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从山里飘来

2021-05-30 10:48原炜飞
家庭百事通 2021年4期
关键词:外公上学外婆

原炜飞

1

“外公又唱歌了!”我和外婆对视一眼,盯着外公蹲在灶台前的背影,他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乐呵呵地哼着“咿呀咿呀咿……”

外公五音不全。他没文化,不懂“哆来咪”,也不会唱什么歌,是掮锄搂耙在地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农民。但是从我来到外公家,耳边就萦绕着外公爽朗的“歌声”。他时常摇头晃脑地唱,不是“咿呀咿呀”就是“呀咿呀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每外公开唱,外婆就会忍不住揶揄他:“‘嚎得挺欢啊!”外公就接话:“那当然,你‘嚎个试试?”外婆就瞪他一眼。虽然外婆从没唱过歌,也不曾欣赏过外公的“歌声”,但是往往外公一唱,外婆就会舒展眉头。

外婆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苦。她从小失去双亲,含辛茹苦地抚育弟妹们长大,老来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妈妈病逝后,爸爸因为工作忙照顾不了我,也为了慰藉外公外婆,将五岁的我送到了外公外婆家。自从妈妈去世后,外婆天天流泪,后来眼睛开始模糊,看不清楚东西。她总说眼睛越来越花了,怕是要看不见我们了。外公安慰她说:“没事,只要能听见我唱歌就行。”说着就唱了起来。

有一次,我去窑后坡的地里给外公送饭,远远地就听到外公断断续续的歌声,可是外公身边没有人。我问外公唱给谁听,他说给自己。我又问他不累吗,他说正是累了才唱呀。“累了还唱歌?”那时候我还不懂外公话里的意思,不过听着外公的歌声,我心里会舒坦。

直到那年冬天,寒风刺骨,又下了场好大的雪。漫山遍野白雪皑皑,不能到庄子外去碾米面,我就跟外公到磨窑里磨玉米。磨窑里冷如冰窟,呼气能结成白霜。我拿着笤帚扫磨碾,只一下两下,手就冷得不行,扭头看外公,却见他一点也没有冷的表现,提着桶往簸箕里倒玉米。我又扫了几下,实在忍受不了,便站在一旁,问外公不冷么。外公呵呵笑着就哼起歌,见我不解的样子,遂说:“哼哼歌就不冷了,你试试。”我学着外公的样子,搓着手,嘴里小声地哼唱着,哼着哼着,果真就没有那么冷了。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外公唱歌的用意。

2

外公的庄子里没有小学,上学要到一千米以外的一个村子,走的都是山路,路上见不着人。开始的时候,外公早上送我,晚上接我。后来外公的腿脚越来越疼,我就不让外公接送了,自己上学。可是到了冬天,放学回来的时候,常常暮色苍茫。有次,我一个人走在山沟里,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声,吓得我心惊膽战,不敢挪步了,后来不知怎么心一急,就向前狂奔起来。当我没命地跑回家,一进门,就大声地哭起来。看我吓成那样,外婆直心疼,搂着我说:“妞呀,咱不上学了。”“不上学怎么行?”外公坐在凳上低声说,“咱们养不了她一辈子,她以后得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待在这儿。”

外公的话一落,外婆就责怪他不心疼我。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不甘心地争论起来。外公认为外婆头发长见识短,和外婆说不通,就对我说:“来,妞,告诉你一个不害怕的秘密。”说着,外公就哼唱起来,越哼越欢快。即便刚才吵嘴的气氛凝重,在外公的哼唱中,我还是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外婆也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去。

第二天放学后,我走在山沟里,眼看着天越来越黑,黑里越来越静,静寂里越想越怕。忽然,我听到了外公的“歌声”,声声召唤着我,就像外公走在我的身旁。我一下子就不害怕了,迎着外公的“歌声”,跑了起来。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外公的“歌声”送我上学,接我回来。有时候,听到外公的歌声,我也会情不自禁地随着外公的哼唱而小声地哼唱着。我轻松地走在山路上,走到坐在庄口石头上正等着我的外公面前,和外公对着哼,并一起哼着回家。外婆听着我们俩哼,总会笑着说,跟什么人学什么。

不仅如此,我越烦恼,外公越会对着我哼。有次我考试没考好,正暗自神伤,突然听到外公的哼唱,再看外公挤眉弄眼的扮相,令我哭笑不得。我说:“看看,外公这都是什么呀?”外婆眯眼笑着,安慰我:“妞不高兴,外公外婆就难过,外公是想哄你高兴了。”

从那以后,我很少有苦恼的时候,因为外公总会有办法让我开怀。

3

中考后,外公要爸爸接我到市里上高中。分别在即,外婆和我都很难过,难过时也无心做饭。外公却笑着开导我们,说去市里上高中是好事。

外公一个人张罗着生火做饭,特意为我做了爱吃的土豆粉丝。以往土豆粉丝都是外婆做,外公总做不好。现在他竟然唤爸爸过来,给爸爸讲怎么做,要爸爸有空了做给我吃。爸爸学着,赞叹外公是烹饪高手。这次外公做的土豆粉丝特别好吃,连外婆都觉得外公这一次做的粉丝是最好的,爽滑柔韧,外公便笑眯眯地哄我多吃点。

我们吃饭的间隙,外公提着竹篮去窑后的三角坡菜地。可惜天旱,菜长得并不好,白菜小,豆角和黄瓜架也长得没精神。外公把挂着的豆角、黄瓜全摘了,又拔了红萝卜,摘了西红柿、青椒,把地里能摘的几乎都摘下来,回来仔细地挑拣,装袋子,让我们带上。爸爸说不用,外公不肯,都放到爸爸车上了,一遍遍地嘱咐爸爸记住我的喜好。

送我们到村坝头时,我早流泪不止,外公仍然笑着说:“妞呀,你长大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学习,等放假了就回来。”我频频点头。直到上了爸爸的车,直到车驶出沟渠,即将看不到村子了,我回头看看,外公外婆依然站在村坝头。离开村子后,我能想象到已经弯腰驼背的外公背着双手,用力眺望着我远去的方向的情形。

高中毕业,我顺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外公外婆高兴得合不拢嘴,比我还兴奋。

大学毕业后,我应聘到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刚开始工作,我就遇到了困难,没法如期完成任务,被领导训斥又被扣了奖金。我心里充满委屈,周末回家跟外公说想辞职。外公说:“妞呀,可想好了,万事开头难。”我说:“可我心里不顺呀!”外公笑了笑说:“人活着,哪能时时顺心,关键要学会自己调节。”

听外公这么一说,如醍醐灌顶,我不由豁然开朗。回到单位,我真诚地向领导检讨了工作上的失误,原先还板着脸的领导看我检讨得认真,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和善,夸我难能可贵。

后来外公检查出患了癌症,但我始终保持乐观,想着总是带给我们歌声的外公一定能战胜病魔,一定会好起来。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陪着外。外公再三说:“没事,没事,不要怕。”上手术台时,他对我笑着,我紧握着外公的手,说不出话来。进手术室的刹那,我分明看到外公无比殷切的目光,心里一下揪起来。

经过漫长的等待和煎熬,外公终于从手术室出来。我起来去迎接外公,一眼看到他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眸,那画面刺痛得我站不稳。直到麻药过去,外公终于苏醒过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半年后,外公的癌细胞扩散了,他断断续续住了几次院。在最后的日子里,外公说话越来越吃力。他对我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要看开些,好好地……”我紧捏着外公的手,脸贴着他的脸,俯在他耳边细听,只能听到他的唇角微微动着,听到他最后的气息。有泪水涌出外公的眼角,我禁不住心痛如绞,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外公,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手抚摸着外公的脸颊,那双笑眯眯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他脸上凝固着平日里的笑意,安详地走了。

外公去世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一个人在家做家务,总会轻轻地哼着歌。歌声,是外公留给我的财富。

编辑 | 龙轲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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