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忆敤
小时候,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希望我妈能成为隔壁的王师母。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弄堂房子里。隔壁邻居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长得白白胖胖的,笑容和蔼可亲。她平日里一头短发烫成精致的小卷,身上的衣服永远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服服帖帖。和弄堂里那些因为一点小事就喜欢扯起大嗓门的邻居阿姨们不一样,她总是那样慢条斯理,优雅怡人。平时很少看她出门,她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屋子里,路过她屋子可以听到收音机的声音,里面放着好听的苏州评弹。她偶尔在弄堂里露个面,生个炉子,或者挎着竹篮子去菜场里买菜,都是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的样子。
我尤其喜欢她说话时的轻声慢语,那感觉让人如沐春风。一次,几个顽皮的小男孩在弄堂里玩皮球,不知谁用力一拍,球一下弹起来,“嗖”一声飞到了她家玻璃窗上,把玻璃砸了一个小洞。几个男孩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当她从屋子里闻声出来时,男孩们更是吓得四处逃窜,一眨眼便跑没了影子。只有一个最小的男孩,因为跑得慢,被她一把捉住。那个男孩几乎要哭出来,嘴里喃喃着:“我不是故意的,不要告诉我爸爸妈妈……”她愣了一下,把手上的皮球塞到他手里,又轻轻地摸摸他的头,嘱咐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调皮了,晓得吗?砸坏玻璃就算了,砸到了人就不得了了。”男孩边哭边点头,忽然弯下腰,朝她鞠了一躬,飞快地跑走了。
看到这一幕的一位邻居阿姨不由得发了声:“王师母,侬真是太好说话了。这种小鬼头就该好好教训教训。”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小孩子嘛,他也不是故意的。”
还有一次,立夏时节,妈妈用大红丝线给我编了一个蛋袋,装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在里面。我开心极了,一路蹦蹦跳跳地走着,便没有注意脚下。结果,我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鸡蛋也打碎了。
拿着那个打碎的鸡蛋,我的眼泪忍不住掉落下来。这时,王师母正好从我身边经过,看到了我的窘迫。她拉过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散发着花露水香味的手绢,帮我擦去眼泪,又把我带到她家门口,让我等着她。没一会儿,只见她手里拿着一个长得和被我摔坏的鸡蛋差不多的煮鸡蛋走了出来。我惊讶地看着她把鸡蛋装进我的蛋袋,然后又笑眯眯地说:“别告诉你妈妈你把蛋摔坏了。”我含着眼泪点点头,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丝暖意。
因为喜欢王师母,我连带着也喜欢起“师母”这个称呼来。总觉得能称得上“师母”的人,一定都温柔可人。因而第一次听到别人称呼我妈为“徐师母”时,我心里首先浮起的是惊愕和不解。
在我眼里,我妈性格急躁,一点都不温柔。她每天总是忙忙碌碌地上班、做家务,从来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头发随便剪个“一刀平”,身上的灰色罩衫一穿便是两三年。虽然年纪比“王师母”年轻许多,但是我却觉得我妈其他方面都比王师母差很多。
有一回,我看到同桌在看一本我最喜欢的刊物。那本刊物家里每年都会为我订阅,可是那个月不知怎么回事,刊物一直没有寄来。看见同桌看得津津有味,我羡慕之余便忍不住央求她借我看看。同桌答应了,却提出了一个不太友好的要求:可以让我带回家看,但第二天必须还给她。
我满口答应,放学一回家便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因为完全沉迷在书里,直到晚上快睡觉了,我才想起来还有好多作业没做。这时候,我妈忙完一天的家务,正准备休息,看到我现在才开始急急忙忙地补作业,一下便生气了,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顿。
我边补作业边委屈地掉眼泪。我妈在边上不停唠叨:“就你这样,让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他不在家,你就不好好学习。你爸还是老师,说出去被人笑话,自己的女儿都教不好……”
被她这一唠叨,我更委屈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我爸了。虽然他工作的学校离家并不算远,但他却经常住在学校不回家。听我妈说,爸爸带了一个毕业班,所以没时间回家。而我妈在家也从来没时间管我,她每天忙着上班、做家务,除了管好我的温饱,根本不关心我平时爱看什么书,课外有什么爱好……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隔壁的王师母,如果她是我妈,一定不会这样大着嗓门凶我,一定是细声细气地和我讲道理。我不由得有些遗憾,我妈这样子,注定成不了王師母。
所以,当那天一大帮学生忽然涌进我家那间小小的屋子,围绕着我妈,恭恭敬敬对她说“徐师母,辛苦您了”时,我真的是抑制不住地惊讶。竟然有人称我妈为师母?更让我惊讶的是,平时大大咧咧的我妈,这一天说话却特别得体。我妈面带笑容:“我不辛苦。只要你们都能考上好学校,我做这点事都是应该的。”说完这句,我妈还瞥了我爸一眼,那眼神里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住校几年带的这个班,中考时重点学校升学率达到了46.3%,而这个班刚进校时的平均分是那一届最差的。为了支持我爸的工作,我妈默默无闻地一个人带着我熬过了近三年的“留守”岁月。
从此我对我妈刮目相看。换个角度看我妈,我才发现其实我妈这个师母当得挺不容易的。每天晚上,我爸在灯下备课、批改作业,我妈就静静地陪在一边,织毛衣、做棉鞋,各种缝缝补补。等我爸忙得差不多了,她赶紧起身,为他准备洗脸水、洗脚水。
我爸后来做了学校领导,有时候要在升旗仪式上讲话。他提前写好的稿子,总要在家里先念一遍,热热身。这时候我妈就是最忠实的听众。每次我爸读到兴起,音量就会不自觉地提高,我妈的眼神也会跟着起变化,一闪一闪的,亮晶晶,充满了对我爸的崇拜。
可是离开了这些高光时刻,我爸也有他窘迫的一面。那时,每到月底,我爸就开始愁眉不展。老师收入本就不高,他除了要养自己的小家,还有双方四个老人要赡养。每每此时,我妈就开始抛头露面,显示出她泼辣的一面。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每次都能从亲朋好友处借到钱,解决燃眉之急。我妈从来没有怨言,反而还常常安慰我爸:“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等我后来长大了,也曾问过我妈,当初怎么就选了我爸这个“穷光蛋”。我妈却一脸沉醉:“我就是看上了你爸有才、有学问。当年他给我写的情书有好几页,这点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了。”我暗自摇头,没想到我妈原来还是个“恋爱脑”,而且从年轻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即使中间经历了那么多贫穷和困苦,她依然无怨无悔。就像我妈自己说的:“每次听到你爸的学生叫我一声徐师母,我就感觉特别骄傲,哪怕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觉得值。”
我爸有一个毕业多年的学生,一直和我爸保持着联系。那位学生的丈夫因为一场车祸撒手人寰,只留下了她和幼小的女儿。因为工作繁忙,家里老人又年纪大了,她经常为照顾孩子的事烦恼不已。于是热心的我妈又主动帮衬,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她接送孩子上下学。学生觉得不好意思,我妈却不以为意:“反正我退休在家也没啥事,这样还有点事打发打发时间。”
我妈的云淡风轻让我好气又好笑,为了一个“徐师母”的虚名,这样做真的值得?
直到我爸八十大寿那天,历届学生把我爸和我妈团团围在中间,一群人把一大捧鲜花恭恭敬敬地献给我妈,像当年一样认真地对她说:“徐师母,这么多年您辛苦了!”我忽然间理解了我妈。
看着我妈如花的笑颜,我对她充满了敬重。我想起小时候的王师母,虽然我妈不如她优雅,但正是我妈的亦柔亦刚,才为我爸撑起了一个稳固的后方。论师母的称呼,我妈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