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然这边

2021-05-29 11:10哨兵
延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洪湖莲花杜甫

哨兵

1

自云梦古泽消失后,每个黄昏

都是最后的时辰。蹲在门口替灰鹤

疗伤时,除了这只鸟儿知晓

洪湖是大自然的幸存,我也认同

世界不过是悲剧。直到门前野荷塘

挤进来过夜的潜鸭,欣喜如

晚归的渔船。而夕阳又从云端上

下来,坐在湖底教育众鸟

如何爱上黑夜和寂静。但屋后芦荡

却一直在喧嚣,声音低沉

绝望,像溺水者不甘沉沦和灭顶

忙于呼号和自救。但我知道

那是鲩鱼,趁着天光

在抢食水草。我认得芡实

懂茳芏,因多刺和纤维

自云梦古泽消失前,免于

葬身鱼腹。天黑后

边洗完这只断腿,边与灰鹤

交谈:一个人可不可以凭尖锐和

柔韧,在洪湖

保全自身?但灰鹤

鼓动翅膀躲避我,漠视

人类的疑问。月亮出来后

她双目怒睁,双喙翕动,一直都在

呵斥,洪湖是乌有乡

故乡不是救赎地

2

此刻我躺在岸边阳光下

透过黄丝草端详那一只白鹳

为大自然操心。这种珍禽

几近绝迹,叫声凄厉

痴情,已求偶不得。但鸟鸣

是一只鸟最大的政治,不因爱

也不为回应和听众。就像我

早已是深渊,装着另一座洪湖

从没把这片方圆百里的水域

安在心里。所以没有谁比我对辽阔

浩渺和上善若水更执迷不悟。但此刻

风平浪静,没有谁在乎

这种坚守,更没有谁

在岸边阳光下看见,我的两肋

早已长出黄丝草,变作白鹳

绝世的同伙,不再做人

3

电信发射塔尖上蹲着一只

青头鸭,不避世

也不入世,看雪落洪湖

53万公顷的宁静,却在岸边

把这一尊铁塔,堆砌成

隐士的归宿。但洪湖是面镜

气象再坏,也能泄露

天机,出卖

那只青头鸭,在犬吠

和猫头鹰的呼号间

無言以对。雪下了一整晚

发射塔尖的工作指示灯

彻夜闪烁。站在洪湖的立场

望去,那只鸟儿

蹲在塔尖半梦半醒

就是站在自然的最高处

倾听人类的悲欣。雪停后

青头鸭身披冰挂,背负

双重伤悲。一重属于鸟类

另一重,属人

4

那只鹅趁着月色

又溜出小港村养殖场

蹲在柴林外边,曲项向洪湖

却不歌唱。是月亮

震撼了那只鹅。在水中月

和明月的双重辉照下

在大自然的双重美学里

哑口无言。但当夜风

揉皱湖面,月亮

玉碎,消逝。那只鹅

就会头埋翼下,心怀

愧疚。在洪湖

那只鹅,总觉得自己是

多余的物种,惊扰了

这个世界,所以那只鹅趁着月色

又溜出小港村养殖场,出走

群体生活。至天微明

蹲在柴林外边,曲项向洪湖

那只鹅,比夜风更有耐心

守着月亮再次降世

5

今日春光明媚。湖

白云

风,还有檐下燕子

衔泥筑巢的呢喃。命运

漫游

归宿,此地是清水堡

湖中孤岛。此地以绿做基调

描绘乡村音乐会的底色,鸟鸣

是主唱。而门外

一艘高速雅马哈汽艇

一路轰鸣,从天外飞来

又飞出天外。如在民谣里

强塞重金属打击乐。此地啊

一直在再造自我

并在自然里添加新元素

而站在洪湖这边

风打湖面

与雅马哈掀起的狂澜

都能让莲妖娆

战栗。今日春光明媚

我已理解那艘汽艇,如理解

风。所有高速的事物都是风的变种

自然的传承。

6

起风了,天边卷起巨浪

一个中国诗人远在北宋年间

就已命名千堆雪。而我在21世纪

在船上,只能再次命名为

白胡子浪。老天呐

浪已老,可我年过半百

却还假扮年轻,凌驾风浪和

自然之上。浪涌接天时,红脚鹬

歇上浪尖,在捡小鳊鱼和晚餐

紫鹭鸶潜入湖底,失掉自我

才能换来奇迹。在洪湖。世界

早已暗中安排好一切,连我

苟活半生,也一直在寻找白鳍豚

中华鲟,和消失的水妖

7

白头鹤蜷在界碑上像一个问号,胸脯黢黑

间杂几针白羽,仿佛赶赴乡村葬礼

而在洪湖与监利和仙桃三县交叉处

在我生活的边界,白头鹤

偶尔叫两下却收紧双翅,让我心疑

莫非白头鹤也遭遇我的困境,今晚

该怎么样越过洪湖,才能寻到

安身地。天黑后

白头鹤越叫越疾,看起来像是

丧偶。而就在这道浅滩

鸟鸣已成为我的道路

我不需要谁来指引

靠近白头鹤,我就能听到

整座天空的悲苦

8

一只青頭鸭静静浮在湖面上

等着什么

听到有风拂过芦苇荡

拧过颈项却朝我望了一眼

就嘎地叫了两声

在傍晚消失

那一双蓝翅膀要去哪里

那一阵叫声在呼唤谁

看来青头鸭在这个星球往返

一生都处在不确定中。但在洪湖

可以肯定,我不是这只鸟

在傍晚等待的人。我是惊悚

9

那些晚上除了躺在妈妈怀里

我只爱守着银幕背面

看露天电影。妈妈

对不起。从童年时代开始

我就躲在人的对立面,看人间

悲喜。有时我会藏在天上

挨着乌鸦窝坐在树杈间,或者

钻进洪湖,与莲花

芦苇和黄丝藻挤在一边。妈妈

对不起。生而为人

我只有鸟类眼光和草木之心

看英雄背面没有英雄

只有我和人,恶棍之后

也没有更恶的。妈妈

对不起。那些晚上

我只爱守着银幕背面,如同

守夜,但我仅仅守着人类

在那个世界散场,却无能为力

10

我弯腰,取出与我等长的藕

淤泥裹着。但藕

从不抱怨命运,每年归来

一身洁白。多年前也发生过一次

我出生,但藕

早已自磨成粉,酿出我的第一口奶水

无论我的哭声多么嘹亮,也无法阻止

那些洁白的身心,在洪湖

碎为齑尘。或许是一根藕丝

连着我的毛细血管,让我感到藕断处

世界的疼。或许是那一节脐带

我母亲的,我的,埋进淤泥

变作了养料,但不管是哪一种

藕已成为口粮,深扎洪湖

撑起了我的世界。从那之后

洁白就是我的底色,在我心里

年年植藕,享受淤泥的生活

不反抗,但绝不苟同

11

鸟儿让我哀恸。那只斑嘴鸭拖拽断翅

天黑时,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躺在莲花底下时,护鸟人

绕着野荷荡,一直都在呼唤

那只鸟儿。这种声音

贴着洪湖传过来,听起来

却来自世外,是虚无

在寻找虚无,空寂在寻找

空寂。躺在莲花底下后

每到护鸟人叫一下,斑嘴鸭

应一声,莲花就会落一瓣

天黑后。斑嘴鸭已不是斑嘴鸭

是被伤害,莲花也不是莲花

是凋败。而莲花

落进这艘鸟类救助船

却在我的脚边战栗,如悲

如欣。但我管不了莲花

悲欣交集,是因护鸟人在呼唤

还是因斑嘴鸭在回应。这种呼应

却蛊惑我,躺在莲花底下

喊了起来,听起来

是在呼唤莲花。每到我叫一下

莲花也会落一瓣。但我发声

一半是在复述斑嘴鸭,如何对洪湖

表达这些:疼痛

幸存。一半是想唤回护鸟人

谈谈莲花为什么落瓣,斑嘴鸭

为什么断翅。湖上飘荡月余

除了遇上草木,就是凋败

除了鸟儿,就是被伤害。天黑前

我就忘了这些:语言

人类。护鸟人也忘了这个世界

绕着野荷荡,边呼唤

那一只斑嘴鸭,边在洪湖

喊魂。任莲花败至天明

12

立冬后,洪湖的护鸟员每天要追随天鹅

打脚环编号,在浅湾处

喂撒玉米和麦粒。他相信

另一个世界也有需要被命名的,或

被拯救的。但天鹅

一直都躲在远处,拒绝

标签。整个冬日

天鹅从没辜负那一双双宽翅

从没遂护鸟人所愿,让人类得逞

13

零下十摄氏度。北风七级

雪雾。洪湖湿地保护区,天气

坏得不能再坏。湖面上

连偶尔划过的救助船,在冰碴

和泥淖里挣扎,一路都忙于

自救。悲伤

如失偶的鸳鸟。谁也看不出世界

有好起来的迹象。直到天鹅

重回枯芦荡,秋沙鸭和须浮鸥

又飞入残荷林,成为洪湖的隐士

糟糕的气象里,唯草木

庇护候鸟,可谁都不是珍禽

谁能全身而退呢。屋外

野莲比人类豁达,烂进冻泥

也挂着无人采摘的硕果。而白头鹤

远远地躲开鸟群,双翅紧收

双目微眯。到天黑

也没有谁知道她在恐惧什么

14

写一行,死一回。再写

才会重生。诗

总是这样折磨我,站在

自然那一边,在菰草

潜鸭和水云深处

在我的对立面,野生

语词。我却在人这一边寻找

句子和声音,与诗

远隔一阵鸟鸣,从没接近

更无力抵达。多年来我已认识

每只鳥儿。我一直等着那只关雎

在洪湖,喊出我的名

过平江杜甫墓

戊戌吉春,新雨。我横长江环洞庭湖

沿京珠高速过平江杜甫墓,不跪

理由有三。第一,我也老了,骨头

硬且易碎,宁折腰

勿屈膝。第二,大年初一

我不容这尘世的烂泥脏了裤管

更不许自己伤害那丛湘妃竹

刚冒出坟的笋。第三,墓

有八九,这个世界处处是杜甫

却不见真身。这些话

站在小田村的杜家祠堂

说给身后的长江或洞庭湖

毫无意义,说给身前的京珠高速

又让人欲言又止。我只好抠出

那本刚上市的诗集,塞进功德箱

就当杜氏第60代嫡亲,吉春

新雨,续了一把香火

过石壕村

几个放学的孩子在村口围着我说

没什么好找的了

村里没有杜甫

只有一座石碑

刻着一首诗

但谁都认得那一百二十个汉字

谁都能背诵那些祖训

的确没什么好找的了

的确没有杜甫

只有石头

长满豫西峡谷

还在支撑崤函古道和310

国道的路基

要是我能混在几个孩子中间

穿过那片麦地进村

这条被牲口踩出的便道

就不是我的朝圣之旅,是归途

过巩义杜甫故里,雾霾中遇梅

昨晚自荆楚驱车千里,雾霾

却让我沿高速公路,找不到巩义

难以替杜甫

踏上归途。雾霾

是新词, 已重新命名城市

乡村和世界,成为虚无。乙亥

岁首。在诗人的出生地

我只能尝到现代化工味道,还有

死亡气息。看起来故乡是写作的坟墓

汉语唯有在他乡,颠沛

流离,才能保全自己

而在这口土窑前,几点梅花

咬在老墙砖缝,算是扎根

故土吧,斜进雾霾

红着,也算是奇迹吧

看不出半点春意,却活得

惊心。关于植物的隐秘

比如,巩梅与气象的关系

在杜甫故里,雾霾中

遇梅,我怀疑诗

岳阳楼记

蜡像馆外。老师引一群孩子

围洞庭湖,教那篇古文

馆内。李白挨着杜甫挨着韩愈挨着欧阳修

也挨着文天祥挨着辛弃疾,挤在课堂边

若有所思。快一千年了

宋词比肩唐诗,一直聚在岳阳楼做旁听生

过白莲河水库随手帖

我不赞美三角山和白莲河水库。山水

甲天下,不过是我读过的诗,面目

几无二致。我只希望随那艘汽艇

追上云雾和鸟阵

这是从人群和时代出走的方式

是十二月的风中

送来现实的冷峻和清醒

而伴着这台750马力发动机的轰鸣

螺旋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早已掀起狂澜。有人在欢呼

浪花,但我一直认为这些

新自然主义的碎片,比几只潜水鸭

在浠水、罗田和蕲春三县交汇处

弄出的动静,更宏阔,更美

过斗方山禅寺随手帖

去年开过的杜鹃

咬进元朝石板的缝隙

别担心那些花儿

在这个世界走失。冬阳

斜在不远处的白莲河上

却融化斗方山的薄雪

带来积雨云。一只山蜘蛛

赶在起雾前,贴着石柱

在雕花处,缝完最后一针

也缝合另一根立柱上

空无一物的隐秘

比石柱更不可思议的

是那根唐代的石檩

榫卯外露,不见青苔

蕨草和荒寂。仿佛刚刚竣工

要是我能在斗方山小住

在那棵杜鹃旁,向蝈蝈学习

如何与世界交谈,我会打听到盛唐

为何有新气象,从没倒塌

在闻一多纪念馆过清泉寺遗址随手帖

清泉寺早已在云雾里消失

塑为闻一多纪念馆。在凤栖山

可不可以这样看,汉语就该重建废墟

可不可以这样看,诗人就该在庙宇

安身立命,镇守满山的鸟鸣

落叶和世界的坠落。而循着盘山路

看过去,那尊青铜拟人雕像

与青松比肩,恰巧撑起一朵游云和

那方倾塌的天际。自唐迄今,过此山

此寺者,有李白、杜甫、刘禹锡

欧阳修、苏东坡、郑板桥等。后继

如我等不绝。而仰视着的

是一对父子朝觐的脸

是结伴的瞻望者,双脚重过那尊

青铜的花岗岩底座。山风拂面

12月的松林里,却有1946年的枪声

就在兰溪旁,几只松鼠

阔步迈过残雪和人群的疾呼

一只老的,巨尾如人类长髯

垂地,领着一队幼崽

头埋进水里。为取那道清泉

过冬,什么也不怕

在黄姚

牛群走出古镇夜饮,挤在姚江

小珠江与兴宁河的交汇处,好像

商談重大话题。两棵古榕

隔溪相望,说不出爱

也谈不上恨,与我在别处见过的树

没有什么不同。而星空下

山水显露真容,沉静

内敛, 谁都不在乎

谁天下第一。就在两岸燃起红灯笼时

母牛从河边唤回牛犊

站榕树下,舔着嘴角的水滴和

寒露。一位老人背负柴火

从酒壶山下来,背微驼

吆喝牛群回家, 在古镇尽头

消失,却像我小时候在连环画上

读过的神,放牧一群麒麟

在二陆读书台

整个傍晚,一双白鹤

都在林中凄唳,没能唤回

那二位书生,自华亭祖屋前

走失。整个傍晚

这块巨石一直都在忍受鸟鸣

夜露和山风,缺角处

却担不起一针松落,和

时光的灰。而一双白鹤

在小昆山徘徊,如两纸残贴

散在变暗的风中。整个傍晚

没谁知晓这一双鸟儿

栖身哪一片晚云

也没谁读懂

那两道无字天书

清明公祭,闻警报致哀兼与残荷论杜甫

城封73天,没能阻止草木返青

我又老一岁。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也没能把那一片残荷

催出花来。我越老

山河就越像杜甫,每一爿败叶

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

都是遗骨。而公祭警报

一声紧过一声,一片残荷

坐湖,就是一群杜甫

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

一样的长安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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