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滨丰
深夜打车,来了个女司机。
告诉她去哪儿,她有点不置可否,开了一会儿,终于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熟悉鼓楼区,等我打个电话问问我老公。”“不用打了,我知道的。”可能是新手吧,我忙细细指点。她总算找着了方向,轻松了很多,可能又觉得我人不错,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这车是家里买的,跟出租车公司签了协议,每月交份子钱,白班和晚班都自主决定怎么开。原本是她老公在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日不敢多喝水,又经常憋尿的职业习惯,老公年初查出患有尿毒症。以前家里经济状况还凑合,现在一下子陷入了困境:老公不能再开车了,还得每天跑医院做透析,每个月要花费四五千元;跟出租车公司签订的合同尚未到期,每月都得交份子钱;才在老家盖了房,欠下十几万元的债。
两口子都是河南周口人,家里还有两个男孩:大儿子在老家上初中,二儿子跟着他们在南京尧化门附近上小学。
老公一开始接受不了现实,一度想自杀。她也一时无法释怀,整天以泪洗面。好在过了一段时间,老公总算想通了: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坚持做透析也能活上二三十年,只要人在,就有希望;又有医保报销一部分医药费,还不至于走到绝境。
她有驾照,开始接替老公开车,白班晚班连轴转。为了省钱,老公改在家自助做透析,四个小时一次。他心疼她太辛苦,非要在白天做透析间隙换开两个小时。
她才开了几个月,对一些路段不熟悉,每次搞不清方向,就打电话求助老公。其实一开始,她也是想通过这个办法,防止她老公一个人闷在家里想不开。在家时,她要照顾老公情绪,自个儿常常强颜欢笑。在外面,一个人开车时,又常常忍不住抹眼泪。“再开几年,把欠的债还了,然后存点钱,回老家做个小买卖,供两个儿子上学。”她抿抿嘴。
我默默地倾听着她的哭诉,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也不由得佩服她,在水深火热中学会了举重若轻,鼓起勇气撑住一个家。
我又想起一个开滴滴网约车的男司机。他留着时下最流行的、两边剃短的大背头,脸上挂着笑,全程都是和气爽朗的模样。
我说:“不好意思,去的地方比较远,您回来可能带不上人了。”他连声说:“没事没事,人不得全、瓜不得圆,总有落空的时候。”
我发现车内挺干净,便打趣道:“您这车没少打扫吧?跟新买的一样。”他嘿嘿憨笑,说:“每天回家都会清理,我这人没啥优点,就是勤快。整干净了,开着心里舒坦,乘客坐着心情也愉快。”
我笑说:“你这车空间还挺大,家用很合适。”他说:“是啊,平时出来跑跑滴滴赚点外快,周末就带全家出去玩。我家双胞胎,男孩,车小了不好装啊。”
我脱口而出:“哎呀,那你负担重了!”他又嘿嘿憨笑,说:“我家那两个小子,生下来都6斤重,能吃能睡,健健康康。有的人家双胞胎生下来又住保温箱又用药,前前后后花费十几万元,我们家一分钱没多花……这是上天给我的福气啊。”
一路上听他分享自家的高兴事,感觉夜色浓重的天空都渐渐明朗起来。春风沉醉,丛丛流下墙头的蔷薇花,在路灯照耀下梦幻迷离。
老话说得好,眼里有尘天下窄,胸中无事一床宽。生活可不就像开车,总有七拐八弯、磕磕碰碰,前路如何走下去,全看司机怎么想、怎么看。
2021年除夕夜,我赶过一趟16路公交车。上车后,我一屁股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凉意从尾椎骨传到心。
车行至大报恩寺附近,后排一个阿姨受不了了,把口罩拉下个讲话的口子,说:“师傅,这么冷不开空调啊?!”
“开咧,开咧,这不是在慢慢往上升嘛!”等红灯的间隙,司机端起一大杯茶,不紧不慢抿几口,“这又不是锅炉!”
全车人都笑了。
喝完水,他把茶杯放回驾驶台上,拎起脚下的保温瓶续上水。那是一个看上去用了挺久的玻璃茶杯,杯身满是深褐色茶渍。车子继续行进时,玻璃茶杯上并没有杯盖盖着。上坡下坡,左拐右弯,公交车几乎一路匀速行进着,就连刹车都十分平稳。驾驶台上的那只玻璃茶杯,肉眼看不出有位移,也没有一滴茶水洒出。
我十分好奇地跟他搭起了话。他说他很喜欢喝茶,原先的茶杯碰碎了,正巧看见这个敞口玻璃茶杯,就随手拿来用。起初,行车至颠簸路段时,杯子会滑动,需要用手抓扶,后来自己跟自己较劲,看看能不能做到滴水不灑。为技术,也为面子。“开车时喝茶的杯子倒了,一车人看着多丢脸。”
他做到了。他给了乘客一趟舒适的旅途,也给了自己一个“满杯不洒”的业界传奇。
唐·德里罗在《欧米伽点》里说:“现实的生活开始于我们独处之时,独自思考、独自感受、沉溺于回忆之中,有如在梦境中清醒着,经历着那些极其琐屑的细微时刻。”人与人的交会,能在现实中捕捉的,不过是些片面辰光。其间的回味,是生活的韧度,也是绝佳的治愈。
(寒 柯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刘德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