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畅
我时常会想起一个模糊的剪影。
记得小时候去乡下玩,有时可以看見在正午的烈日下,于田野中游荡的剪影。我知道,那是一个人和一头牛,在烈日下艰难地“啃食”着坚硬的土地。如今,回想起来,那飘忽的剪影,却在忽然之间变得模糊,遥不可及。
终于啊,我想,一切终于变得只剩模糊的回忆。总有一天,会变得连回忆都剩不下。
对牛,无论在过去,还是于如今,我总是那样的态度:且敬畏,且恐惧。不过,我想,这说到底其实没什么矛盾可言,毕竟,大多数人,对于他们的“牛”,都是这样的吧。我总是敬畏着牛,因为我相信牛是农民的根。但我又总是恐惧着牛,总是害怕它魁梧的身姿、锋利的犄角。似乎总有一堵墙挡在我们之间,使我们难以真正地去认识彼此、理解彼此。
在过去,经常地,我都会在看见牛之后出于恐惧而迅速跑开,全然不顾身后慢慢变小、消失的牛。
这似乎预示着什么。
那时,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人们需要牛?那么重的一个负担,牵不动,但还是一次次拉扯着始终紧绷着的绳子,在泥泞的荒野上艰难地跋涉,向着村庄的方向,式微难归。而那一人一牛的剪影,在黄昏的残阳下,那么渺小,却又富有诗意。当时,我不知道人为什么甘愿牵上牛,难道只是为了一口饭吗?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去老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再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如今,除了清明节去为荒野里的孤坟祭拜,我算是再也回不了老家了。在老家祭拜的日子,我总在思索:我,究竟在祭拜什么?
既然回不了老家,我就只能听一些传言了。那些话,无时无刻不萦绕耳边,难辨真假。但是,好多传言,无论真假,我都不愿相信,永远都不愿相信。
听说,人们已不需要牛了;听说,再也没有那些牧童,带着诗意的故事,吹着悠扬的笛声回到村庄了;听说,如今只有老农夫才会牵着一头老牛徐徐走进农田,但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回忆,他们的剪影在远方,慢慢变小、消失;听说,人们已经忘记了太多;听说,如今年轻的村民和牛之间已有了一堵高墙;听说,明日的世界跟昨日的世界之间本来就有一堵墙。
后来有一天,我回了故乡。在农田上,已看不到熟悉的剪影。但牛还是有的,我看得见,就在那无边的旷野中,许多老牛还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它们时不时驻足,望向远方,我知道,那是村庄的方向。
我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知道。一头头钢铁铸造的牛,冲破了历史紧闭的大门。血肉的时代,结局已至。
这样的结局,或许没有一个王朝在炮火中覆灭那么残酷,但我知道,一个时代已经逝去。
一个时代,变得只余记忆,最后,终于连记忆也剩不下了。
牛、农民、剪影……太多的事物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淡出了我们的视线。这个时代剩下的,只有那些若隐若现飘忽在田野里的剪影。只有它们尚且停留在我们这一代人模糊的记忆里,一如在岁月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游荡在旷野中的老牛。
它们还是那样,时不时驻足,望向远方。
我知道,那是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