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林
“明天上旮旯山!早点睡。”吃晚饭时,母亲嘱咐。
凌晨,当我被母亲从美梦中摇醒时,天还是暗的,日头升起的东山坳背有点白,天上东一颗西一颗地闪着几粒星。
迈出屋门,沿着弯来扭去的山路急行,走过约莫七八里羊肠小道,就到了旮旯山山脚下。
举头望去,旮旯山层叠在两重山冈之上。清晨的云雾团团围绕着她,峰峦若隐若现;她的腰被洁白的雾纱轻轻裹束,分外妖娆。朝霞映照在旮旯山头上,金黄色的峰尖异常美丽。
踏上一级又一级依山势蜿蜒而上的狭窄的砂土台阶,两旁的小花露珠晶莹,母亲缝了补丁的裤腿濡湿了,粘贴在腿上,紧绷绷的,每抬一步都很吃力。
好不容易爬上了第一座山的山顶,山头上蹲着几块石头,是天外飞来的陨石吧?十分古老了,黑黑的表面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母亲唤我坐下歇脚;她自己则慢慢地弯下腰,放下肩上的一笼鸡、一笼鸭,任它们叽叽喳喳地闹。气刚喘匀,又向更高的第二重山抬脚。一步一步蹴上第二重山的山尖,拐一个回头弯,就到了旮旯山的坳口。
正是霜降时节,满坑满谷的金黄迎面袭来,那高高低低的梯田的田坎都被沉甸甸的稻穗淹没了,绵长的金黄色锦缎从坳口斜斜地往上直铺到山谷谷底的树下。在这天然的锦绣中间,一墩凸起的土坪上,挺立着一棵巨大的红枫树,直冲云霄,仰面朝天笑得无比灿烂。山风款款,稻香阵阵,沁人心脾。
谷底,杉树、松树密密围着一块从地下钻出来的大岩石,石缝里汩汩涌出清亮的山泉,流入第一丘水稻田里。四周的山岡古木参天,绿意森森。水稻田像青山怀抱里的婴儿,安详地依偎在翡翠色的襁褓里。
开镰是从山谷谷底、岩石下的第一丘田开始的,收割完这丘田的稻谷后,母亲放出笼里的鸡、鸭,让它们在田里觅食,并嘱我看住,不能让它们跑到还没有收割的田里去。
“去烧火哇。”日影渐渐居中的时候,挥汗如雨的母亲催促我。母亲舍不得停下镰刀,让我去焖午饭。我把拾来的半竹篮稻穗挂在红枫树的枝桠上,搬来小石块,捡来枯树枝,去岩石下用木勺子舀了泉水。折腾好久,一锅饭才焖好。饭特别香,我的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母亲也比平时食得多。
夕阳还斜斜地映在山尖呢,大人们就停了镰刀。母亲忙着关鸡圈鸭,并把一笼鸡一笼鸭放在红枫树下,用稻草遮盖好,让它们在旮旯山过夜。
从红枫树下开始下山,每迈一步都得鼓足勇气。我挎着一竹篮稻穗,跟在母亲身后。每下几级土阶,母亲都要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我叮咛道:“慢一点呀。”
土阶上全是风化了的岩石砂,踩上去滑溜溜的。路边缘是幽深的山谷,黑乎乎的,深不可测。往下看,头晕目眩,双腿打抖。母亲穿着草鞋,每当要下一个土阶时,先试探性地迈出一只脚,待感觉踩实了,再拖另一只脚。母亲每下一个土阶,肩上的担子都会“格吱、格吱……”响,颤颤巍巍的。
我和母亲就这样一步一步挪下冈来。
回到家,我端来煤油灯看秤星,秤尾巴翘得高高的,母亲挑的两箩筐稻谷120多斤。
树窝里
在连绵的大山深处,有一座圆圆的山冈,山顶上住着4户人家,这是我的老家——树窝里。
从外面世界来的人,都说这里树香浓郁。树,密密麻麻从山脚长到山顶,长到屋檐旁,长到天井里,团团围裹着人家。昂首远眺,树海无际无涯,树,长到天外去了……
蜜蜂从天外飞来,在树上筑巢。这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北边的还没有凋谢呢,南面的又绽放了。蜜蜂嗡嗡嗡嗡忙个不停,美丽的蜂巢里常常酿满了蜜。我们很有口福,一年到头都有新鲜的野蜂蜜吃。
有时,东边日出西边雨,下这种太阳雨的第二天,树林中就会冒出一丛丛、一簇簇的菇,像晴朗无月的夜空里的星星,遍地开花,令人心花怒放。有时,我不知道哪儿有菇,挎着毛竹篮,在树间穿来钻去。正寻觅着呢,忽然就嗅到了菇香,连忙循香逐去。果然,一片菇群正在等我。心中大喜,急忙采摘起来。
鸡枞菇的滋味非常美,吃一次就会上瘾,吃了还想吃。据说,只有地下有蚂蚁窝的地方,才会生出鸡枞。哪来这么多蚂蚁窝呢,碰到鸡枞得靠运气。
这里的红菇远近闻名。它稀少,不能人工培育。生在椴树、楮树、栲树、栎树等参错生长的树下,无根无种,一年只生一次。我年年都在老时节去老地方摘它,有点儿“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味道。
绿水从苍穹高高滴下来,撒入树林,化作一股又一股甜甜的山泉,汇聚成蓝蓝的涧水,围绕着山脚默默地流淌,不息地灌溉着果园、菜地、水稻田,养育着池塘,使这里的人家年年都有好收成。
用涧水焖的饭特别香,不知不觉就会比平时吃得多。但即使是这样,肚子也饿得快,涧水有搜肠刮肚的魔力。我曾在刚刚吃完胖嘟嘟白花花的肥猪肉后,嘴对着涧水,像水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没有肚子疼,没有拉肚子,涧水对人好。
棘胸蛙是涧水哺育出的歌唱家,每当暮色渐渐来的时候,它就一展歌喉,放声高唱,美妙的歌声在远山近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