知该怎么接话。
我不知道他跟我妈的那个玩笑发生在什么时候,反正我去北京之前,综合我妹转告我的一线化疗评估结果以及不同医生的诊疗建议,得到的结论是,他真的基本已经到了“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的阶段。
“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吧!”当整件事已经没有逆转的希望,当期待中的奇迹不会发生,除了束手无策,“吃”成了最后的精神抚慰。
事实上,总是记着给我爸买好吃的东西这种事并不是他生病以后才发生的。他本就是个很爱吃的人,而我们也乐得投其所好,一家人出去吃饭都会以“带姥爷出去吃好吃的”为口号,甚至给孩子买零食也会单独给姥爷带一份。他胃口很好,嘴巴闲不住,十分享受由“吃”所带来的一切快乐。但是为了他的身体健康,我们也经常会限制他,提醒他清淡饮食,少吃垃圾食品。可惜,等到最后他终于有了为所欲为胡吃海喝的权力时,因为化疗的影响,胃口一天比一天差,“吃”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反而成了我们这些旁观者的救命稻草。
曾经在新闻上看到一则江西省肿瘤医院旁边“一元抗癌厨房”的暖心故事,说是有一对夫妇在肿瘤医院旁的小巷里支起了几十个炉灶,免费供给住院治疗的癌症病人的家属来这里做饭。对于经受化疗痛苦的抗癌病人来说,最大的安慰就是吃上一口可口的饭菜;而对于家属来说,这份食物承载的不仅仅是安慰。事实上,这几乎是作为家属的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当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经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却又无法分担,只能将“吃”作为所有感情的出口。
于是,我家每顿饭由我爸点菜;我们出去逛,一定想着买回来他最爱吃的点心;他说想吃山东煎饼,我就每天去小区门口查看那个卖煎饼的阿姨有没有来……我们竭尽全力实践着,让他“想吃啥就吃啥”,但是,由于这句话有着过于强烈的象征意义,有时也会带来很多纠结。
患病后期,我爸嘴里愈发没味,就想吃咸菜,还让老家的堂叔寄来了各种酱菜。有一次吃饭时,我切了满满一小碗的酱萝卜摆在我爸面前,我妈不高兴地说:“切这么多干吗!”我说:“我也没个准儿,不小心弄多了,我爸想吃就吃吧。”我妈欲言又止,最终叹着气说:“唉,我不想让他吃这些东西,还是想让他多吃点新鲜蔬菜!”我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我和我妈对话的那一刻,坐在一旁的我爸像个事不关己的人。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吃”慢慢只剩下了最单纯最原始的意义——为了活着。
在学校,上午连讲四节课后,我经常疲惫得没一点胃口,但午间短暂休息过后还要接着上下午的课,我就会随便吃点。记得有一次中午我下了课,匆匆赶回办公室休息,掏出面包和牛奶,一边将面包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一边灌牛奶把面包顺进肚子里,对眼前的食物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同事见了笑着说:“吃得这么难受啊!”我苦笑一声说:“唉,为了活着!”然后我们都为这句调侃笑了起来。
事实上,我不完全是在调侃自己,当那四个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爸。我好像能真正理解他吃饭的心情了,但又永远无法真正地感受。我一个星期至多两次这种“为了活着”而进食,他却不是。不过再怎么没胃口,他每一餐都不会落下,多少都会吃下去一些,不管吃得有多勉强。
我爸最后一次住院是在他去世前的两周。那天我和我妹把他安顿好之后问他想吃什么,好回去给我妈传话,做好了送过来。当时这么问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因为我不知问了他多少次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得由我说“要不给你做×××好不好”。但那次,他想了想说:“吃个黄瓜炒腊肠、馒头,还有小米粥!”当时,除了我妹,没人能想象我内心有多兴奋。然后,我俩就像领了圣旨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去转告给我妈。
那天,我们每个人心里都重新涌入了少有的轻快。
直到去世之前几天,我爸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问他想吃什么他也说不出来。我妈一直负责我爸的饮食,可她也手足无措,不知道还能给他做什么饭,而不管我往医院送去什么吃的东西,下次再去看还是好好放在那里,动也没动。我们最后的屏障正在一点点崩塌。到最后,他一整天只勉强喝下几口牛奶。我妈跟我说:“看来你爸是真的想走了!”
可是,就在他走的前一天,突然自己要求插胃管。他要做最后的抗争。他知道要想活着,必须吃东西。小时候学那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时总觉得逻辑不通,现在才明白“尚能饭否”的最真实含义。
我爸去世后,我们剩下的一家人连着三天出去吃大餐,努力用美食抵抗悲伤,努力维持着“生活还要继续下去”的正确姿态。
有一天,我们去了一家露天大排档喝潮汕砂锅粥,吃着吃着女儿开始不老实。为了稳住她好好吃饭,我灵机一动,指着天上说:“看,天上的星星在看你吃饭呢!”然而话音未落,我已经后悔了。我爸去世的那天晚上,我跟女儿说,姥爷坐着星星车去月亮上玩去了。这是一本绘本故事里的情节,也是我那时能想到的跟她解释这件事的唯一方法。
果然,我的担心应验了,她顺着我的手抬头看天,脱口而出:“姥爷是不是在天上啊?”
我不得不回应:“是啊!”
谁知,她顿了两秒突然问我:“我们在这儿吃好吃的东西,姥爷能吃到吗?”
我低着头,一边喂她吃饭,一边拼命控制着情绪,也不敢看我妈和我妹,只好敷衍她说:“姥爷有更好吃的东西。”
她又停了两秒,然后突然开心地大声说:“我知道了,姥爷一定在吃月亮冰激凌!”月亮冰激凌是另一个绘本故事。
那一刻,我所有的情绪都化解了。知道我爸还能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这种安慰无与伦比!
编辑 | 文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