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大白”

耶雅亿

一

高三那年，我偷偷摸摸地开始了早恋。那天，我一边啃冰棍吃零食，一边拉着男朋友的手在街上闲逛。奶奶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我俩面前，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奶奶不打不骂，却要请我男朋友吃饭。我的小男友，早闻奶奶在我们小城里泼辣的名声，一心想脚底抹油。奶奶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逼我们跟她走进一家饭馆。她点了自己平日舍不得吃的菜，还点了一瓶啤酒。小饮几杯后，她给我们讲起她的爱情故事。奶奶口才好，听得男朋友不住问：“然后呢？”奶奶一边点钱结账，一边说：“然后我们分了。离结婚太遥远的爱情，都是耍流氓！后来，我遇到一个吃饭肯付账花钱的男人，就是她爷爷。”

看着奶奶潇洒买单，而自己囊中羞涩，小男友的自尊心受到打击。因此他发奋读书，高考前再没联系我，高考后却联系了班花。我首次失恋，哭得稀里哗啦，抱怨自己摊上这样的奶奶，下次恋爱肯定仍会失败。奶奶呸了一口，说：“想得美，你以为你还有下次吗？就你这脾气、长相、受挫力，谁还跟你谈恋爱？”我被奶奶的话气得上头，连着三天没跟她说话。

奶奶20岁生我爸，我爸25岁有了我。我出生时，奶奶还算年轻。裁缝出身的她铁齿铜牙，总变着法子损我。一次，我将自己没男生追求的原因归咎于她太凶，她冷静地说：“想有人追，你先去医院整容吧！”在20世纪90年代末，“整容”还是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新事物。于是，我追问：“怎么整？”她看看我，平静地说：“把整张脸都换了，捎带把你的脑子也换了，换个管用点的脑子，你妈也不用费大劲盯你学习。”

其实，她这么说我，已是嘴下留情了。奶奶的“毒舌”充满了刻薄的精神，出口成“伤”，既有即兴发挥的大智慧，又有不计后果的大无畏。有一次，我跟她去挤公交车，一个猥琐大叔盯着我刚发育的胸部一个劲儿地看。奶奶勇敢地走向他，直勾勾地盯着他胸部，说：“你这胸也挺好看的，干吗看别人呢？”话音掷地有声，全车人都盯着大叔。他落荒而逃，拎的东西都忘了拿。

读高中那会儿，我是个疯狂的动漫迷。我收藏了一整套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漫画《超能陆战队》。在书中，“大白”是一个模样狰狞、霸气无比的怪兽保镖，颇似我的奶奶。

二

奶奶常说：“人老了，就会变软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狡黠地笑一笑。年少无知的我听不出她话里不正经的幽默。玩笑过后，她会认真地跟我说：“我妈，我奶奶，我姥姥，都是越老脾气越软。也许我今后也会这样……”我才不信呢，全世界脾氣最坏的就是奶奶了。

说来有趣，奶奶跟我妈共同生活几十年，婆媳之间竟没吵过架。我妈受婆婆熏陶，有些愤世嫉俗，常将单位里走后门、拍马屁、势利眼的事当作靶子，婆媳一开聊，家里就沸腾起正能量。

一次，一个男领导给我妈“穿小鞋”，把一个芝麻大的错误说得无比严重。我妈回到家后哭哭啼啼。奶奶冷笑着说：“多大点事儿！对个身高不到桌面的男人来说，啥都是大事;对一米七的女人来说，啥都是小事！”我妈瞬间破涕为笑。奶奶的这番话，让我妈每次挨训时，都记着自己比领导高半头的优势。她蹬着恨天高的细跟鞋，鞋跟在地上咣咣一敲，憋屈和烦恼就无影无踪了。

那时，正值青春期的我看不惯奶奶用身高外貌损人的行为。她脑子里没有任何禁区、肚子里没有任何诡诈，她的冷笑话与热攻击也毫无底线。但是，在她的影响下，我好像也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因为同学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小辣椒”——其实，我们一家人都有这个毛病，刻薄到骨子里，刀子嘴又豆腐心。

三

我工作以后，奶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锋芒也一日不如一日。原来，“锋芒毕露”是需要健康的体魄作为后盾的。奶奶偶尔讲一些柔软的话。她告诉我，她从小学裁缝，常有顾客无理取闹、揩油行骗，父母教她以泼辣刻薄保护自己。婚后，爷爷早逝，奶奶一人拉扯三个娃，不免心烦气躁，出口伤人。等儿女们成家立业，奶奶早已习惯这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改不过来了。

身体变差之后，奶奶的脾性竟然也悄悄变了！每次我回来探亲，走的时候她都会掉眼泪。我觉得好矫情，为什么每次都要哭呢？“我的嘴，越来越懒得张了。”奶奶每次与我离别的时候都叹息道，“不过，你别怕！要是以后有人敢欺负你，奶奶一定替你去讲理……”

奶奶有了轻微的帕金森症状。她的反应慢了，思路乱了，讲话重复啰唆，昔日会惹她喋喋不休的话题，如今她听了就忘。原来，“刻薄毒舌”是需要缜密的逻辑、年轻的心态为资本的。奶奶老了之后整天傻乐，好像永不生气，任凭孙辈们玩弄她的脸和发，任凭好事者开她的玩笑。

不过，有一件事情奶奶始终惦记着，就是我的婚事。每次回家，她都说：“你那个小男友，现在在哪儿呀？”

说来有趣，那场稀里糊涂的失恋，倒没给我和小男友造成什么伤害，我们的关系逐渐升级为“老同学”。有一年春节假期，我推着奶奶在街上遛弯，恰遇携妻带子出游的小男友。看到奶奶老成这个样子，他略有几分惆怅，又有几分惭愧。奶奶倒是一眼认出他来，缓缓地问：“你多大了？单位在哪儿？父母做什么工作？……”终于意识到人家已结婚，奶奶眼中闪出无法名状的失落与难过。那一刻，她的眼神触动了我最深的怜悯。我下了结婚的决心，不想让她再为我操心。

四

我结婚后不久，奶奶被诊断出胃癌晚期。奶奶的肚子一天天肿起来，胳膊和腿却越来越细。她离开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的脾气却越来越好了，整天笑眯眯，还动不动就跟我妈说：“对不起啊，媳妇，都是我不好。”

那阵子，我青春时代迷恋的漫画《超能陆战队》被拍成了动画电影。有趣的是，故事里狰狞的怪兽模样的“大白”，被改编成了一个萌萌的充气白胖子。我哭着看完了那场电影，满脑子都是让人一看就想拥抱的、能容纳所有眼泪与委屈的大白。他永远都在，在主角需要的时候，便来到他身边;他大肚子小粗腿，永远天真懵懂……这不就是我的奶奶吗？当褪掉那层为了生存而披上的铠甲利牙之后，她的本相是那么柔软、单纯、可爱。每当我遇到委屈，扑入她怀中，全身都被这种饱满、温暖、踏实的感觉所充满。

观影结束后，我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大白玩偶，扛回家给奶奶摆在卧室里。我妈看到这个体型胖胖的白色充气人，皱着眉头说：“像灵堂里的假人，多不吉利啊！你买这做啥？咒人吗？”

这么多年下来，我妈说话的方式变得跟年轻时的奶奶一模一样。她们婆媳“臭味相投”，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奶奶查出癌症后，我妈最怕白色的东西。她在房间里重贴了绿色的墙纸，希望奶奶能长命百岁。

我将大白带到奶奶的床边，唤了一声：“奶奶，大白来了！”

奶奶的眼睛发出高兴的光，她对这个玩具宠爱无比。每天，她都把头埋进大白柔软的肚子里，仿佛小孩依偎于母亲的怀抱。

我多希望，这个柔软多情的怀抱能永远陪着她、温暖她、治疗她，直到美丽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