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梅
小时候,我家有两头牛,一头黄牛,一头水牛。黄牛那时是家族里举足轻重的宝贝,负责我们族下四户人家全部的耕耘。黄牛勤劳肯干,任劳任怨,在整个村子里,它是脾气最好、长得最俊的一头公牛。
牛是大爷爷、大伯、二伯和我家的共有财产,每家轮流着放牛,大家协商着用牛,常常是这家刚犁完地,那家就牵过去耙水田。农忙时,牛几乎没有片刻休息,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时候。我的爷爷,每次从大伯或二伯那里接过劳动了半天的牛时,他不会马上带牛下田,而是牵着牛,寻一块有树荫有青草的地方,让牛吃上一阵草,歇上一阵子。爷爷对待牛,像对待自己的亲人。
不知什么时候,黄牛开始变得体力不支,水牛因此进了家门。那是爷爷带着大伯去外面的村庄里挑选的水牛犊子,爷爷爱护得跟亲孙子似的,生怕它饿了冷了渴了。有一次小水牛生病了,不吃不喝。正好又轮到我家放牛,爷爷每天叮嘱奶奶用新鲜白米煮好稀饭,等稀饭凉了,爷爷把奶奶攒下来的鸡蛋一个个敲碎了打进稀饭里,搅拌均匀后用竹筒一口一口地喂给水牛吃。接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看得旁边的我心疼不已,我不是心疼生病的小水牛,而是心疼那些鸡蛋。要知道,平时我们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上两个鸡蛋,水牛一次就吃七八个,爷爷真是太偏心了!爷爷看出我的心思,冲我说:“不懂事,庄稼人没有牛,哪有饭吃?”
水牛性格烈得很,给它栓鼻子时,几个大男人都按不住它。费了很大的劲,他們才把一个磨得光滑的竹板拴进了牛的鼻子,再套上绳子。那一刻,我又心疼了,这次是心疼水牛,它还是个“孩子”,再顽劣,再倔强,从此它也犟不过这根粗牛绳。
黄牛一天天变老了,犁田、耙田、走路,都是慢悠悠的。爷爷犁田赶工时,忍不住用鞭子抽它。老黄牛硬着头皮,挨了鞭子会快走几步,但每次也只快走十几步,不到一分钟脚步又慢下来,似乎脚上拴着秤砣。
休息的时候,爷爷总是抚摸着老黄牛,抽着烟,叹口气。小时候的我并不懂得那声叹息有多么沉重。
冬闲的时候,别人家都是把牛牵到稻草垛边,将牛绳拴在地上的木桩上,让牛随时可以吃夏季留下来的稻秸,傍晚他们才将牛牵到池塘边,让它喝次水,然后就把牛关到牛圈里,省心又省力。但轮到我家放牛时,爷爷总要牵牛出去溜半天,他这样做,一是为了让牛活动活动,二是让牛可以吃到新鲜的青草。
冬末春初的一天,我和爷爷走进雾气弥漫的山里放牛。沿途听着鹧鸪及各种鸟的鸣叫,还有野鸡在灌木丛里扑棱棱的声音,清幽的山谷,笼罩在潮湿的水气和灌木丛的独特香味中,当太阳一点点升高,山间渐渐无比温暖。
爷爷为了寻找青草地,不辞辛苦,带着我翻过一座小山,到山的另一面。在一片平缓的刚冒出草尖的山坡上,我放了牛绳,开始看小说,以为年迈的老黄牛不会走远。我以前也这样,把它放在宽敞的草地上,只要它在视线范围之内,我总能追得上。兴许是我看书着了迷,等太阳下山时,我突然发现老黄牛不见了。不知何时我和爷爷也走散了。我环顾四周,寂静无声,我茫然无措,吓得拔腿就往家跑。好在我认得回家的路,天色渐渐变黑,我一个人跑回了家。
经过牛圈时,爷爷正在牛圈栓水牛。他一看到我,眼前一亮,故作生气地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跟上我?”我不吭声。爷爷突然发现我身后没有牛,他刚轻松的表情立刻又紧张起来,问道:“牛呢?”我带着哭腔说:“跑了,没有找到。”
爷爷一言不发,我的眼泪到底没忍住。爷爷是世界上最心软的爷爷,他的心是糯米做的,孙子孙女们没一个孩子挨过他的打骂,他也从未对我那么严肃过。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爷爷没法去找老黄牛。那一晚,我不知道爷爷睡着了没有,清早进他的房间,我只看见他床前的地上一堆烟头。
第二天天刚亮,爷爷就去了牛圈,发现他的老黄牛正稳稳地睡在牛圈里呢。我不知道老黄牛是几时回来的,但它一定知道爷爷给它留了门。爷爷跑过去摸着老黄牛的头,眼里噙着泪,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老伙计!”
老黄牛像一个耄耋老人,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曾经像堵墙一样结实健壮的体格逐渐变得消瘦。大家都抱怨老黄牛越来越懒了,懒到连最轻的活都不干了。
那一天,爷爷带老黄牛去耙秧田。爷爷心疼老黄牛体力不够,没有自己站在耙上,而是在耙上放了一块比自己轻很多的石头,宁愿自己在老黄牛屁股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即使是这样,老黄牛也没干多久就停在田里止步不前了。爷爷无奈,只得把它牵到田埂上,卸了牛鞍和犁耙,叫我牵它回家,让它休息。
我恨这家伙不顶用,心不在焉地牵着它往家里走。没走几步,感觉到手里的绳子拉不动了,我扭头一看,它正伸着长长的舌头,从路边的田里卷过来一大把稻穗,在嘴里慢慢地嚼。我狠狠地瞪它一眼,拿鞭子抽它,一边抽一边说:“叫你贪吃!叫你吃别人家的稻穗!”
老黄牛被我训了一顿,收敛了很多。走过一块块稻田,成熟的稻穗闪着金光,沉甸甸的都弯到路面上去了。我没走多远,发现手里的绳子又拉不动了,扭头一看,老黄牛又在吃别人家的稻穗,还吃得津津有味,嘴角都是白泡沫。
我担心被路过的人看见,扬起鞭子抽在老黄牛的身上和脖子上。“我叫你吃,你还吃,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本来是瞪着老黄牛,看见老黄牛那双铜铃大的黑眼睛里有小小的我。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老黄牛流泪了,两行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滑……我一下惊呆了,瞬间难受和不安起来。
水牛已经能下地干活了,就像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大家伙都夸它能干,爷爷也很喜爱它。老黄牛终于正式退休了,家族里的人商量着怎么处置它。大家说把它卖了,兴许还能卖个好价钱,每家可以分点钱。可是寻了好几个买主,都嫌这头牛太老了,便宜都不要。
既不能干活又卖不掉,那怎么办呢?最后大家商量出一个办法:杀了吃。一群人商量怎么执行的,我不知道细节。我只知道那一天,奶奶端了一碗香喷喷的肉给妈妈吃,说补补身子。妈妈当时怀着孕,快分娩了。我只听见妈妈问:“是什么肉?”奶奶说:“是牛肉。”妈妈又问:“哪来的牛肉?”奶奶说:“那头老黄牛。”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老黄牛那双流泪的眼睛,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我去找爷爷,在他房间里找到了正在抽烟的爷爷,他的脚下已经散了一堆烟头。爷爷摸着我的头,我明显地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好一会儿,我听到爷爷说:“每一个人都会老,都会走。牛也一样。老黄牛为我们家,奉献了全部。”
我没去问是谁杀了老黄牛,老黄牛死前是什么样子,只要一想到身强体壮的父辈和初生牛犊一样的堂兄们对峙一头羸弱的老黄牛,对峙着为我们家族服役了一生的老黄牛,很多年以后,我还会热泪盈眶。
那一次,我没有吃牛肉,爷爷没有吃牛肉,妈妈也没有吃牛肉。
现在,我的爷爷离开我们已经16年了。“每个人都会老的,都会走的。”爷爷辛苦劳累了一辈子,他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呕心沥血地帮衬父母把我们拉扯大,把这个世界上最厚重最温暖的慈爱给了我们,那爱至今滋养着一家人的身心。
编辑 | 斯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