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俊川
这张“订书图”,绢本水彩,是广州友人胡义成从海外为我觅得的,描绘了晚清书籍装订场景。画中女子身着的高领旗袍,是光绪末年沿海大城市的时尚,不会是装订工人的工作服,所以此画并非完全写实,但恰可说明其创作时代。
古代妇女从事书籍雕版生产,近年在印刷史研究中受到关注,惟史料缺少,仅得梗概。此圖似可说明,当时女性也参与装订工作。可以想见,妇女擅长女红,平日刀剪针线不离手,和线装书的装订自有相通之处,在书籍生产中由她们来分工装订,说得上顺理成章。
出版史研究曾搜寻过中国历史上的装订人。美国学者周绍明著《书籍的社会史》,提出明嘉靖时胡贸以善于装订书籍闻名,根据是唐顺之撰写的《胡贸棺记》说他“善锥书”。周绍明认为,“锥书”即装订书本时用锥子钻眼。对此我曾作《锥书杂谈》一文,辨明胡贸并非装订工人,而是一位擅长书写的书佣,“锥书”即写字的雅言。最近有学者认为这一观点“值得商榷”,仍将“善锥书”解释为“泛指线装书的各种装订技术”,而胡贸“凭借精良的装订技术,谋事于书坊和士人之家,还赢得唐顺之的夸赞”(陈腾《线装书的起源时间》,《中国典籍与文化》,2020年第4期)。
在此仍要引用一下《胡贸棺记》。唐顺之说,“书佣胡贸,龙游人,父兄故书贾。贸少乏资不能贾,而以善锥书往来诸书肆及士人家。余不自揆,尝取左氏历代诸史及诸大家文字所谓汗牛塞栋者,稍删次之,以从简约。既披阅点窜竟,则以付贸,使裁焉。始或篇而离之,或句而离之,甚者或字而离之。其既也,篇而联之,句而联之,又字而联之。或联而后离,离而后联,错综经纬,要于各归其类而止。盖其事甚淆且碎,非特他书佣往往束手,虽士人细心读书者,亦多不能为此。”可见,胡贸运用“锥书”技能做的工作,就是把唐顺之选好的古文剪裁粘贴、形成书稿。唐顺之又说,“然余所以编书之意远矣,非贸则予事无与成,然贸非予则其精技亦无所用。”明确指出胡贸的“精技”即“善锥书”的用途是协助“编书”。书还在编纂阶段,能否刊刻都是后话,并不需要以养老送终为代价去聘请一位装订工人。因此,无论怎样商榷,都不能说胡贸擅长的技艺是装订。
不过,雕版时代确有著名的装订人留下姓名和事迹。承友人周运提示,《恽氏家乘》卷十三《匪庵公逸事》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公好蓄书,凡湖州书客至,择家中所无者必买之。有宜兴陶四,年高无妻子,善于装订书籍,公延至家,以诸书付之。陶君之订书也,自一卷以至百卷,其齐如一,其孔如一,其方如一。陶君之裱背也,择天气晴明,用面之最细者为浆,加白矾末白芨末,故久而不蛀不脱。其所用刀锥木板砂石等物皆精,公悉如其意,故陶君得以尽其所长。”
匪庵是恽騑的号,他生于明崇祯八年(1635),卒于清康熙庚辰(1700),整理藏书应在壮年之后。陶四为其订书或在康熙年间,且看他赖以成名的本领:“陶君之订书也,自一卷以至百卷,其齐如一,其孔如一,其方如一”,包含了设计、度量、裁切、钻孔、装捻、订线、压磨等一系列工艺,不是“钻眼”这么简单的事,又何能用一个“锥”字来代替。由此我们可以不避其烦地再强调一遍:“胡贸善锥书”所说的,当然不会仅仅是擅长“钻眼”,因为单凭这项技能,远不足以订好一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