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德令哈的火车

2021-05-29 05:27范庆奇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德令哈男青年海子

范庆奇

查大夫一直很讨厌工作,现在好了,他以后都不用工作了。

查大夫在一家私立医院上班,按理说他水平不差,进医院十几年,早该评上副主任了。可直到医院倒闭,他还是一个小主治,属于科室最末流的一类。

他也不抱怨,早些年他就对评职称不感冒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不争,争也争不过他们。”

时间久了,医院的人还赐给他一个绰号“不争先生”,他妻子知道后大吵了一架,说他应该叫“不争气”。他也不恼,吵架不是妻子的对手,索性就一副你爱咋说咋说的架势,他就是不还嘴。你别说,这一招起初还挺管用,后来妻子见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也不闹了,只说“我们离婚吧!”

查大夫不想离,可他知道,这件事由不得他,也就爽爽快快地離了,谁也不拖欠谁。这十几年,他和妻子省吃俭用,银行卡里的数字没有超过六位数,倒是攒下了两套房子。大套在市区,早几年就买了,小套在郊区,刚买三年多。

本以为离婚就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可悲的事了,不成想离婚不到两年,医院说倒闭就倒闭,一点征兆都没有,着实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天下午,科室里的人说在一起干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散了,大家聚一聚,吃个饭。饭间有人问查大夫去哪工作,他说不知道。从同事谈话的内容来看,他们早就知道医院倒闭的事,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没找到下家。这也难怪,一直以来医院有什么事,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有些时候,事后才知道。他看着同事们推杯换盏,脸上没有一点因为医院倒闭而难受的表情,反而像是解脱了。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查大夫刚从学校毕业,拿着某著名医科大学的毕业证。他拘谨地走进面试间,里面坐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用时髦的话说,就是中年油腻男。他看了一眼查大夫的毕业证,什么也没问,让他回家等通知。没几天他就接到了聘用通知,让他周一到医务科报道。

查大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用手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骑自行车去医院的路上,查大夫看见每一个人都对他露出笑脸,就连路旁的行道树都是。

可这样的好心情在他工作两年后就消失了,当时他和科里一个年轻医生都面临升主治,凭他的业绩和能力完全没问题。可结果一公布,他傻眼了。竟然是那个毫无水平可言的医生评上了主治!这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打击,也是无情的侮辱,他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是争不来的。

医院这十八年,他由一个青春俊朗的少年郎熬成了中年油腻男,头发也稀疏了。每次洗头,都不敢揉搓,只是轻微捻一下,用温水和缓地冲洗。洗完头对着镜子里满脸褶子的自己,他捏一下脸,想试试还有没有弹性,又撩起盖在前额的一绺头发,下面是越来越光亮了。这些都昭示着他不年轻了,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他点了大份披萨,外加一只鸡腿,一碗稀饭,离婚后对生活的要求降低了很多,失业后更直接放飞了自我,晚睡晚起,或者是一天睡着不起来。厨房里起火还是上个月的事,那些沾了残羹的盘子像是被人遗弃的破烂,在洗碗池里泡出了霉菌。

他把外卖摊在茶几上,吃一口披萨,喝一口粥,他觉得此时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他了。有吃有喝,还不用上班,他真想一直这样。

也就下一秒,他就开始悲伤了,想起了妻子,准确来说是前妻;想起来自己是一个无业游民,他就又恨起了自己,为什么这么没有追求,不能再这样了,他得振作起来。

说来也怪,人就是这样奇怪,上一秒还为某件事而洋洋得意,下一秒就开始憎恶咒骂。大抵人都是这样,也正因为这样人是复杂动物,可以任意宰杀比他大数倍的大象,拔走它们嘴里的牙齿,以供自己玩乐。查大夫不是拔象牙,他是拔走身上的惰性,一个自己杀死另一个自己,这应该叫自救。

查大夫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发霉的盘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确保已经没有一点异味才放进消毒柜里。待把这些都处理好,他走到书架前,在最下面一层拿出两本书,上面的灰尘说明这书很久没有人看了。他找来一条干毛巾,擦拭上面的灰尘,扬起的灰呛了他一鼻子,他心里玩笑的想“这就是书香的味道吧。”书名是《海子的诗》和《海子诗全编》,他很小心,对这两本书很爱惜。

擦完书壳,查大夫翻开第一页,上面的日期还是他读高一的时候写上去的。为了买这两本书,他省了半个月的伙食费,买到手的时候都高兴得哭了。班里谁想借了看一下,那是不可能的,这书是他的命。

青涩的回忆又浮现在眼前,高中那会儿,查大夫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诗写的那叫一个好,还拿过省上举办的征文大赛一等奖。领奖那天,校长班主任,他爸妈都去了,掌声特别热烈。站在领奖台上,他望着同龄人羡慕的眼神,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像海子一样写出好诗。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年后自己不仅没有写出好诗,反而不再写了。

为了写诗查大夫从班级前几名变为中等,后来成了倒数。他爸妈也不再以他写诗为荣,班主任明令禁止他写诗,同学们也由羡慕变成了取笑。再不好好学习,他恐怕连本科都考不上。有一天晚上,查大夫在稿纸上写下一首诗:

太阳落山之前

寒冷收割了一切

仅存的一点余温冰存

回家的人留下影子

生命的太阳永远坠落

当最后一笔写完,查大夫把诗集收起来,放进木箱子里,这一放就是二十五年。若不是失业,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诗歌,那些没有实现的理想只能作为残梦存在。

查大夫读书的时候人家问他是不是和海子有什么关系,他倒是想,虽然都姓查,但离了上千里路。海子可是诗歌界的传奇人物,是查大夫的偶像,是他一生追求的向往。他喜欢写诗,读诗,但他的诗算不上多好,顶多就是入门水平。在学校里还拿得出手,一出学校就显得太单薄,诗里蕴含的情感和格局太小,只算是抒发小情绪。

就拿查大夫最喜欢的一首诗来说,海子的《日记》,那种广阔只有海子能写出来。查大夫第一次读这首诗就爱上了,为诗歌语言的美爱,为诗歌背后的故事爱。

查大夫是那种胆小又不安分的人,喜欢自由又怕受挫,一直活在纠结当中。海子喜欢上一个比他大二十几岁的女作家,就开始热烈追求,后来女作家回了西部,海子坐火车追了过来,这首诗就是在火车经过海西州时写的。换做是查大夫,喜欢只能埋在心底。他的婚姻是被动的,不是他追求前妻,是前妻追求的他,一来二去也就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日记》这首诗被很多歌手改编成了歌曲,旋律各不相同,查大夫尤其喜爱民谣歌手李锐改编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他觉得李锐沧桑辽阔的嗓音唱出了这首诗的意境,也唱出了海子当时的心情。查大夫嗓音不好听,唱歌提不上气,只能跟着轻声哼唱,更多是读诗。他此刻正在读这首诗,闭上眼,让自己进入诗句营造的场景,草原、青稞、雨水、戈壁……一切属于诗句的现在都属于他。

一瞬间,查大夫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去德令哈。不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如果说具体去看什么,那应该是海子诗里的场景。

说干也就干,查大夫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他仿佛觉得自己以前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了生活而活着。这四十几年就像是幻梦一场,没有逃过学,没有旷过班,没有和别人打过一架。哎呀,这样一想,查大夫就更期待这次疯狂且未知的旅程了。

走出房间,他看见外面的太阳,像是久违的老友。吸了一口空气,像是刚做完一台一天一夜的手术,从手术室出来一样轻松。坐在小区花园的水泥台子上,看老人们跳养生操,小孩们追逐嬉闹,他心里也有一股冲动,想过去和他们一起玩。可他没有起身,继续看着,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听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这是久违的风和日丽,更是久违的好心情。

他顿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诸如离婚,离就离吧,谁还离不开谁。他也就不再恨前妻了,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前妻熟悉的声音,他说了一句“最近还好吗?”就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与她说话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前妻想不到他会给她打电话,愣了几秒钟,说“我还行,你咋样了?”他说:“我也还行,就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他失业的事,前妻问他为什么话说一半,他说:“我要去德令哈了。”

前妻说:“啥,德令哈,哪个国家的?”他笑出了声,不是嘲笑前妻,前妻说:“你就知道笑,总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搭话,说挂了吧!

他那一声笑,不全是嘲笑妻子,也有自嘲的意思。这几年他一直忙着工作,挣钱买房子,把生活过成了活着。他在想,人活着就只是为了吃好喝好吗?肯定不单是这样,可现在的人就是这么干的,除了工作挣钱,还是工作挣钱。

查大夫随手将手机装进上衣口袋,没有像以前一样小心仔细,生怕装漏了。他现在追求的就是一个随性洒脱,活出自己原本希望的样子,要让自己精神的巨人站起来。

他拍了拍屁股,朝公交站走去,他要去市里一趟。查大夫上车后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刚坐稳就发车了。他前面坐着一个男青年,看样子是个大学生,手里捧着一本书,还是海子的诗集。查大夫身子前倾,两只眼睛也看诗集。男青年见查大夫这样滑稽的模样,像个小偷一样窥窃,就问:“你也喜欢海子?”他点点头,男青年遂说了许多海子的事,海子的诗,看来这也是一个海子的忠实粉丝啊!

男青年说:“海子的精神是独立的,也只有独立的精神才能写出好诗。现在的人精神是奴颜婢膝的,活在压抑和苦恼里面。我以后也要像海子一样,坐火车西行,去青海西藏。”查大夫很赞同男青年的话,但他没有说,只报以微笑。

下了车,查大夫和男青年挥手道别。

查大夫径直去了华联超市,这是本地最大的超市,东西还比较亲民。当然了,什么东西只要一亲民就会受到老百姓喜欢,所以超市里很挤,付款的队伍排了长长的一队。查大夫买了几瓶矿泉水,几袋面包方便面。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原来是医院的同事。同事问他干嘛,他说买点东西,要出趟远门。同事问他找到工作没有,他摆摆手,苦笑了一声。同事问他去哪里,要买这么多东西?他说“德令哈”,说出这一声的时候他明显提高了声音,这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在同事面前抬起头的事情。同事说不知道,他开玩笑说:“德令哈在欧洲呢!”同事喔了一声。

离开超市查大夫更高兴了,他对自己这自由的精神感到自豪。现在就差订票了。查大夫点开携程网,找了一张中午十二点三十二的,这样他不用赶大早起来,也能好好地吃一顿午饭。正要点付款的时候,停了一下,他想要不要找一个同行的伙伴呢?彼此路上好有个照应,也不那么寂寞。

想到这查大夫就拨通了医院关系最好的同事的电话,他问同事和不和他一起去海子诗里的德令哈看看,同事说:“我的查大诗人,你饶了我吧,我还有房贷儿子老婆要养,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等退休了陪你去。”

查大夫碰了一鼻子灰,又打电话给弟弟,换回来弟弟一句:“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玩,还得养家糊口。”

两边都得到了拒绝的答复,他挂了电话,嘴里说着:“都TMD是一帮物质鬼,一天天就知道挣钱,难道除了挣钱别的都是错的?”别人不和他去,他自己去,一个人就一个人,还会走丢了不成。

他买了票,去洗澡间洗了个澡。洗澡的时候有意用力,他要把这些年浮躁压抑的气味搓掉,全去下水道待着。

那天晚上查大夫睡得很早,他在背包夹层放了海子的那两本诗集。他又在扉页上写了一个新日期:2019年8月26日,这串数字对查大夫来说意义非凡。

闹铃响了,是李锐的民谣。他一跃起身,洗漱完毕,吃完早点。手机却响了起来。

这是陌生号码,查大夫本想挂掉,可还是接通了,那边的人说:“你是查云辉大夫吧?”查大夫说:“我是。”那边的人说:“你好,事情是这样的。你同事把你推荐到我们医院,说你技术精湛,我们院长以前也听过你的大名。商讨后决定聘用你到我院上班,待遇和其他大夫一样,绩效工资另算。”这对失业的查大夫来说就是雪地里给了一个火炉,可他现在犯难了,是去工作还是去德令哈。

思考几秒钟后,查大夫说:“我去,什么时候上班?”那边的人说:“周一就行。”查大夫像失去了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

查大夫果然去了那家医院,院长还很赏识他,夸他技术高超,工作效益好。还说让他好好干,照这样下去明年就能给他评副主任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查大夫碰见在超市遇到的那个同事。同事说:“老查,你不是说要去德令哈吗?还骗我,跟我说什么德令哈是欧洲的,不就是一首诗里的破地方嘛,有什么好的。”查大夫没理他,绕开走了。

没几天,医院里就不见查大夫了。同事找他也找不到,院长打电话也打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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