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塭堡的另一种人生

2021-05-23 04:13赵海萍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人间

赵海萍

1

当我从一种浓郁又强烈的孤独中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灰色长条岩石上。因为眩晕,我感觉身下的岩石像一艘飘摇在波浪中的小船,它载着我风一样狂奔。几分钟后,也许是几个小时,旋转着的天空、山峦、树木才静止下来。

这时,我才能够坐起来审视和思考。我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瘦骨嶙峋的双腿、稀疏枯萎的腿毛、皴皱凹陷的肚皮直晃晃地闯进我的眼睛,这让我万分羞愧。我还不能判断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但我确定我死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像一片羽毛脱离了那具受尽病痛羞辱和人间苦难的身体。在那短暂又虚妄的间歇里,我不停地出入它,试图和围拢着我的那些人做最后一次交流,或可称之为临终告别。但我发不出任何声音。陌生又剧烈的疼痛感掠过之后,我感觉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平和、安详、愉悦,它们像月光一样覆盖了我。随即,我悬浮在一个深阔、幽静、寒冷的黑暗维度之中。之后,我听到李惠曼嘤嘤嗡嗡地哭,她的哭声生动含蓄,简直像一支美妙的乐曲。我想她,是那种激烈跳动的想,就像噗噗噗噗往外喷的泉眼。

别哭了,李惠曼,趁我没硬成棍儿,赶紧给我穿衣裳吧,不要那套给死人穿的上七下五绸缎装,要另一套,我平日穿的那套,就在五斗橱中间格子的塑料袋里。

李惠曼什么也听不到。她哭得愈加沉闷、猛烈,像痛失了挚爱的伴侣一样。我清楚地看到明晃晃的液体浸满她脸上的沟壑,随着胸部颤动的延续,它们断断续续地落到她的衣襟和地面上。我祈祷李惠曼最后一次听从我的指示,把我事先放在五斗橱中间格子里的那套中山装给我穿上,而不是那套上七下五的绸缎装。一辈子了,李惠曼不打折扣地听命于我,就像一个被驯服的动物和奴隶一样从来不会思考和决断。我厌倦了她这幅俯首帖耳惟命是从的样子。我曾经不止一次真心诚意地恳求她,希望她能够反驳我,或者拒绝我,在适当的情况下,也可以像其他泼妇一样朝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可她就是忍着,像柳条和弹簧那样。在我健康得像一头壮年期的骆驼时,我就不止一次向她流露过这种想法——我死时要穿放在五斗橱中间格子里的那套中山装。她不止一次爽快地答应了我。可就在我的身体由绵软变得坚硬的那三十分钟内,李惠曼却背叛了我。这简直出乎了我的意料,一个从来不会反抗的人为什么执意违逆了丈夫最后的请求?她以为我死了,彻底看不到她对我遗愿的亵渎和违逆。其实,那段时间,我一直以羽毛的形式存在,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套上七下五丝绸装一件件穿到我身上。我恨得咬牙切齿,发出山崩地裂的祈求和呐喊。但李惠曼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她铁了心要让我穿上她从市里一家殡葬专卖店里花重金买来的绸缎套装。或许,她认为那是她对我表达情深似海的爱意的最圆满的方式,是我辛苦一生应该得到的犒赏和尊严。

显然,她白费了一番好意。因为,我是赤裸着身子在一块灰色长条岩石上醒过来的。这个死婆娘,要是她像我活着时那样听命于我,她还能把那套不翼而飞的老衣转让给别人,至少可以换回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她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张便铸成大错,实在是愚蠢至极!之前,我还是活人时乐意控制她,因为我没能力控制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也乐意被我控制,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对像她这样身材矮胖、稀眉小眼、不苟言笑的丑女人奉献爱意。那时,尽管我乐意控制她,但眼见得她变成没有思考和决断能力的废物之后,也十分懊悔。但,总有一种无形又巨大的力量蛊惑着我,推动着我,我迷恋对她做出指令,或者对她正在做着的事情强力干预时产生的那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而她,好像对我的控制极为欣赏,从不顶嘴、反抗,也没有任何要求,最后发展成芝麻大点儿的小事都要向我征询意见,比如打卤时用几个鸡蛋,剩饭要不要倒掉,点种时不同农作物之间的距离……

我从没想过她会在我咽气后决绝地违逆我。这仅有的一次违逆看起来像个笑话,因为我在一块灰色长条岩石上醒过来赤身裸体,而那件她深情款款地为我穿上的华服已经不翼而飞。现在,我愈加确定对她管控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她实在是个缺乏管控就要犯错的人儿!为此,我曾产生过的那点儿懊悔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岩石四周的植物、房屋和赤裸着身体笑吟吟地向我打招呼的人都十分熟悉,这让我万分惊诧,就好像又回到了我的故乡西上庄。那是个渺如逗点,但是比南天井、崔峪、落尔峪等更小的村庄大一些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到赤裸着身体的乡亲时一点儿也不害臊,就好像人本来就应该这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样。当然,他们也不害臊。我抬起头并转动了一下脖颈,继而连续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就在我跳下岩石准备往半山腰的石头房子那儿走的时候,一条黑狗直冲着我扑了过来。它来势凶猛,就像看到了久违的猎物一般。我根本没有时间躲闪,就被它摁倒在地。我吓坏了,整个身子筛糠似的颤抖,只知道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头部。我等待这庞然大物的撕咬,既然躲不过就听天由命吧。就好像我在人间的最后一年患上食道癌,手术之后又被吻合口瘘纠缠不休,而最终死在市肿瘤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那樣。对于一个刚刚死去的人,难道还怕死吗?再死一次,或者一千次、一万次又能怎么样?

然而,我等到的却是一阵狂热又急躁的舔舐。它一边舔我一边发出娇狞的声音。我立刻判断出它是我养过十年的柴狗“铁犁”。那一年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后一年的冬天,而我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我从自家茅坑里把它拽上来时,它干瘦如柴的小身体裹满了臭烘烘的粪便,像一滩黑污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我认定它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以安慰我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愁苦和愤懑。我用兑好的温水给它反复清洗,之后又在院子里架起火给它烤干。之后,我向母亲提出平生唯一的一次请求,我要养它!

一向仁慈善良的母亲动了怒,她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一贫如洗的家再添一张嘴,何况还是一张狗嘴。人还吃不上嘞,留它作孽啊!母亲说着话拿起墙角的铁锨就朝它抡。饥饿把她的爱心和善良挤跑了,或者,出于母爱的本性,她绝不允许一条狗来抢子女们的食物。眼看着母亲的铁锨就要落到它的身上,而它却不躲,只是瑟缩着身子扭过头看我。它眼睛里面清澈的哀求和恐惧打动了我,除此之外还有信任。来不及制止母亲,也来不及思考,我趔趄着冲上去护住它,用整个身体为它搭建起一个壁垒。就在那时,它立刻伸出小舌头轻舔我的脸,那股痒滋滋、湿润润的感觉使人感动。母亲从我七八岁时就不亲吻我了,她的亲吻已经变得陌生且遥远,这是时光之流中每一个母亲和孩子的悲剧。显然,母亲下了死力,她并不是虚张声势地做做样子。因为我感到背上突降了一片疼痛,火烧一般轰轰烈烈地蔓延开来。啊——我大叫了一声,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我感到翻滚着的黑云朝我涌来,它们携裹着密密麻麻的毡针和利刃。那是我第一次遭受的来自母亲的暴力,虽然并非母亲本意。那次,我的脊椎并未受到重创,但是肋骨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卧床修整的一个月之内,我不敢剧烈咳嗽,不敢放声大笑,也不敢深呼吸。在人生的最后一年,我因食道癌住进了市第一医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我对这家肿瘤专科医院给予了厚望,但使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它不仅夺走了我的性命,还使我受尽了各种莫名其妙奇形怪状的折磨。但我弄清楚了一个事实,胸片显示我的右侧第三、四、五根肋骨陈旧性骨折,也就是说在我十二岁那年,因为“铁犁”,我被母亲打断了三根肋骨。

娘,我自己给它找食儿,不麻烦家里。我躺在床上不住地恳求母亲,我长到十二岁还从没求过她。她本来就是个仁慈善良的女人,也许是为了弥补由于失手对我造成的伤害吧,总而言之,母亲思虑再三之后决定把它留下来,并承诺以全家之力喂养它。但全家之力也微薄惨淡,要知道,那是“饥饿猛于虎”的1961年呐!

父亲的祖上第三代是地主,之后家道逐渐衰败,他幼年时读过几年私塾,为此嗜书如命,孔子、老庄等先秦诸子和董仲舒、韩愈、朱熹等都是他阅读的对象。即使在被饥饿和繁重的劳作折磨得痛苦不堪的那些年月,他也会在痛苦的夹缝里与他们对话。在那阵“盲风晦雨”疯狂席卷祖国大地的时候,父亲没有因为“富农”身份被批斗。因为到父亲这一代,他已经沦落为地道的农民。由于他对田地有着浓厚而炽热的感情,所以在耕种技术上表现出过人的天赋。若不是因为在红卫兵搜查时,他为了保护那些“旧”书而表现得太过极端,他也许能多活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父亲是在一次“背宝剑”刑罚之后的当天晚上上吊自杀的,他没死在自家房梁上,而是选了摩天岭上的一棵柿树。那儿依山傍水,视野开阔,是个好地方。父亲死的那一年是1968年,他四十岁,而我仅十五岁。父亲没死于更加残酷的“坐轰炸机”和“冲碓”,却反倒死于“背宝剑”这个相对和缓的刑罚,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母亲对父亲的死既鄙夷又憎恨,她说他完全是死于不值一分钱的面子。据一些见证内情的人说,“背宝剑”那一次,父亲由于恐惧把一泡屎拉在了裤子里,那些“龙兵虎将”们强迫他把裤子脱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把最羞于见人的东西露出来,这还不算,他们硬逼着他把沾在裤裆里的屎舔干净……回到家之后,他跟母亲说要去河里洗一洗,家里的水洗不干净。结果,他再也没能回来。父亲誓死保卫的那些书终归还是被付之一炬,但他给我救下的柴狗起的名字一直在,就叫“铁犁”,因为那时候,父亲非常渴望能有一杆铁犁,这样他就能开垦出更多的地,种出更多的粮食,以抵抗那漫无边际、气焰嚣张的饥饿和贫困。真正的铁犁终归没有因为全家人的热切呼唤而到来,但柴狗“铁犁”却与我们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铁犁!”我太兴奋了,就像在他乡遇到了故知,我的嗓音是颤抖的,心脏是颤抖的,整个身体都处在激烈的亢奋之中。

它的尾巴快速抖动,从嗓子里发出的那种娇嗔的声音也愈加欢畅。果然,它就是“铁犁”,它在人间时就是这样,即使只有半天不见,他也会表现出这一副急不可耐的夸张姿态来。“铁犁”把整个身体扑进我怀里,它不安分地用力拱,就好像要钻进我的身体。

“旋风,旋风,旋风——”

随着“铁犁”嘴巴的微微翕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包围了我,像小狼的嚎呼,急切又哀伤。天呐!“铁犁”竟然能开口讲话了!只有它知道我的外号叫“旋风”,在人间的所有人都叫我“旋风”,李惠曼也这样叫。这是我曾经千思万想都不能实现的事儿。那些年,特别是父亲死后,母亲的精气神瞬间被抽走大半,她时而静默着一言不发,时而对着摩天岭自顾自地傻笑,时而蜷缩在土炕的暗角小声哭泣,后来,她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一切能力,就连拾柴、洗衣、做饭这样最简单的事情她都不会,更别说下地挣工分了!村里人都说她得了疯病。那一年,大妹十六岁,小妹十三岁,“铁犁”七岁。我们所在的三队队长是父亲的好兄弟,他长着一个吓人的大酒渣鼻,两片厚嘴唇像硕大的豆青虫,因为面相丑陋,他没能像父亲一样幸运地娶妻生子。但他力气大,心眼好,被村民公推为三队队长。他顶住各方面压力,把队里的最好的活儿分给我,给我记成年劳力的满工分。即使有他的关照,凭我一己之力也养不活一家三口,何况再加上一条狗。我每天跟着大人们上工,农忙时收割、碾场,不忙时采石、垒水平沟。我一直觉得父亲的死是个阴谋,一直想为父亲讨个说法。但父亲的好哥们儿狠狠地告诫我要闭嘴,并且押着我到父亲坟前发了誓。那时,只有“铁犁”像个影子一样忠心耿耿地跟着我。十六岁的大妹把自己嫁给了父亲的好哥们儿,她带走了十三岁的小妹妹。而我得到了二百块钱和五斗粮食。从那儿之后,日子好过多了,但我几乎像母亲一样不再开口说话,因为不知道哪句话说出去之后就会变成刺伤自己的刀剑,而母亲和“铁犁”还需要我照顾!但我要憋死了,就像在一潭黏稠又阴冷的死水里挣扎。那时,我不止一次抱着“铁犁”哭,而它则用潮湿又有力的舌头舔我的手和脸。我哭得急,它舔我的頻率也随着加急;待我缓和下来,它便紧贴着我眯缝上眼睛。我多么希望它能开口说话!即使像驴叫那样难听也无所谓。但它始终像一坨泥、一棵树、一堵墙一样闭口不语。

“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一直等,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十有八九的人都会来这儿,只有一两成的人才会下地狱。”

“铁犁”一边说话,一边蹦跳着走在前面带路。我很快适应了“铁犁”能说话这个事实,竟然没觉得丝毫悖谬,就好像没觉得赤裸着身子有任何不自在一样。从方向上判断,我们的目的地应该就是半山腰的那所石头房子。山脚下那条小溪距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潺潺湲湲”愉悦的水流声也逐渐稀薄起来。一些大大小小的浅塘仰躺着,夕阳给它们镀上一层橘红色。奇怪的是,我没有看到一棵槐树、橡树、杨树、枣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从没有见过的树和果子!

“这是哪儿,铁犁?”我忍不住问它。

“海塭堡,这儿是海塭堡。”“铁犁”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卷着的尾巴快速地抖动,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2

到达山腰的石头房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铁犁”应该一直住在这儿了,它径直到墙根儿处的一个大瓷碗里喝了些水,然后就躺到一棵长着一簇簇剑形叶子的树下呼哧呼哧喘气。这个院子像极了我生前居住过的那个,它坐南朝北,墙面由差不多大小的红岩石砌成,上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大门开在北围墙西北角;围墙东北角有一个不太大的鸡窝,鸡窝外是一圈木棍围成的栅栏,顶上铺着防雨的油毡,两个底部垫着麦秸的瓦岗放在地上,它们是母鸡们的温床;一群鸡,公母大概十来只吧,它们在里面悠闲地踱着步子……就在我仔细打量小院的时候,我听到房门开了,随后有细碎的脚步声朝我走来。我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那脸真俊,比我生活了一辈子的西上庄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眉眼像极了奶奶庙里的三奶奶,眼睛细长,鼻梁高挺,丰隆饱满,简直一副富贵菩萨相!从年龄上判断她最多四十岁,或者更小。

“你来了,旋风叔?回屋去吧,饭早做好了,桌子上晾着呢!”她轻轻抓住我胳膊往屋子推,就好像我是她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她一边推我一边说,“本来以为你下午就能到呢,没成想到了傍晚,‘铁犁捣乱了吧?这东西最念旧了!”

起初,我以为进错了院子,心里不禁一紧,但她听到她叫我“旋风叔”,又提到了“铁犁”,我不得不相信这儿可能就是我的新居所。但我的确不认识眼前这个为我做好了晚饭的年轻女人。她也和别人一样赤裸着身子,在见到一样赤裸着身子的我之后竟然一点儿也不害羞。因为年轻,她的皮肤紧凑、光滑、细腻,像瓮里的水和天上的云。那两个雪白的肉蒲团像粘在那儿一样,一点儿也不下垂。她浑身上下没有一颗痣,干干净净的。李惠曼即使在年轻时也没有过这样玉润冰清吹弹可破的皮肤,她身上一共长了四十八颗大小不一的痦子,脖颈、胸前、后背,甚至大腿根处……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強烈地想念李惠曼,我那还在人间受罪的妻子。可现在,我竟然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产生了好感,也许不是好感,只是视觉上舒适罢了。因为我的身体并没有那种火燎火燎的羞涩感,而是安静得像一块铁。我只是觉得她像奶奶庙里的三皇姑一样俊。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一些问题,她是谁?为什么在这儿出现?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在那张熟悉的绿漆小方餐桌旁的小板凳上坐下,并不急于吃饭,而是像打量院子那样扫视了一下房间摆设,也和我生前大致没什么变化。房屋的西墙和北墙各有一个窗户,不大,放不进来足够的光;西头是大土炕,炕的北边放着一个因年代久远呈暗黑色的坐柜;灶台紧挨着炕,和北墙相连,灰白色的气体正从锅里“滋滋滋”地往外冒;南墙正中间的条几也呈暗黑色,条几上方挂着一幅色彩鲜艳的山水画;紧挨条几的是没上漆的槐木碗橱,分三层,上面一层放着干粮和点心,中间一层放着油盐酱醋等各种调料,最下面一层放着碗筷和锅碗瓢盆等炊具。趁我打量房间的工夫,女人已经把饭菜端了上来。我瞥了一眼,大米饭,番茄鸡蛋,糖醋排骨,外加一盆玉米碎粒清汤。非常可口的饭菜,是我在人间时最喜欢吃的饭菜,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吃油泼面和韭菜肉馅的饺子。我知道肚子里空空的,死前半个月我就不能进食了,而完全靠着一个接一个的小白瓶活着,医生叫它“白蛋白”。我那唯一的儿子夯砣每次进监护室看我的时候都愤恨恨地盯着那小白瓶,两眼“呼隆隆”地往外冒火。有一次,在我似睡非睡之际,我听到了不该听的噎死人的话。护士们肯定认为我听不见,但我千真万确地听到她们说我儿子不愿让我再吃“小白瓶”了,他哭着恳求医生别再给我开那要他命的药了,甚至,他跪在他们面前鸡啄米一样磕破了头。我那可怜的熊儿子,他一定是穷怕了!穷,有时候会变成翻脸不认人的刀子,削铜剁铁,六亲不认。后来在我半死不活时,我儿子夯砣趴在我耳朵边一边哭一边念叨,爹呀,不是当儿子的狠心,是这药不能报销哇,要怨你就怨医保部门吧,千万别怨你没能耐的儿啊!一个小白瓶四百块钱,你老头儿一天就得四瓶,四瓶哪!算一下吧,一千六百块钱,是吧?我的亲爹呀,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血汗了,唉,对不住了,爹,你老头儿到那边享福去吧,别怨儿啊……我那熊儿子夯砣哭得相当伤心,他一向善于装蒜,以至于我根本辨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其实,我还有三张折子,每张折子上都有一万块钱,那是我生命的最后几年替人说媒赚的,说成一对儿收一千块钱,差不多撮合成了三十来对儿。常言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千里姻缘一线牵,十代不忘做媒人。说到底我总算是个有功德的人,可怎么就得了这要命的病,唉,老天不长眼哪!李惠曼大字不识一个,她只知道我存了点儿养老钱,并不知道具体数目。我挺后悔的,竟然没教教她识数,一辈子了,她连存折都不认识,别提存折上的数字了!想来我可真不是个玩意儿,本来指望着死在她后头,让她图个消停,可……眼下……唉,我饿极了,胃里好像空了,但还是有一股生猛的劲道来回蹿腾,弄出咕噜噜的响声。就在我思忖着先吃饭还是先弄清心中的疑问时,那女人倒先开口了,说实话,她的声音也比李惠曼好听,轻声细语,甜美轻柔,不像李惠曼那样粗门大嗓的,像个破锣。就在几分钟前,我对她产生了好感!确切地说可能只是视觉上的舒适。

“吃饭吧,旋风叔,再不吃真要凉了!”她再次催促我。

我顺从地端起碗。那时,她已经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笑吟吟的,像盛开的白荷花,白净细长的右腿压着左腿,小腿肚上隐约趴着几道青色的藤,顺着藤往上,再往上,一蓬深棕色的草尖从两腿间拱出来,油亮又坚硬。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得体的女人。我刚开始吧嗒嘴,“铁犁”就循声跑了过来,它像在人间时那样用一只前爪拨拉我的胳膊,并且从嗓子深处发出娇嗔的“咕噜咕噜”的乞食声,尖细又绵软,让人不忍拒绝。我赶紧给它扔了一块儿排骨,它脑袋一晃又准又稳地接住了。记得当时训练它接食物时只用了一把南瓜子,刚开始我从它头顶冲着它的嘴往下扔,等它接得精准了,我就故意往它脑袋两边扔,它再次接得精准之后,我便往更远处扔,它很快又能跳跃着接得精准……那女人吃起饭来细嚼慢咽,时不时抿一下嘴唇,抿嘴的时候嘴角斜上方就会出现两个小坑,像演员许晴一样,好看极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有一点儿可以确信,她不是西上庄人。但她喊我“旋风叔”,能这样喊我的应该都是熟人,但我确信我在人间时没有见过她。她于我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又不完全陌生,她唤醒了我身上的某种情感,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反正,在见到她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和人间的那个我有了区别。

“旋风叔,不用忸怩,这儿是海塭堡,是个没有疾病、寒冷和死亡的好地方!并且,每个人都在朝年轻里活,一直到活成个小婴儿,然后再转世到人间受苦。我叫酪苏,死的那一年42岁,现在39了,再过几个月就38了!在人间时是个摄影师,哦,你不知道摄影师是个啥,对吗?照相的,我就是个照相的,咔嚓咔嚓——”女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温和地笑。

海塭堡,没有疾病、寒冷和死亡……这地儿听起来像天堂,除了天堂再不会有这么好的地儿了!我在人间时就琢磨这事儿,尤其是在吻合口瘘修补手术失败以后,那时,在我儿子夯砣的强烈要求下,“小白瓶”也断供了。我的身体虚飘飘的,脑袋也昏昏沉沉,我确信自己要死了,说实话,我害怕得很。我怀疑我最后的死是因为害怕,而不是病和疼。我想死后能上天堂享福,再也不愿在人间没完没了地受罪了!可我不信基督教,天堂的大门想必不会为我敞开。死前,我绝望透顶,没人的时候一直偷偷流泪。尽管我没做过任何一件奸淫抢掠偷奸耍滑的坏事儿,但我真不确定能不能上天堂。世道变了,眼瞅着黑白倒了个儿。养儿不孝爹当奴,小康家庭吃低保,没钱甭想把病看……唉,一直到断气,我都在担心能不能上天堂的事儿。这个叫酪苏的女人也说这地方叫海塭堡,但显然和我想象中的天堂没啥区别。女人说她叫酪苏,酪苏,这名儿够阁僚(方言:“另类”意)的,西上庄周围十几个村,没有一个女人的名字带“酪”的!我默默地咂摸这俩字,使劲儿想把它从记忆的碎片里抠出来。但显然白费功夫。我根本想不起来能和她挂得上钩的一星半点的物件儿,她根本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能是云变的,或者星星。

“酪苏是我的笔名,就像‘旋风是你的外号一样,被别人叫得多了就成了真的!”酪苏只吃了平塌塌的一小碗米饭。我又想到了李惠曼,她的饭量要顶的上三个酪苏!所以,她才长成一副粗拽拽、圆溜溜、笨拙拙的水桶样儿。酪苏没有像李惠曼一样等待我吃完饭,而是自顾自地扭身到院子洗碗了。看起来我也得自己把碗洗干净。我再一次想起李惠曼,在人间时,她从不让我干一星半点的家务活儿,把我伺候得像个太上皇。那唯一反常的一次违逆至今还使我心悸,我确信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那是我患病后的某个傍晚,我戴着胃管儿躺在炕上抻着头看她做饭,眼瞅着她把水多添了半碗,这使我大为恼火,要知道这多添的半碗水将造成不必要的浪费。我本来打算忍的,因为这该死的病抽走了我的底气和威风。但那些火呼呼地往外窜,于是我像平常一样大声地呵斥她,骂她敗家娘们儿,并命令她把多添的半瓢水舀出去。按照常理,她应该哆嗦着赶紧行动——她一贯对我百依百顺、惟命是从。但那次,我完全没料到她竟敢反抗我,只见她气急败坏地“霍嚓”一声就把锅盖盖好了,然后拿起一只边缘磨薄了的铁勺子朝我抡过来。我清楚地看到她眉毛倒蹙、小眼冒火,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那样子真丑,真骇人!当然,那破勺子停在距离我头顶十厘米左右的半空。老旋风,你给我好好躺着,再多事儿我敲烂你脑袋,哼,你看我敢不敢?!那时,她面露的凶光简直能把我杀死。我被她的阵势吓出一身冷汗——她怎么突然就疯了?而且疯得骇人!惊吓过后,我镇定下来,本来想再压她一下,但着实摸不准她的来路,便没再吭声,而是扯起被子把头捂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事后我猜想,她可能被我的病拖垮了,精神完全像草一样烂掉了,或者她骨子里原本就藏着这股子野蛮劲儿,只是惧怕我强壮的身体和坏脾气才有意隐忍的。是的,我不止一次在她身上耍下三滥的嘴皮子,或者施展拳脚,饭做得多了、晚了,地里的玉米苗旱死了,风把麦子刮倒了……反正只要我心情不好,她就得倒霉。唉,这样想来,我真是有罪之人,真不该来到这么好的海塭堡——世道果真倒了个儿了!

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酪苏从院子里回来了。她体态好,走路轻盈,胸前的肉蒲团儿随着步子颤颤地晃,因为坚挺,晃动的幅度并不大。这身板真诱人!她面带笑意赤裸裸地朝我走来。我真想霍霍地燃烧,但心里偏偏横着一片湖,湖水清凉凉的,像天一样蓝。我想可能是因为我频繁地想到李惠曼的缘故,而完全不是因为我年龄大,的确,我66岁了,是个地道的老头儿了。但我一想到李惠曼,那片湖就变成一团火,身体从内到外簌簌地迅速膨胀。患病之前,我和李惠曼每个月还会亲热一次,虽然比不得年轻时候,但总比那些恨不得把头拱到土里的“老干柴”们强多了!他们早就厌倦了男女之事,或者确切地说,他们对男女之事早就无能为力了!现在,面对一副绝好的身板,我竟然像块石头一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实在不太正常,简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酪苏斜坐在炕沿儿上,她随手拿起一本书专注地看。一个照相的也这么爱看书,真不知道书里有啥稀奇古怪的东西!吃完饭,不等她催促,我就收拾了碗筷拿到院子北围墙东头,我看到酪苏就是圪蹴在那洗涮的。待我走到近处,发现那儿流着有一条二尺来宽的小溪,水不急,清澈凉爽,沉稳无声,像一条沉睡着的大蟒蛇。

“铁犁”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时不时地跳起来用头和前爪撞我的后腰。它告诉我在分别的四十来年里,它一直生活在海塭堡,既没有变老,也没有更年轻。因为在海塭堡,那些被人类驯服,并为人类服务过的动物不用再轮回到人间受苦,只要不泄露那个秘密,它们将永远以死时的年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灾无难地活下去,像不死之光和不竭之水一样一直活下去!

“人嘞?能像狗一样永远活着不?”“铁犁”的话震到了我,我多么想能像狗一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灾无难地永远活着,而不转世到人间受那没完没了的罪孽。的确,人间的苦简直不是人受的,没完没了的体力活儿倒是小事,还得生杂病,看脸色,说鬼话……唉,一不小心就活成了畜生不如的东西!但多少人做梦都想永远活着,哪怕活得不像个人也不想死!牛得福因为怕死用一辈子的积蓄买保健品吃,苦瓜养胰素、通脉化糖、田葛芪参胶囊、仁合胰宝……结果呢,吃死了!死于肝肾功能衰竭!老光棍赵疙瘩在六十五岁那年突然怕起死来,怕被电死,怕跌倒了摔死,怕天上掉石头把自己砸死……死前的多半年彻底不再出门,也不让任何人进门,结果呢,饿死了!最近的一个怕死也死了的人是刘汉庭,他死前一直哭,有时候像狼和恶鬼那样大声嚎叫,有时候像娘们儿那样小声嘟哝。临死的那天晚上,我在那儿了,那时,他已经哭不出眼泪和声音了,只是从他喉咙和脸部的动作能够推断出他仍然在哭,直到咽气都没停止。我嘲笑他怕死,是个地地道道的怕死鬼。但他的老婆胡心愿却不认同,她一听到我把尖刻的话甩给一个死人就怒了,一脸的皱纹立刻小波浪一样翻腾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那个在丈夫死时都没掉泪的女人向我哭诉:你冤枉汉庭了,他根本不是怕死,也不是地地道道的怕死鬼!他完全是为了我才哭,他怕我不能好死,怕我得了粘缠人的赖病,怕我受不住病的疼,怕孩子们伺候得久了给我摆脸色……他哪儿是怕死嘞,他早就想死了,一辈子过个穷粑粑样儿咋还有心劲儿活哩?!

刘汉庭死后七八年,他担心的事儿就应了验,胡心愿得了粘缠人的赖病,据说开始只是肝硬化,因为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治疗,很快就拖成了肝癌。我死时胡心愿还活着,听李惠曼说她已经瘦得没个人样儿,脸色暗黄、干巴,眼神像蒙了灰,眼珠子一动不动,颧骨、锁骨、肋骨……各处骨头都从身体里支棱出来,臭气从屁股、膝盖、脚踝处的褥疮散发出来。凭着我六十六年的见识,她离死不远了!

“不能!”我恍惚听到了“铁犁”的回应。但因为专注思考我的老伙计刘汉庭的事儿又不太确定,随即又追问了一遍:“人嘞?能像狗一样永远活着不?”

“不能嘞!”显然,“铁犁”意识到我对它的回答并不满意,或者,在海塭堡,它学会了更精准地察言观色。它扑到我怀里,使劲儿供,舔我的脸、前胸、胳膊……在“铁犁”的安抚下,我平静下来。酪苏每隔一会儿就翻一页书,她并不参与到我和“铁犁”中来。后来,翻书的声音渐渐消失,我朝炕的方向瞥了一眼,她已经侧躺着睡下了,光溜溜的后背,腰部凹下去,屁股滚圆,两条细长的腿微微蜷曲。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身体,真正的女人的身体——酪苏的身体。可我很平静。我更愿意和“铁犁”呆在一起叙旧。

“为啥?说说为啥?”我一边问一边把它推出去,手上用了不到两成的力道。它知道我跟它逗着玩儿,再一次扑上来往我怀里钻。

“很简单啊,人是有罪的,为了让你们赎罪!”

“可总有一些人没罪,没罪的人也得轮回到人间受苦吗?”

“哪儿有没罪的人呐?每个人都有罪!只是罪轻罪重的问题罢了。杀,盗,淫,妄语,绮语,恶口,两舌,悭贪,嗔恚,邪见是罪;傲慢,嫉妒,懒惰,虚假,无信,自弃,暴食也是罪。神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只有无知狂妄的人才会说自己没罪……”“铁犁”说这些话时表现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先生”样子,它收紧身体板板正正地坐在我面前,湖泊似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尾巴不时地左右摆动。我万万想不到“铁犁”到了海塭堡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要知道它在人世间时是个默不作声看人脸色的畜生啊!根本不敢对我指手画脚。可是现在,它既能说话,又能思考,并且还有不转世到人间受苦的特权,也许它还有别的什么特权呢!只是还没暴露而已。想到这儿,我不禁伤感起来,为前世生而为人而非狗类而伤感。尽管我想极力掩饰,但还是有一小股麻麻的厚厚的灼烧感从脸上滑过。

3

第二天早晨,当我从一个漫长又恐怖的梦里醒来的时候,“铁犁”正蹲在炕边用那双湖泊似的大眼睛盯着我,仿佛要把我吸进去。一听到我发出声音,它便热切地站起来转了几个圈,之后“蹭”的跳上炕,俯下身子,用舌头寻找我的脸。

“去去去——”我狠狠地搂过它之后又把它赶开。要是不赶它,它会没完没了死皮赖脸地和我纠缠。刚结婚那阵儿,李惠曼每天晚上都像它一样闹腾。本来,我认为我会反感,一个丑女人哪儿有资格祸害男人呢?但我竟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她对我的祸害,并且越来越迷恋她,又穷又苦的烂日子也有了不一样的嚼头。后来,儿女们一个个地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眼瞅着她把精力和热情完全投入在那些小崽子们身上。但使我感动的是她并没因此冷落我,隔三岔五,她就会表现得像“铁犁”一样对我柔情蜜意。这让我觉得周身里充满着力量,任何繁琐辛苦的农活儿,我都能又快又好地完成,为此,西上庄的村民们赐我外号“旋风”,当然不是“黑旋风”李逵的“旋风”。那铁牛子长相寒碜,性格粗野,我虽然不是仪表堂堂,但也面目周正,性格算不得上等好,但总归进退有度。

我感觉饿极了,肚子里好像有一股硬邦邦的邪气在翻卷,甚至,刁钻古怪的的疼痛隐隐地捶打着我的前胸后背。我朝那张那张熟悉的绿漆小方餐桌瞄了一眼,那儿干干净净空无一物!这使我懊恼极了,就在我准备大声呼唤酪苏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酪苏不是李惠曼,不是那个没有思考和决断能力,也从不反驳我的废物,酪苏不会也没有义务对我俯首帖耳。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后,我心中的懊恼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酪苏不辞而别的疑惑。我不得不亲手为自己准备早餐,这是我在人间自生而死都没做过的事情。李惠曼做饭时从不允许我插手,她老觉得我碍手碍脚,这一点儿倒是正合我意。但我喜欢看着她烧火、淘米、炒菜、蒸馒头……正因为看得多了,所以我毫不费力就做好了早饭:南瓜粥、锅贴饼、青椒炒土豆。一直到吃饭时,酪苏也没回来,这使我心中的疑惑又增添了一层,像有一块暗黑的云糊在了胸口上,憋闷,沉重,但毫无办法。我试图从“铁犁”那儿得到答案,毕竟,我来之前,“铁犁”和她共同生活在这所房子里。但显然“铁犁”对此也一无所知。“铁犁”告诉我酪苏是个独来独往的女人,她从不允许它跟随她,窥探她。

我突然很想念比我先死的那些人,比如我爹和我娘,其次就是牛得福、赵疙瘩、刘汉庭等一起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老哥们儿。他们应该也在这个叫海塭堡的地方,并且有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一间房子里。

“铁犁,我爹和我娘咋没在这儿等我?”

“你爹呀,他早就转到人间受苦去了,对了,就是北京奥运会那一年,可惜,他是个屁娃子,没能看见‘鸟巢造型的国家体育场内华灯灿烂,流光溢彩的壮观场面呐!现在嘛,他应该十岁了,生活在成都,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好着呢!”“铁犁”摆出一幅先知的模样,他快活地跑在我前面,就好像知道我想去哪里一样。

“那我娘呢?她在哪儿?”我很想知道我那彻底疯掉并且死于肺病的母亲去了哪里,她有没有像我父亲一样转世到一户富足的人家,过上有保障,有尊严,有价值的好日子。

“我一直没见过她,也许,她到‘那边去了吧?总有那么一小撮人要去那边的!”“铁犁”回头看了看我,很像是在安慰我。我突然明白了它所说的“那边”很可能就是“地狱”。但我不明白我的母亲为什么会被分配到“那边”,要知道,她可是个勤俭本分的女人,一生都没犯过不可饶恕的大罪过。她死时的惨状至今都使我心有余悸,我本来想卖掉耕牛和缝纫机把她送到县里的医院好好治疗的,无奈拗不过乡亲和亲戚们的劝说,他们都说我娘的病是死病,花钱治死病和烧钱差不多。于是,我眼睜睁地看着我娘像一截木头一样渐渐地腐烂,变质,死去。最后那段日子,她被疼痛熬煎得扯着嗓子哭喊,声音时而尖厉如锥,时而低沉如鼓,简直恐怖极了。她不停地咳嗽,有时咳得半天上不过来气儿,痰里带着黑乎乎的血块儿。有好几次,我都想伸出手扼住她的咽喉,死命地扼住,直到那些可恨的痛苦从她身上消失。但我终究不敢下手,毕竟,她是我母亲,她还活着。终于,在持续高烧了三天之后,她永远安静下来。照理说,她应该到这海塭堡享福的,可世事无常,她却去了“那边”。毕竟世道变了,眼瞅着黑白倒了个儿,所以她被顶包也在情理之中,想到这儿,我心中的那块黑暗逐渐明亮起来,心里也豁然开朗了许多。

我们穿过新修的固坡线拐入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这条巷子两边多是废弃的破旧房子,只有少数几个由于年老多病而失去创造价值的老人还在这儿住着,他们多是忍受不了孩子们的嫌弃,或者即使孩子们不嫌弃,他们也不愿心安理得地接受孩子们的照顾,从而主动搬回到祖上留下的老房子苦熬岁月,而把耗费大半生积蓄盖起来的新房子留给孩子。走到巷子中间位置时,我看到一个竖着的大碾盘,碾盘旁边的竹架子上攀爬着一些长势旺盛的藤条,藤上长着一些绿色或者紫色的梅豆角,它们看起来水灵灵的,瓷实又饱满。这儿应该是牛得福的家。我来不及思考便推开了虚掩着的街门,由于长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淋霜打,底漆已经完全剥落,微卷的裂皮密密麻麻地覆在门板上。

“旋风!啊,老旋风,你也来了?!”院子东墙边,正在下象棋的牛得福和赵疙瘩同时站了起来,他们明显有些兴奋,呼喊着朝我跑。我们互相锤了对方几拳,之后又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紧紧抱在一起。在人间时,我们从不这样,而仅以目光或微笑招呼彼此。但现在,在我们死了又相遇之后,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彼此心中的激动和欢喜。他们看起来比死时年轻得多,这没什么奇怪,来到海塭堡的人都会越长越年轻。我们迫不及待地互相交换了许多信息。牛得福的老婆由于先死了二十年,所以等牛得福死的时候,她已经比他小了二十来岁。牛得福把她当女儿看,即使明知道她是他老婆,也对她燃不起一丁点的欲望。他们说,时间久了才知道,在海塭堡的男女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人们丝毫不会为儿女情长、传宗接代之类的事儿惆怅。自从在海塭堡醒过来的那一刻,人们就被剔除了一切恶的成分,而完全为着真、善、美、自由、平等和正义活着。从老光棍赵疙瘩来到之后,他们俩便结成联盟,劳作和吃住都在一起,当然,他们在闲暇的时候也会到学校学习知识,或者是他们感兴趣的艺术,比如画画、拉二胡、做家具……当然,海塭堡的任何一所学校都是免费的,老师们也是从那些乐于奉献的社会公知中选拔出来的,即使一些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但在某一领域的确获得了较高声望的人也可以参加授课竞选。他们俩在人间时都是地道的文盲,即使在1950年代末,他们都参加了扫盲运动,但也只是浮皮潦草地学会了一些常用字及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而已。在人间时,他们总是不相信“苦尽甘来”,可他们不知道每个人在人间一世都是受苦的一世,只是“苦”的方式和性质不同而已,有的是暴露的,有的是隐蔽的;有的是被迫的,有的是自寻的;有的是间断的,有的是持续的。反正一直到死,他们也没想到“甘”就在生命的尽头等着。倘若他们知道“甘”在海塭堡的话,他们说什么都不会在西上庄费尽心机地活那么久。在人间时,老光棍赵疙瘩曾说:“女人嘛,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褪掉肉都一个样儿,一把骨头一把灰,没个啥差别!”那时,我就暗自嘲笑一个从没尝过女人味儿的男人怎么好意思说出那么不知好歹的话,甚至,为他感到遗憾、悲凉、难受。现在呢,在这个“人仅为人,而不分男人和女人”的海塭堡,想必他更无缘消受专属于男女之间隐秘又高昂的快乐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更为他感到遗憾、悲凉、难受。

告别他们俩之后,我和“铁犁”从巷子最北头的拐弯处继续往西走,刘汉庭的家就住在这条巷子的最西头。我知道他死不瞑目,虽然我不能带给他可以瞑目的好消息,但我觉得我是关于他妻子胡心愿当前状况的唯一知情者,我有义务告知他。从我患病后便没再来过这条巷子,它愈发显得冷清,时不时便有一股腐烂叶子或者老鼠尸体的味道传来,强硬地灌入鼻子,之后,肠胃里便翻卷出一股浓烈又恶心的气流。说实话,我对这衰败和死亡的味道很是厌恶,因为我刚刚从一场死亡里活过来,那些绝望和恐惧仿佛还在身上潜伏着。刘汉庭祖上的房子已经在1996年的那场大水中倒塌了,他把全部积蓄都用在给儿子刘顺慈盖房和结婚上了,现在,他儿子一家四口人和美安乐地生活在那座像模像样的四合院里。本来,在他们结婚前,刘汉庭老两口也搬去在偏房住,他们的初衷完全不是奔着安逸而来,只是想着像奴仆一样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为他们服务,伺候他们的日常,照顾他们的孩子。随着他们的年老和孩子们的长大,他们愈发觉得自己的没用和多余,尽管平日里,他们处处谨小慎微,但矛盾还是莫名其妙地一天多过一天。做饭添水多了,吃饭时吧嗒嘴了,院子扫得不干净了,串门时间太长了……刘顺慈的媳妇总是能以各种理由挑起事端,而刘顺慈不分青红皂白地完全向着媳妇。为了避免被赶出来,从而招致乡亲们对自己的嘲笑和对儿子的怨怼,刘汉庭和老婆胡心愿商量了一番之后,主动搬到老邻居留下的两间破石头房子里居住。老邻居死去多年,因为成分问题没能娶妻生子,临死前,他立下字据把房子赠予了刘汉庭两口子。

在西上庄,几乎所有的老人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们终生没有自我意识,只知道为孩子们奉献出炽烈的爱意、无穷的时间、有限的财富……只要他们拥有并且掌握着分配权,他们就会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而他们往往对自己极为苛刻,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到必须的物品上。甚至,即使必须的物品,他们往往也犹豫再三,能拖便拖。有人把小病拖成不能医治的大病,有人因舍不得烧电取暖而苦熬寒冷的冬天,也有人因惦念着在外务工的孩子而寝食难安……总之,自从当上父母,他们自己就以一定的形式死去了,死得决绝又彻底。但这无疑没起到好的作用,甚至,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我一想起我那唯一的儿子夯砣在我半死不活时趴在我耳朵边说的那些混账话,我的心就痛得晃荡,就好像千万个蝎子同时把毒针刺在了上面,并且疯狂地放毒、翻搅。我儿子说那些混账话时哭得相当伤心,连我这个濒死之人都觉得不落忍责怪他。从他一坠地,我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夯砣”,原本指望着他能够像块秤砣一样夯实可靠,可谁知道他长着长着就“裂瓜”了,当然不是说他长难看了,而是把村里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好品质弄没了,而变成个好吃懒做、人情寡淡、利欲熏心的鬼玩意儿。我确信他是在离开西上庄到城市打工后才开始变的,因为,他在西上庄的那些年的确是个好孩子,从不顶嘴撒谎,干活儿卖力肯吃大苦,很为我挣得了一些面子。乡亲们经常在我面前竖起大拇指,旋风,你养个好儿子,好好活着,你有好死。那时,我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踏实。二十一岁那年,我的儿子夯砣被鬼迷了心窍,他执意要去城市打工。的确,从西上庄出去务工的小伙子们之中的一些人赚到了不少钱,他们不仅穿着时髦,拿着新上市的名牌手机,有的甚至把俊俏又大方的姑娘带了回来。我知道夯砣心里痒痒,他不止一次恳求我,向我说尽了好话。说实话,我从没去过城市,根本不知道城市是个啥样。使我心里没谱的是因为另一些孩子,当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们不仅没能赚的一星半点的财富和榮誉,有的甚至沾染上了偷盗、赌博、嫖娼等恶习,从而使家族蒙羞受辱。当时,我就知道城市是个拿捏不准的大黑洞,它能把人变得更好,也能把人变得更坏。但我的儿子夯砣铁了心要去闯一闯,有好几次,他哭着跪在我面前发誓,爹,你就相信我吧,我出去赚大钱,盖房子,娶媳妇,让你和娘过上人人羡慕的好日子!我终究没能拗过他,心一软就把他放了出去。

4

可我被蒙蔽了!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一离开我的掌控就失了方向。他天生就是需要管制的人,一离开管制就会变成鬼。可能每个人都需要管制,我的老婆李惠曼一辈子甘愿受着我的管制,而我也甘愿受着贫穷和土地的管制。直到我死,我的儿子夯砣都没给我交过一分钱,真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血汗钱用在了什么地方。

所以,单靠我自己的能力是万不能在西上庄给他盖起一个小院子的。而没有一个像样的小院子是万不敢想娶妻生子这样的好事儿的,那些女孩子们的眼里心上只有钱。由此,他对我怀恨在心。虽然,他从不明说。但我从他恶狠狠的刀子一样的眼神中推断出他不会善罢甘休。果然,为了报复我,他长年累月地不回家,就连逢年过节也摸不着他的人。他对我和李惠曼的死活不管不问。更为过分的是,他明知道我们惦念他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还故意跟我们玩失踪。记得有一年夏天,在他失踪一年零五个月后,我从邻村一个姑娘那儿打听到消息,她说在市里城隍庙附近一个叫“福鼎香”的酒店见过他,他好像在那儿做服务生。这个消息无疑拯救了我和李惠曼,因为那时,我们俩已经被他的失踪折磨得生不如死了。白天,我们没心劲儿干活儿,也吃不下饭,简直就像两个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夜里,我们几乎不能闭上眼睛睡觉,而是没完没了地互相埋怨,争吵,吵得最厉害那次,我竟然掐住了李惠曼的脖子,直到她脸色青紫,眼睛也冒出血丝时我才停手。每当有人问起夯砣时,我们还得碍于面子硬撑起一张笑脸说着敷衍的话。邻村那姑娘的话把我们俩从黑洞里拉上来,我们马上决定到市里城隍庙附近那个叫“福鼎香”的酒店找他。尽管我们从没去过城市,但为了找到夯砣,我们没什么惧怕的。

那的确是我和李惠曼的第一次出门远行,我们本来指望着当天就能找到他,所以只带了几张烙饼,但,事实就像屎一样难看。我们先到的城隍庙,尽管我们俩啥也不信,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城隍爷、正殿八大将、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钟鼓神以及十殿阎王、十八司等诸神们一一磕了头,为了表示诚意,我们磕头时十分用力,一圈头磕下来,我们俩的额头都起了一个桃子般大的包。城里人倒也实在,在我们问路时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耐心,所以几乎没费啥功夫我们就找到了福鼎香酒店。但在冲进去之前,我们俩着实犹豫了一阵子,相互埋怨对方没有理一下乱糟的头发,没有穿上最得体的衣服和鞋子,我们一心想的是会不会使他难堪,给他丢脸。我们的顾忌很快便被另一种更为迫切的愿望替代了,尽管有两个年轻的守门人阻拦,我们还是拼尽力气闯进了大厅。但是,结果却真的像屎一样难看。他们说我们心心念念寻找的儿子两天前辞职了!这个消息无疑像个带刺的霹雳炸晕了我们。但我们并没灰心,想到他总是需要干活儿糊口,我们决定把所有的酒店找一遍。幸亏是三伏天,倒是不至于挨冻。夜里,我们随便在广场或者公园的长凳上对付,蚊子丝毫也不比西上庄少一些,但找不到儿子的焦灼很容易就盖过了它们的叮咬。白天,我们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在烈日的暴晒下,像两个丑陋的蚂蚁一样造访一个个酒店,忍受着年轻又陌生的面孔的慢待、冷漠,甚至奚落和嘲讽。开始的几天,我们的信念就像钢铁一样坚硬,即使一日三餐仅以馒头和榨菜凑合,心里也翻滚着剧烈的喜悦。但七八天过去之后,我们的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样无着无落,但又不甘心,一想到要灰头土脸地回到西上庄,心就抖擞个不停,伴着的还有一阵阵怪异的疼,山一样压着喘不过气来。但到底我们还是花光了带着的几十块钱,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回到西上庄。

后来,他自作主张倒插门到媳妇家。我们的脸面彻底被他丢尽了,但为了让他心里舒坦,我死赖着一张脸通知了所有的亲戚参加了他的婚礼。媳妇模样周正,勤快本分,是四乡五里公认的好姑娘,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太好。亲家两口子老实本分,拿他当亲儿子对待。但显然,那个婚姻只是他的阴谋。自打结婚那天起,就没有正经干过一天。其实,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结婚前的几年就已经变成一个浪荡子了!他没有耐心在一个工厂踏实本分地做下去,而是频繁地更换工作。几年下来,他连铺地板、贴壁纸、防水改线这样简单的家装活儿都没能掌握。有一段时期,他患上性病又丢了工作,从而陷入困境。于是,他偷偷回了一趟家。那天,我和李惠曼应该在山上给板栗树剪枝,好大的风,冷咧咧的,能把人吹透!我们回到家时,他已经走了。家里并没什么异样,所有的物品都在应该在的位置,所以,我也并没起疑心。只以为他是想家了才回来的。一直到第三天,我打算去小卖部清账时才发现丢了两千块钱,要知道家里从没招过贼,而那些钱又掖在两个坐柜之间的缝里。因为大门和房间的门锁都没被撬坏,屋子里面也没有太明显的翻找的痕迹。我当时就蒙了,不愿相信是我唯一的儿子夯砣干的。可西邻居说夯砣的确回来过,从他家屋顶上跳过来,顺着梯子下到院子……那次,我觉得我的天塌了!都说父母是孩子的天,可在孩子长大、父母变老之后,孩子就变成父母的天了。我感到天塌下来的那一刻,有心像电影里的师傅把不肖徒弟逐出师门那样和他断绝关系,但终归下不了狠心,并不是李惠曼哭哭唧唧地惹我心烦,而是我心里疼,比石头砸住手指头还疼,真让人呛不住劲儿。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跪天叩地地诅咒他得一场骇人的大病,或者干脆被车撞个粉碎。但这想法只是一闪念,很快我就为此感到羞耻和愧疚。若不是当爹的没能耐,儿子又怎么会流落成这龟孙样儿!他结婚后倒是回来得勤了,偶尔带着媳妇和孩子,但多数是他一个人。每逢他一个人时,我都苦口婆心地给他做思想教育工作,我试图以先贤古人和四邻街坊家有出息的孩子为例感化他,面子上,他并不反驳,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踏实刻苦、任劳任怨、持之以恒地好好工作,以报答媳妇一家人的厚恩大德。可我还是从亲家愁苦的面容和躲躲闪闪的言辞中探查到了危险,尽管那仁义的兄弟为了保留女婿的颜面而紧闭嘴巴,但我还是从其他人嘴里还是零星打探到了他的种种劣行,他对媳妇父母及其他家人态度傲慢不恭,他借工作之名出入网吧和赌场,他变卖了媳妇的首饰和用以做生意的摩托三轮……最后一次规劝他时,我终于没控制住那些翻搅了多年的怨恨,抄起那把竖在北墙的铁锨,我像一头愤怒的牛一样趔趄着朝他冲过去,是的,趔趄着,我已经掌控不了自己了。我只知道我用了好大好大的力气,应该是全部的力气,我想要打死他,以免他造更大的孽。可是,可是,可是,可是我在距离他两尺远时停下了,我看到他蜡黄蜡黄的脸上有眼泪流下来,那是一张接近死人的毫无血色的脸,像是经受过极大的磨难。他喊了我一声“爹”,声音苦哀哀、酸涩涩的,眼神也变成晦蒙阴暗的锅灰色。我的力气就是在那一刻涣散掉的:“儿呐!我的儿!爹给你跪下了!”要不是李惠曼及时抱住我的后腰,我果真就跪倒在我的儿子夯砣面前了。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大的难堪,要知道他可是我唯一的儿子呀!历来都是儿子给爹下跪的,可我,那一刻,我是真心想给他下跪。我打心眼儿里心疼他,要是他能看在我给他下跪的面子上能够改邪归正,我想我跪一百次、一千次都愿意。我到底没能跪下去,李惠曼像个疯子一样把我拖到了炕上。趁我呼哧呼哧喘气的当儿,她转过身子,俯下头,攒足了力量,朝我们唯一的儿子夯砣撞过去,真的,那一刻,她像一颗咆哮着的子弹有气无力地歪斜在炕上,眼睁睁地看着李惠曼抡起巴掌朝他脸上和胸脯上砸去。那孽障并不还手,也不辩解,而是像一根石柱子一样僵硬地戳在那儿,他面无表情,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那是瘆人的死人才有的表情!那是李惠曼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下狠手,而且是自己凭着心意做出的决定。尽管待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她伤心地哭了,以后的日子里,她只要一想起那一幕就断肠剜心似的哭。我们本指望他会念在我们这么痛苦的份儿上从而洗心革面,从鬼做回人。不成想他只把我们的痛苦当成阴险的表演,反倒忌恨起了我们。很快,我们便频繁地接到厦门、武汉、四川等地的催债通知。我们这才知道他欠下了大小幾十笔高利贷!最为过分的是,他竟然把亲家的四合院抵了出去。还款日一过,一些操着外地口音,身上纹着老鹰、飞龙等图案的年轻人就上场了,他们白天睡足了觉,专趁夜晚拍亲家的大门,嚎叫着闹腾。为了安抚亲家,也为了我良心上稍微安生一点,我把压箱底子的五万块钱全拿了出来,还差的三万块钱由亲家添上。我们两个落难的老哥俩总算把事情摆平了。可他们的婚姻也走到尽头,任凭我这个以说媒为生的人怎样巧舌如簧地苦苦哀求,也没能阻止他们把我的儿子夯砣扫地出门。

我被一路的胡思乱想搅扰得懊恼又烦躁,即使马上到达老伙计刘汉庭的住处也丝毫不能高兴半分。我仍然为那败家的孽障思虑着,不知道我们密谋过的那件事儿有没有进展。关于那件事,起初我是反对的,毕竟医生完全出于治病救人的意愿,即使果真是由于他们的操作失误造成了我的吻合口瘘,并且导致我为此断送了性命,也不应该恩将仇报去状告医院。但我这个将死之人拗不过那活蹦乱跳的孽障,别看他因为给我买不起小白瓶而哭得那么伤心,只有我自己清楚他的眼泪和歉意都是假象,他巴不得我死得快点,好大刀阔斧地开始实行那不太光彩的计划。

直到一条一丈来宽的河汊子斜着横在眼前,我才从漫长又焦灼的思虑中回过神来,眼前不正是刘汉庭吗?他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搓洗脚上的污泥呢!听到有动静,他机警地抬起头。一看到我,他便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出奇得大,以至于我怀疑从树上掉下的叶子完全是因为他大声笑的缘故。

“老伙计,你可算来了!”刘汉庭急不可耐地蹦跳着上了岸,他先是狠劲儿推了我一把,继而朝我肩上猛拍了两三下子,随后又紧紧地把我抱住。但他很快又放开了我。我想是因为我凸出的骨头把他硌疼了。我身上的肉都被癌细胞吃光了,临死时已经瘦得没了人形。

“咋?等我等得心焦了?”

“哈哈哈——咋能不心焦嘛!这儿——海塭堡才是过日子的好地方嘛!真不知道你为啥这么晚才来?”刘汉庭又爽朗地笑了,这出自本心而又毫不造作的笑声使我感动。他活着时几乎从没这样笑过,即使孙子降生那天,他也笑得很拘谨。他看起来的确比死的时候年轻多了,身上的肌肉光滑健壮,腿毛黝黑茂密,脸上也不见一丝褶子。在纳闷了片刻之后,我突然想起,这是每个人都在朝年轻里活的海塭堡,而不是那个被太行山包围着的穷僻小村西上庄。他比我小四岁,死的那一年五十二岁,十年过去了,他应该四十二岁了,怪不得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河南岸那两间石头房子就是刘汉庭的家,由于没有围墙,房子看起来格外孤拔。院子里的青草足有脚踝深,七八只长尾红冠的野鸡悠闲地踱着步子,它们时不时迅疾而有力地把短而尖的喙刺向草丛,片刻之间,那些无辜的蚂蚱、蚁蛉、毛虫们就丧了命。碗口粗的香椿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细碎的钟状小白花,几只欢快跳跃着的麻雀听到动静后倏然飞向高空,只留下微微颤动的枝丫。

为了庆祝我终于脱离尘世之苦,刘汉庭决意留我共进午餐。虽然我的造访很是突然,但他还是熟练地准备出三道小菜,醋拌香椿花、红烧野鸡块、豆角茄子大杂烩,从味道和颜色上判断,他的厨艺已经相当精进了。要知道西上庄的男人对穿衣吃饭这样的小事从来不问不顾,他们只关心建造房屋、耕耘土地、种植庄稼这样的大事儿。女人们也在这样的大事儿中奉献自己的年华、智慧和血汗,但她们不得不额外地承担着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等繁琐事务。她们偶尔也有怨言,但又心照不宣地觉得男人们才是缔造生活的主力,而自己只是他们的附庸。即使由于过度劳累和心理不平衡而稍微反抗,也会在男人们的黑脸和恫吓声中消弭于无形。

5

我们喝了好多酒,起初一直也喝不醉,我怀疑喝下去的根本不是酒,而是水。但刘汉庭一口咬定海塭堡的酒就是这个味儿。后来,我们喝得实在太多了,醉意厚起来,迷迷瞪瞪记得他说了好多使我使我感到新鲜和惊诧的现象,比如海塭堡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人们不用建造房屋、耕耘土地、种植庄稼,房屋是现成的,庄稼则按部就班地自然生长,需要什么随意收回即可;每个人刚活过来时都对尘世有著清晰的记忆,但记忆会逐渐惨淡,变成婴儿的那一刻才会彻底消失。他还说记忆的逐渐模糊让他很痛苦,为了对抗这种痛苦,他在木工和雕刻艺术上耗费时间,而这活儿让他获得了更为高贵一些的快乐和满足。

“胡心愿还不死吗?”刘汉庭坐直身体,双手把两鬓的头发朝后拢了拢,双眼也散发着鲜亮又怪异的光泽。他终于问到正题上了,我想。虽然他极力控制,但仍然有一种隐隐的焦躁气味朝四处流窜。在来的路上我还担心要不要告诉他实情,现在,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明显判断出来,他急切地盼着她死。这样一来,我心中堵着的那团黑云立刻消散了。

“快了,快了,你再耐点心!应该就个把月的事儿了,熬不过去的。”为了安慰他,我故意把话说得很坚定。果然,他兴奋极了,又朝我胸脯上锤了两拳。但随即,他马上收回了刚才还非常夸张的动作,脸色阴沉可怖,眼睛也黯淡无光,好像整个人都凝固了,思维、血液和心脏都停止了动作。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天呐,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老伙计刘汉庭竟然哭了,泪水一波一波地从他两只眼睛涌出来。他使劲把翻滚上来的哽咽声咽回喉咙,使得颈部像吞了青蛙的蛇一样鼓鼓囊囊的。

“她一定很痛苦,是吧?是的,她一定孤零零的很痛苦!是吧,老伙计?”刘汉庭呜咽着。真是个好哭的人,他死前就一直哭,有时候像狼和恶鬼那样大声嚎叫,有时候像娘们儿那样小声嘟哝。我简直烦透他了,但又不能表达出来,毕竟,他出自对老婆胡心愿的爱意。其实,这样的好男人在人间已经少见了。我突然想到李惠曼,想到那把停在我头顶的破勺子,想到她恶狠狠的警告:老旋风,你给我好好躺着,再多事儿我敲烂你脑袋,哼,你看我敢不敢?!那时,她面露的凶光简直能把我杀死。现在,她终于摆脱了我,想必应该过得很舒心吧!也许她也舒心不了呢!因为那败家的孽障还活着!也不知道我们密谋过的事儿,那孽障进行得咋样了?想我老旋风一辈子光明磊落,临了却丧了一回良心。我有罪啊,罪孽深重,我应该去我母亲去的地方,而不是来这儿享福……

“老伙计?心愿她一定很痛苦,是吧?她一定孤零零的……呜呜呜……”刘汉庭再次泣不成声。我不禁为他的熊样子感到既好笑又好气,但我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其实,我本打算带着“铁犁”逃掉的,但良心上又过不去。

“没事儿,你说吧,老伙计。就算她正承受着痛苦,就算她黑夜白天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算她因为溃烂而招致了苍蝇和蛆,就算……老伙计,这都不算啥,只要她能过来这儿,到海塭堡来,她遭受什么样的苦都不叫苦,都值得!所以,老伙计,你还是实说了吧!”

“哈,你倒是想多了!我真是看不得你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熊样子!实话告诉你吧,你老婆胡心愿是没几天活头儿了,的确,她瘦得皮包骨,精神也塌了底。但她不疼,她亲自说一点儿也不疼。不骗你,谁骗你是孙子!的确是她亲自说的。她也不是孤零零的,你也知道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女人们大多闲了下来,她们轮流着去你家陪伴胡心愿,刮风下雨都有人儿。你只管放心吧!”我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我的本意是告诉他实情,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也好,起码他就不会再乌拉乌拉地哭个不停了。

“真的?真是这样?”刘汉庭立刻平静下来,一张由于刚才的哀痛抽搐着的脸也舒展开来,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荷花。

“骗你是孙子!”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人间时,我是个爷们儿,活得也像个爷们儿,一辈子没干过让人嚼舌根的腌臜事,可现在为了安慰老伙计,我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咒了自己。事实上,胡心愿已经被晚期肝癌的剧烈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她一次次地陷入昏迷。昏迷时,疼痛会暂时停止折磨,而一旦醒过来,那蚀骨的疼痛马上又开始对她展开新一轮的进攻。醒着时,她只会以含混又颤抖的声音喃喃着重复一句话,那就是:“大慈大悲的王母娘娘、观世音、阎王爷,你们行行好,让我麻利利地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但,生有时,死有时,生死皆不由世人。为了堵住乡亲们的悠悠之口,他们的儿子刘顺慈也曾装模作样地把胡心愿送到医院,但是在医院向他下发了肝癌晚期的诊断书之后,他连夜就把胡心愿拉了回来,安置在那两间破石头房子里。他是被巨额的医疗费吓怕了,主治医生向他透露过至少要准备十五万进行先期的介入治疗和后期的化疗费用。他悲哀地想到为了节省百八十块钱而没有为母亲交医保,而自己辛苦存下的钱全在媳妇手里攥着,媳妇是四乡五里出了名的“抠搜鬼”,她不仅“抠搜”,心肠也强硬冷酷。他本来想着让一辈子从没出过门的母亲在医院调理个十天半月,但在和媳妇商洽时遭到了拒绝。那娘们儿放出狠话,胆敢治疗一天,她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他在把母亲拉回家之前苦思冥想了近一个小时,又到医院外面的算命人那儿花十五块钱摇了一卦,卦象显示,世持官日冲主母亲药石无效,父爻空亡主母亲难过此关。不用算命人过多解释,他也知道母亲时日无多。既然天命如此,又何必劳心费力又费钱地折腾一番呢?可一想到即将背负上不孝子的骂名,他的身上就一层一层地往外冒汗,心也火辣辣地乱跳。使他更为恐惧的是,村里掌管白事的刘四爷向来六亲不认死板得很,几十年来,他从没对任何一个不孝之子心慈手软过。一般的惩罚就是罚他们跪灵,即向死去的父母亲忏悔、赎罪,从父母亲死的那一刻开始跪,一直跪到载着父母的棺材离开灵棚为止。死去的人一般会在村子停灵三天,或者五天,也就是在这三五天的时间内,他们除了大小便之外不能起身。结果自然相当悲惨,三五天下来,他们的膝盖往往肿胀麻木、疼痛难忍、蜕皮结痂,严重一些的甚至会化脓感染,非十天半月不能恢复。相比另一种看似“温和”实则严酷的惩罚,他们宁可选择跪灵,毕竟,跪灵过后的疼痛及颜面上的损失不会蔓延太久,繁重而又没有尽头的劳作使他们很健忘,而飞驰的时间抖擞下来的灰尘能把一切都湮灭。那看似“温柔”实则严酷的惩罚其实就是乡亲们的沉默和袖手旁观,这在农村是天大的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会被载入村志,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诫勖千秋万代的子孙们。

西上庄建村二百年以来,村志上留名的大不孝之人仅有两个,最早的一个是清嘉庆年间的赵显缙,他听从后妇谗言,误以为母亲八字克子,遂将体格健硕的母亲哄骗至村南一窄小山洞内,以乱石封住洞口,至母亲挨饿受冻而死。另一个则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刘文熙,为养活大小六个子女,而逼迫父母悬梁而死。据村志记载,主事儿者挨家相告,凡村民男女老幼皆不得参与其丧事,本家亦不得除外。为此,赵显缙和刘文熙不得不亲自为死去的母亲挖掘坟墓,在乡亲们的冷眼和唾弃中将那不得善终的灵魂入土為安。

我和“铁犁”返回时,天色已近黄昏。本来,刘汉庭执意挽留我们吃过晚餐再走,但我不敢久留,我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从而导致他又没完没了地哭。西边,白沟岭和天空的接连处显现出一种熟悉的色彩,只不过在那翻卷着绛红之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青黑,就好像无数的小黑鹿在跳跃。从树叶的摇动幅度上推断,有风,但不大。唧蛉子、纺织娘等虫子们紧一阵儿、缓一阵儿地可着劲儿鸣叫,使这条在平日就显得沉闷的巷子更加幽深寂静了。巷子两边纹丝不动的那些石头房子有些破旧,它们很有些年头了,大部分是我父亲的父亲那一辈儿人留下的。在我死之前,这条巷子已基本上变成西上庄的一条死巷,年轻人大多在村子东西沿固坡线两侧找到了更好的宅基地,他们在那儿建起了宽敞明亮的新式房子,而把老祖宗留下的旧窝宅像擤一把鼻涕那样扔掉了。现在,这条巷子居然复活过来,因为,我看到大多数小小的木格子窗户亮了起来,的确,有昏蒙的光粘附在玻璃上,好像还有熟悉的人影在晃动……

我们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虫子们的叫声似乎更加密集,就好像它们在向即将到来的黑夜示威似的。风也凉爽了许多,树叶在头顶哗啦啦地翻动。一些月光透过它们的缝隙铺在院子里,形状不一的白色斑点轻快地跳跃。“铁犁”像个傻子一样疯狂地追逐那些跳跃的斑点,简直和它小时候一个模样。我的饿意被“铁犁”的上蹿下跳撩拨出来,但酪苏并没有像昨天那样迎出来,而饭桌上也空荡荡的。我有些懊恼!这要在西上庄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但这懊恼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知道摄影师酪苏不是我的老婆李惠曼,她没有义务像李惠曼那样对我言听计从,当然,她也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女人。关于这一点,我是从她的眼神判断出来的。那是一种井一样深阔、月亮一样干净、雨水一样潮润的眼神。西上庄的所有女人都没有这种眼神,她们的眼神只能让人看到愚蠢、抱怨和疲倦。可她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即使不打算回来也总该说一声或者留个条子什么的吧?

“铁犁,你想吃点儿啥不?我虽然从没亲自下手做过,但我看得多了,有句俗话咋说来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说吧,想吃啥?烙葱花饼?包饺子?打卤面?什么?你吃饱了?你说你吃月光吃饱了?原来你上蹿下跳地追那些斑点是在吃饭呐!这太让人意外了!可我总得吃点儿什么吧?唉,要是李惠曼在这儿就好了,可她到底不像胡心愿那样是个将死之人,一个看相的说过她眉尾下垂、鼻子长而有势,人中深长且宽阔,是长寿之兆,最少能有八十八岁的寿限呐!”我一边小声嘟囔,一边着手做饭。可一时又不知道打哪儿下手,毕竟,在人间时,李惠曼把我伺候得服服帖帖,我也从没想着给她搭把手,我认为像做饭洗衣服那样的活儿天然就是女人的,男人要是插手是会被乡亲们耻笑的。我还是做最简单的疙瘩汤吧,白面掺些水搅拌成指甲盖大小的疙瘩,放进滚开的水里,再用油炝个葱花……

吃罢饭,我把自己扔在大土炕上,想睡但睡不着,人间的人和事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疯狂地往我脑子里钻,任凭我怎么努力都安静不下来。铁犁说,我对人间的记忆会越来越浅薄,直到在变成婴儿的那一天彻底消失。其实,我知道能够清晰地回忆起一些人和事儿,对于我来说也算是一种幸福。要是一来到海塭堡就把之前的记忆全部抹个干净而变成一个空人,空人怎么能幸福呢?

乱糟的思想使我很快感觉到疲倦,就在我似睡非睡之际,我忽然听到铁犁在低声念着什么咒语,好奇心立刻驱散了我的困意,我坐起身,把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它低声念咒语的时候是匍匐在地的,四条腿直愣愣地伸展着,下颚紧贴在地上,一副“五体投地”的样子。之后,我推断是咒语结束了,它合拢住身子缩成一团连打了三个滚儿,接着挺直脊梁端端正正地坐下来,高高地仰着头朝天上看。我被这阵势惊呆了,在人间时,它可从没有做出这样有仪式感的怪异举动来。“铁犁——”“铁犁——”,我扯着嗓子喊它。但它好像什么也听不到,因为它根本都没扭过头看我一眼。我按捺住怒火,要知道,“铁犁”在人间时根本不敢忤逆我,它比李惠曼更像个奴才。我强按捺住“哄哄”乱窜的怒火,在继续观察了十几分钟之后,我决定出去看个究竟。待我走到近前,只见它两眼圆瞪,两耳直立,气息微弱,一尺长的涎水正从嘴里汩汩地往外流,像小瀑布似的川流不息。说实话,我被它这副模样吓坏了。但它任凭我怎样喊叫和摇晃,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就好像僵硬了一般。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酪苏回来了。她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驼色的包包,在月亮那珍珠般光泽的淋洒下,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美人鱼。我从没见过美人鱼,但我确定美人鱼就应该是此时酪苏的样子。

“旋风叔,在为‘铁犁担心呐!它没事儿,你不用紧张。你没来时,它经常这样,短则一刻钟,长则三两个小时。我问过,但它嘴紧着呢,一个字儿也不露!”酪苏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她说完这些话就朝院子北围墙走去了,她要去那儿洗漱。她撩水的声音很是撩人,可我的心只要稍微澎湃一下,李惠曼的影子就清晰地出现在我脑海里,就好像她一直住在那儿一样。

我本来想等她洗漱完和她聊一聊,可她径直睡觉去了,全然没了昨天的殷勤和热情。但她脸上那副沮丧愁苦的样子像尖刺一样扎着我,我不知道在这天堂般的海塭堡还能有什么烦心事,以至于她要向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摆出脸色。或者,海塭堡根本也不是他们讲述的那个样子,所谓的没有疾病、寒冷和死亡只是表面上的美好。

6

海塭堡的白天实在太美好了,美好得使我产生了说不清来由的怀疑和恐惧。半年以来,我经常幻想着能在夜里做一个长长的梦,最好能梦到西上庄和李惠曼,毕竟,他们是我的根和念想,是我在人世间的见证者。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梦到,就好像夜晚是静止的,是空白的,是容不下任何色彩和内容的黑幕。所以,我每每醒来的时候都是满心沮丧,就好像冷漠又神秘的酪苏一样。她只偶尔做一顿饭,经常性地不辞而别。有时候一连消失好几天!我的脑子里翻滚着的火焰的声音,噼噼啪啪像是要冲出来把我烧掉。但这火焰也只会持续两三秒钟,便自动熄灭了。我的理智提醒我她既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完全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她什么。

“铁犁”像撒娇的小娘们儿一样喜欢蹦跳着拱到我怀里,但我总是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有时候只是随便在它身上没轻没重地划拉几下,它便识趣地蹲在一边,用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我,见我没啥更为热切一些的反应,它也只好独自到郊外消耗时间。

刘汉庭几乎每天来我这儿打探胡心愿的消息,但我除了知道她快死了,也提供不出别的有价值的新情况。我心里也纳闷,按说胡心愿早该死了,早该来到海塭堡过好日子了。但我们就是等不到她。我们俩猜测胡心愿可能迷路了;或者他们的儿子刘顺慈良心发现而把她送到医院精心治疗,而她靠着营养药还在艰难地维持着生命;或者,她早已经死了,只是没能来到海塭堡。我倒是很少为李惠曼担忧,毕竟我给她留下了三张存折,每一张存折上都有一万块钱,她的社保卡每个月也有一点进项。要是夯砣能把医院告倒,怎么也得有二三十万的赔偿,到时候,那鬼儿子怎么也得给他娘分几万吧,不管怎么说,这钱也算是我拿命换来的,无论从道义还是法律上,都有李惠曼的份儿。我们谈论的时候,“铁犁”总是以一副垂耳恭听的样子端坐在地上,时不时地支棱起耳朵,而它的喉咙里也咕噜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但它并不开口,只偶尔朝着天空吠几声。

这一天,我烦躁极了,虽然说不清究竟为什么煩躁,烦躁的意义在哪里?在人间时,每逢烦躁的时候,我就拿起锄头或?头到地里猛干,半天下来,就平静了。可是,我猛然想起这是海塭堡,是解放了人的体力而给予人无限尊严和自由的海塭堡,短暂的思考过后,我想到也许写诗可以缓解我的烦躁。对,就是写诗!写诗是我在人间时最大的愿望,一直从小学一年级到死,我都梦想着能写一首诗出来,一首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独属于我自己的诗。一想到我可以在死后完成活着时未能完成的愿望,我的烦躁马上便消失得毫无影踪。写诗,写诗,写诗,就像种庄稼那样写诗——?地、刨坑、播种、锄草、浇水、喷药、收割……我迫切地想行动起来,就好像漫山遍野的诗都在等着我签名。趁着记忆还完整,我禁不住要抖搂一个秘密,在人间时,我除了种庄稼还反复读一本叫《全唐诗》的书,读着读着就能背了,顺着背,倒着背,一字不差地背。我发现背诗不仅能快速又彻底地缓解疲劳,还能往我苦孜孜的心里灌入蜜汁,使那黑洞洞的污坑透进光亮,感受到温暖。我只背不写,因为知道写诗不是农民该干的活儿,就像研究原子弹的不应该是唱戏的一样。而现在,在海塭堡,我产生了强烈的写诗的冲动。我要写,写我的所见所感、所思所念、所爱所憎……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天呐!我竟然写出了李绅的诗!我的本意是写自己的诗,无论如何,在人世间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在海塭堡应该有个新面目。可脑袋完全不听使唤,就像顺流而下的木筏子一样,掌控不了力道和方向。再试一试吧,我暗暗给自己加了一把劲儿,希望能够写出来《全唐诗》里没有的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清楚地知道我写下的是李商隐写给北方亲人的诗,而不是我自己的诗。我更烦躁了,于是,我疯了似的不停地写。天昏地暗之后,我愁苦地发现我写出的还是那些死去的诗人们的句子,没有一句是我的!这简直太没人性了!一想到我的乡亲刘汉庭能够在木工和雕刻艺术上耗费时间,我就愈加烦躁起来。都是土包子,为什么他就能摆脱土腥味儿,而我却不能?

我气急败坏地朝“铁犁”要解释,毕竟,它是海塭堡的“老人儿”,它应该知道一切。

“海塭堡是公平的,不会随便给人‘写诗这么恶毒的惩罚。你的罪孽不够大,在人间时,你也只是控制欲大一些罢了,即使吝啬一点儿,也算不上大罪。‘写诗这种惩罚都是给十恶不赦的坏人准备的,像那些贪污受贿不作为的大官僚、杀人放火抢劫的大恶霸之类的,他们通过非法途径来到海塭堡(或者使用了权力和金钱,或者使用了暴力胁迫),企图过上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无灾无难的生活。然而海塭堡的眼光是雪亮的,它容不得欺骗。所以它把最严酷的惩罚赐给他们,使他们在海塭堡度过煎熬又虚妄的一生。至于你,老旋风,你可以学学唱歌,或者绘画,或者戏剧什么的,都要比‘写诗好多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写诗的人还容易精神障碍,自杀的人也多得要命!”

“铁犁”给出的答案使我惊诧,但我还是欣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毕竟我不是大恶之人,不应该受到像“写诗”这么惨烈的惩罚。但我怎么也得有所作为吧,要是还过着和在人间时一模一样的生活,那还不如不活呢!但我一时半会又想不到自己想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索性什么也不想了。我刚刚死而复生,元气正在凝聚,还是养精蓄锐吧。

“‘铁犁,你念的啥咒?”我突然想把之前的疑惑解开,毕竟“铁犁”在昨天晚上的行为太反常了,并且整个晚上它都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熊样,就好像的确看到了不能承受的大苦大悲,或者天上有特殊的魔力施加于它,使它摆脱不得。

“沒咒,哪有什么咒?”“铁犁”回答时并不看我,它趴在地上,四肢和下巴都紧贴着地,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陷进去。

“到底啥咒?”我不肯死心,又问了一次。

“铁犁”沉默着,不再理我。我有些恼火,一遍一遍地问它。我知道它禁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在人间时它从不忤逆我,就像李惠曼一样对我低眉顺气的。它是个有人性的畜生,甚至比我的儿子夯砣都要强多了,那个龟孙子早就变成了魔鬼。

我已经以不同的口气和音调把那问题问了不下一百次了,但“铁犁”像一块淬过火的铁一样死不开口——看样子它要和我对抗到底了!要是在人间,我一准儿抄起铁锨,或者棍子啥的朝他抡去了。但现在,尽管我很恼火,但丝毫没有动粗的念头。不是因为初来乍到,也不是因为由于年老而变得温顺。我说不清身上的戾气是怎样消失的,但我知道它们的确不在了。但我并不想认怂,一定有办法撬开它的嘴。在我苦想的几分钟里,“铁犁”悄悄抬头看了我三次,每一次都很短暂,也就两三秒钟,它做贼似的瞄我一眼之后马上又恢复那副死气沉沉的状态。它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大阴谋,这一点我深信不疑——“铁犁”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痛苦、恐惧、落魄的表情。

如果我就此罢休,而不去逼迫它,我将不会失去它,起码,不会马上失去它。然而,我太自私了。自私是人类根深蒂固的顽症,迟早会把一切毁灭。即使我在海塭堡获得了新生,但新生的只是身体,我的精神世界仍然是狭窄且渺小的,除了偶尔惦念李惠曼之外,根本不去思考更为宏大一些的问题。所以,我以近乎可耻的手段战胜了“铁犁”,也失去了“铁犁”。

“‘铁犁,你要是死撑着不告诉我,我就死撑着‘写诗,一直写,直到变成婴儿那一天。你知道我脾气,别不信,哼——”我恶狠狠地把这句话甩给它。本来没指望会有奇迹出现,因为我也并不打算死硬撑着写诗,毕竟我不是那块料儿,再说了写诗是对大恶之人的惩罚,没有谁傻咧咧地领受到自己身上。

“别别别,老旋风,你让我想一下!”“铁犁”起身站到我面前,用前爪交替着抚摸我的脸和手臂,它的眼睛湿润润地像要流出水来,“老旋风,我告诉你。我不是念咒,而是在唱歌,歌词只有两句:咪釰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兑。怎么样,老旋风,你记住了吗?对对对,一句也没错!还是人聪明,我当初为了学会这两句话整整用了两年呢!连着唱九遍,别松劲儿,一直唱!你的嗓子简直像个破锣,不过不碍事。现在你往天上看,是不是有个漩涡似的洞,像烟袋锅,碧绿碧绿的,你使劲往里看,盯着看,专心地看……老旋风,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让你看到,倒不是因为怕死。死又何惧?何况为了主人!我没时间了,再会了,老旋风……”

等我从那碧绿碧绿的漩涡似的洞里费劲地抽出眼睛,我几乎要坍塌在地,就像被泥石流击中的建筑。那时,“铁犁”已经死了。我看到它的四肢渐渐变得僵硬,枝杈一般朝四个方向伸展开来,眼睛在合上之前似乎睁开了一下,但随即就严丝合缝地闭上了。我顾不上为它的死悲伤,因为我从那洞里看到了更使我悲伤的事情!

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我的老婆李惠曼会产生上吊自杀的念头,并且,她已经在试着往房梁上系绳子了。我急得要死,全身的神经紧紧地绷了起来,它们激烈地相互撕扯,随即,一阵灼热的麻木感电一样从脚底窜到耳根。等我回过神来,我发觉张着的双臂正筛糠似的激烈颤抖,两个拳头因为攥得太狠,好几个指甲嵌进了肉里,有血冒了出来,滴滴答答往下坠。但我顾不得这些,我的老婆李惠曼已经在试着往房梁上系绳子了,那是一条结实的尼龙绳,是我死前两年从古墓岭集上买回来的,我本来用它从井里汲水浇村头的菜地的。可这个傻娘们竟然拿它寻死。我活着的时候,她从没产生过寻死的念头,即使我经常给她不自在,把她像牲口一样使唤。但现在,她竟然在试着往房梁上系绳子了。看来也许是她对我太依赖了,是我对她的全面干涉和控制害了她。我的死使她六神无主、心灰意冷,从而产生了这可怕又可耻的念头。她死了也好,趁我的记忆还健全,也没有变得太年轻,也许我和她还能像在人间时那样和睦相处。如果那样,我肯定不会再管制她,不再把她装在套子里,而让她活成天上的鸟儿,或者水里的鱼儿。

我一走神,就从那碧绿碧绿的漩涡似的洞里退了出来,确切地说,是被一种魔力排挤了出来。待我再想细看时,李惠曼和绳子都消失了!天空也只是天空,除了漂浮的云朵什么也没有。这使我怀疑刚才我的所见也许是假的,是因为我过分惦念李惠曼所导致的幻觉。但“铁犁”的尸体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必须弄清楚李惠曼的死活,毕竟,她已经在试着往房梁上系绳子了!多吓人,人间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我又把“咪釰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兑”唱了九遍。果然,那漩涡似的、烟袋锅状、碧绿碧绿的洞又出现在天上。刻不容缓,我赶紧把两只眼插进去,一探究竟。幸好,没发生什么悲惨的事情。我再次看到时,李惠曼已经系好了绳子,但是由于没有经验,她把绳套系得太低了,从而导致踢掉凳子之后,脚还踩在地面上。傻娘们儿,果然离开我啥也干不了!我不仅窃喜。然而,她并不灰心,而是把凳子扶正在房梁下,再次费力地站到凳子上试图把绳套系得高一些。我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可怎么办?再傻的人,只要一心求死总是能如愿的!就在我六神无主之时,“铁犁”出现了,它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先长出头,继而是脖颈,继而是整个身体,就像植物从土里长出来一样。它好像被眼前的场景弄蒙了,但并没有失去理智。凄厉的狂吠之后,它疯狂地撞击凳子。这样一来,李惠曼在摇晃的凳子上根本稳不住身子,她不得不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铁犁”上前欢快地亲吻她的手,它把头紧贴在她胸前磨蹭,喉咙里发出急切又娇柔的声音。显然,“铁犁”没有因为转世到人间而伤怀痛苦,它有的只是与旧主人重逢的欢喜和惬意。李惠曼见到从天而降的“铁犁”,她马上就终止了正在进行的不光彩的事情,而是摆出一副热情又快乐的面孔,就好像“铁犁”是远道而来的亲戚或朋友。她羞愧地清理了现场,然后紧紧地把“铁犁”抱在怀里,在哭了一小会儿之后,她放开它转身往厨房去了。

之后,我把目光挪到胡心愿居住的那两间破石头房子里——空了!房子里空荡荡的,脱了漆的條凳和四方桌胡乱地翻倒在地,床上团着的破棉被像一堆烂树叶等待着燃烧,黑黢黢的墙面泛着清冷又瘆人的油光……胡心愿死了——她到底死了。

本来,我应该为胡心愿的死和李惠曼的化险为夷而感到庆幸,但李惠曼和“铁犁”的一番对话使我愈加伤感,甚至,竟然像刘汉庭盼着胡心愿死得快一些一样,我也盼着李惠曼赶紧结束了那条贱命,来到海塭堡和我团聚。我无来由地埋怨“铁犁”的愚忠,它为何救下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要是它变得铁石心肠,很可能这时候李惠曼已经在海塭堡的另一块大石头上醒过来了,而我也不必再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就在我愁眉不展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一片过分耀眼的亮光,我赶紧四下里张望,但什么也没看到。由于沮丧,我神思恍惚,一阵一阵波浪似的眩晕感从头顶往外冒。

我顾不上寻找那一片过分耀眼的亮光来自哪儿,此时此刻,我的心完全乱了。李惠曼的哭诉使我难过,她说那鬼儿子夯砣为了告倒医院请了个有名的律师,他们搜集了充分的证据,进行了无数次演练,终于赢了官司。医院不得不支付给他二十八万元的赔偿。听到这里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想我贫贱一生,临了临了,还赚了这么多钱,也总算没在世上白走一遭。这笔钱按理说应该一分为二,李惠曼和夯砣各得十四万,这样两个人都有活路。老话说虎毒不食子,但子毒要吃虎啊!丧天良的夯砣把钱全攥到了自己手里,这还不够,他还设计骗走了那三张存折和李惠曼的社保卡。他总算还有点良心,说是每个月给李惠曼300块钱生活费。但300块钱够干啥的?李慧曼身体不好,因为血压、血脂、血糖都高,所以她常年吃着赖诺普利、阿托伐他丁、二甲双胍,光这些药就得200来块钱,剩下百八十块钱连米面油都不够的,更别提点心蔬菜了。由此,李惠曼的活路硬生生断送在亲生的儿子手里,她觉得在乡亲们面前丢了脸,再活着也是天大的耻辱,不如死了干净。

7

一夜无梦。但这不是造成我失眠的根源,的确,即使我把羊数到一万只,即使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忘掉一切,我还是不能睡——纠缠着我的除了陷入绝境的李惠曼,还有刚刚死去的“铁犁”。它出于对我的爱甘愿掉入我的圈套,而我出于对李惠曼的爱不惜违背良心设了圈套。爱的本质是什么?牺牲?抑或自私?或者是一种复杂的存在?它应该识破了我,可它到底成全了我。一想到它为了向我表忠心而背叛不能背叛的海塭堡,从而受到惩罚,我就感到羞耻。这羞耻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使我悔恨,也使我疼痛。

人间的黑夜蔓延到了海塭堡,我看不到“铁犁”,也看不到李惠曼。我相信有它在,李惠曼绝不会再轻易自寻短见。一想到他们即将面临的窘迫,我的悔恨和疼痛便又加深了一重。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截树桩一样苦苦等待。我真希望记忆能在瞬间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显然,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在海塭堡,记忆是逐渐惨淡起来的,并且直到变成婴儿的那一刻才会彻底消失。不管怎样,我可以在唱过九遍“咪釰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兑”之后,能够通过那个漩涡似的、烟袋锅状、碧绿碧绿的洞看到他们,这于我来说也算是天大的恩惠了!尽管为此丢掉了“铁犁”的性命,而我也背负了沉重的包袱。但毕竟,人总要比狗重要。

第二天一早,尽管明媚的气息扑面而来,鸟儿在泛着光泽的绿意间轻快地鸣叫,溪流奏出的音乐比往常还要美妙,然而失眠造成的眩晕仍然牢牢地困扰着我。我本来打算这一天什么事都不干,而是翻来覆去地通过那个洞看着他们。但我的计划被酪苏打断了,她一反常态地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大米饭,番茄鸡蛋,糖醋排骨,外加一盆玉米碎粒清汤。我突然想起来这餐饭和她初次迎接我时一模一样。这是她第二次为我做饭。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有一丝模糊的不祥之感划过心头,像流星一样,倏忽一下就消失了。她破天荒地露出笑容,似曾相识的久违的笑容,眉眼像极了奶奶庙里的三奶奶。

“旋风叔,你看!”就在我诧异她的表现时,她递给我两张脑袋大的彩色照片。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的变化来自于这两张照片。她说过她在人间时是个摄影师,而能够使一个摄影师露出笑容的自然是满意的照片,就好像农民种出满意的庄稼一样。

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了我——一个陷入思索和痛苦的愁眉不展的老人!丑陋无助且惊骇万分!原来我眼前闪过的那一片耀眼的亮光来自于她!或者,她时不时的消失一直是假象,而她实际上一直像等待捕食的兽类潜藏在某处窥探着我,等待着某个值得她按下快门的场景出现。另一张照片上则是死去的“铁犁”,只见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僵硬的四肢枝杈一般朝四个方向伸展开去,毛发也变得毫无光泽。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拍下这样不堪的瞬间呢,并且对此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难道摄影师不喜欢美好的事物,而偏爱不美好的事物?这一点和农民完全不同,农民只会对饱满的麦穗、谷穗、高粱穗、玉米棒等带来的伟大的丰收产生出自豪感,而干瘪又贫瘠的收成会把他们推进暗黑的深渊,或者这暗黑的深渊能把他们的活着的尊严和勇气碾压成碎片,从而给家庭和亲人带来深重的伤害。

在听了酪苏的讲述之后,我才算真正认识了她,也真正理解了摄影师的含义,并且对她萌生出激烈的敬佩之情。

酪苏说,她在人间时酷爱摄影,在大学期间深受宿命论影响,决定要以毕生精力和智慧拍摄人注定要遭受的苦难和绝望。她之所以经常性地玩失踪,完全是因为职业惯性所驱使,于海塭堡,她这个初来乍到者还葆有关于人间的清晰的记忆,为此,她一天天外出寻觅,就是为了能够找到人间的苦厄和黑暗,因为她的心灵还需要它们的慰藉和滋养。可海塭堡毕竟是海塭堡,而不是人间的大凉山、彭阳、玛多……在这儿,尽管她全心投入工作,甚至比在人间时花费的心血更大,但她一天天地什么也拍不到。为此,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冷漠又神秘。并且经常性地不辞而别,有时一连消失好几天。后来她凭着常年积蓄下来的职业敏感感觉到我身上有“货”,于是,便像等待捕食的兽类潜藏在某处窥探着我。于是,有了我眼前闪过的那一片耀眼的亮光。于是,有了那两张照片,也有了今天丰盛的早餐和她破天荒露出的笑容。

她曾受雇于一家报社,在社长的欣赏和鼓励下,她拍下了大量揭露社会底层不为人知的生活照片,甚至,她多次到艾滋病村进行专访,记录下了一个个悲惨的故事。后来,她把摄影机对准了环境污染,拍下了被污染的河流、浓烟滚滚的工厂、漫天飞舞的黑色铁雨、濒临死亡的尘肺病患者……社长先于她收到了恐吓信,但他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地支持她,甚至还在报纸显要位置大肆报道,为此彻底激怒了企业主和当权者。在一个因加班而晚归之夜,四五个蒙面大汉把他围在电梯里暴打了十几分钟,导致他三根肋骨骨折,脾脏破裂,大脑出血,幸亏送医及时保住了性命,但他出院后就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直到她死,都没能见到他。

在暴力和恐吓面前,她没停下来,反而,暗下决心要和那隐藏在暗处的恶势力周旋、较劲。社长失踪后,她也过上了颠沛流离的逃犯一样的生活。即使身处险境,她也没有放弃以影像记录和揭露那些存在于现实中的罪恶和不堪。

有一次,她被人抓住,那些人捆绑住她的手脚,把她扔在一个废弃的机井房里,当时正值寒冬腊月,透骨的冰凉和剧烈的恐惧立刻钻进了她的身体,但她强忍着不挣扎,也不喊叫,而是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他们把一团蘸了汽油的脏棉布塞到她嘴里,一边狞笑着一边辱骂她,并且还轮番往她身上撒尿。在将近三个小时的炼狱般的时间里,她被烟卷烫,被针扎,被倒悬者挂在房梁上晃荡……她以为她熬不过那一次,可谁知他们误以为她死了,在几番试探之后四散而去,幸亏她命大又活了过来。

第二次遇险是在一个综合性商场,当时,她和一群女人挤在搞促銷的床上用品前,她平时喜欢这个品牌,却苦于价格不菲而舍不得购买。她的确太大意了,她的心思全在那柔软润滑的布料和精美大气的花样上面。等她感到胸前一阵剧痛,鲜血随之喷涌而出时已经晚了。她一直记得医生把一枚黄铜色子弹扔到白铁盘子里时发出的短促又刺耳的声音,那枚子弹没有任何弹跳便静止了,像渗着血的眼睛一样盯着她看,似有不甘,又似有愧疚。经过这些骇人的事件,她曾想过放弃,也像社长一样消失于无形。毕竟,消失不可耻,而众目睽睽之下的退却更无耻。可这短暂存在了几秒钟的念头却使她羞愧——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鄙视她,唯有她自己不能!她的灵魂属于相机,她爱它,甘愿为它担惊受怕,甚至牺牲性命。由于是小口径手枪,或者是她肩负的使命的护佑,她再一次逃脱了死神的魔爪。但开放性气胸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她的肺部抵抗力严重下降,这使得她出院后备受胸口疼痛的折磨,这种剧烈的刺痛时不时就会袭击她,不分白天、黑夜,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把前胸狠狠地抵到桌角,靠着桌角的力量使疼痛略微减弱一些。她还得小心翼翼地规避感冒,要不然很容易惹上肺炎,进而导致更为棘手的胸膜炎。

在她静养的那段时间,她沉浸在舒伯特的音乐之中,《小夜曲》《野玫瑰》《音乐瞬间》……她一首接一首地听下去,甚至,她感觉自己被那私密的、清晰明了的、炽热又浪漫的调子征服了。她唤醒了身体内另一个自己,一个喜欢安逸、宁静、简单的小女人,甚至,她站到她面前试图说服她,恳求她,甚至命令她放弃记录那些罪恶和不堪。就在她的意志即将松动之时,贝多芬出现了,他的《第五交响曲》和《第八钢琴奏鸣曲》彻底改变了她的下坠状态,那雄厚又悲壮的力量把她托举起来,鼓慰她挑战并抗争命运,超越并升华现实,坚持并实现理想。

之后,一个偶然的机缘,她卷入了一宗诈骗房产案。涉案的多是60岁到90岁之间的老人,他们用自己毕生积蓄买来的房子,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别人的财产,还被强行赶出家门,而不得不露宿街头。她就是在一个雨夜目睹了十几个老人跪在广场上痛哭的场面之后,才决定再次以身犯险的。那些跪着哭泣的老人丝毫不惧怕雨淋,他们像木头一样对雨从小到大的变化毫无觉察,即使膝盖泡在水里也岿然不动。为此,她拿出积蓄的多半雇了一个爱国情怀深重且没有家庭拖累的古稀之年的老头儿充当她法律意义上的父亲,那机敏又勇敢的老头儿在每一项环节中都表现得非常出色,他裤兜里的录音笔和嵌在拐杖龙头处的针孔摄像头起了关键作用,而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真实又充沛的第一手证据。就在她向公安机关报案后的第二天,她死了,死于车祸。车祸现场很简单,她在绿灯时走上人行道,而一辆本应该静止等待的别克昂科拉全速驶向她,就好像她并不存在……她没有看到肇事司机脸上的漠然和冷笑,但在场的其他人看到了。她死了,死不瞑目!她本以为自己白死了。可事实上,她花重金雇的老头儿继续了她未竟的事业。他带着厚厚的资料跪倒在公安局门口并恳求他们为那些失去房子的老人们做主,并且为死于横祸的她主持公道。他跪在伸缩门旁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像一块石头一样高举着“为民请命,死而后已”的牌子,不辱骂,不呐喊,他以沉默呼吁、对抗。最终,诈骗房产案得以成功告破,涉案房产80余套,涉案团伙除了社会闲散人员之外还有公证员、律师、警官等维护公平正义的工作者。她并不知晓这些,毕竟,她死了,她已经生活在海塭堡。案件侦破之日,她在海塭堡遇见了老头儿。他告诉她,事儿办完了,办好了!她先是惊愕,毕竟她从没委托过他。但随即她就笑了,她笑着扑向他。老头儿说为了庆祝自己平生以来干得最出息最光彩最伟大的事儿,他犒劳了自己一整瓶五粮液,不成想自己的喝酒能力已经大大萎缩,所以一睡便再没醒来。

酪苏的讲述结束之后,她跟我说要以游泳的方式犒劳一下自己,毕竟游泳能够使人彻底放松。自从重生在海塭堡,由于挪不开心头的暗影,她从没正儿八经地游过泳,只是偶尔跳进院子里那条像蟒蛇般匍匐着的二尺来宽的小溪中潦草地冲洗一下而已。她以此惩罚并警醒自己。现在,她终于可以解下自带的金箍了。她笑着朝我挥挥手,转身朝院门走去。她轻快的身影美妙极了,像水,像云,也像仙鹤。我真希望能够从心底产生那种火燎火燎的羞涩感,但心底偏偏像覆盖着一层迷雾,待我拨开迷雾,却发现李惠曼在那儿躺着,她朝我露出诡异又迷人的微笑。

湛蓝的天空和红岩石的墙面静默着,院子墙根处的大瓷碗里残存着一些水,但它再也倒映不出“铁犁”伏身喝水的姿态了;那一簇簇剑形叶子看起来比平时愈加坚硬,颜色也苍翠了许多;母鸡们在躺在木栅栏下洗尘土浴,它们不时发出沉闷或欢快的叫声……此时,没有酪酥,没有“铁犁”,一切仿佛静止了——尽管一切片刻都不会静止。我第一次感到寂静,或者说寂寞带给我的不安,这不安持续扩大,像水落在宣纸上,迅疾又不可阻止地洇染开去。

“咪釰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兑。”我不由自主地唱起来,尽管音调悲怆,但我知道唱过九遍后,我就能看到辗转一夜想看而不得见的东西。生怕这咒语失灵,我一遍比一遍唱得卖力。就在我唱到第七遍时,由于按捺不住激动,我稍微有点分心,而把目光瞥向院门处。天呐!刘汉庭正倚着院门朝我这边看,他瞪着两只眼睛,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皱纹散了开去,看样子他来了有一会儿了!一想到他可能知晓了海塭堡的秘密,我立刻感觉到四肢瘫软,心脏也擂鼓似的上窜下跳。“铁犁”临死前叮嘱我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泄露秘密,除非甘愿提前转世到人间,从婴儿开始重新体验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之苦。我还没体验过从年老活到年轻直到变成婴儿的过程,还不能仓促转世,毕竟人在人间的那一生要亲自目睹和经历太多不堪承受的重负。

“你神神道道念叨个啥嘞?!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清。老伙计,你瞧我带了啥?哈哈,咱们老哥俩喝两口,好好喝两口,不想人间的烦恼事儿了。除了胡心愿,我已經忘得差不多干净了。”

听到这儿,我那擂鼓似的上窜下跳的心顿时平稳下来。还好,刘汉庭什么也没听到。使我不解的是,胡心愿明明死了,按照常规,她应该能够来到海塭堡和刘汉庭相聚,毕竟,她和我母亲一样也没犯过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但我母亲还不是被分配到了“那边”?我本来打算一见到刘汉庭就把胡心愿已经死去的消息告诉他,好让他舒畅舒畅。可我不敢,我怕他又没完没了地哭。他那恶鬼狼嚎娘们儿样的哭,我在人间时就听腻了。

“铁犁嘞?”我们喝到脸皮微微发麻时,刘汉庭忽然想起了“铁犁”。是啊,搁在往常,“铁犁”应该趴在地上,或者欢快地穿梭在我们中间。它去哪儿了?难道我能告诉刘汉庭他为了忠诚于我泄露了海塭堡唯一的秘密,从而轮回到人间受苦,并且,它还救了李惠曼一命?为了我自己,我要像攥紧布袋口一样攥紧我的嘴巴。

我沉默着不说话,任凭我的老伙计刘汉庭一遍遍地盘问我。甚至在他发火过后终于哭起来,我也没有丝毫动摇过。

“喝吧,老伙计,喝吧,喝吧,喝吧!”刘汉庭放弃了对“铁犁”的追问,他也不再哭了,而是一杯一杯地劝我喝酒。有好几次,我看见他让酒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一直流过脖颈和前胸。我以为他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并没多想。可我到底低估了他。

“说吧,老伙计,说吧,有啥好隐瞒的?‘铁犁嘞?”在我醉得歪倒在地时,又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刘汉庭的盘问。他到底没喝多,他是清醒的。

“死了!都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真相。但他不相信胡心愿死了,更不相信她可能去了“那边”。为此,他非要刨根问底,非要像我一样亲自看看。

“咪釰乌昂,咪肯内薠斯。咪啦无嘿呦门,咪啦无弗兑。唱吧,唱吧,唱吧!你唱九遍!连唱九遍!”泄露了海塭堡的秘密之后,我立刻清醒了,但我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

当我的老伙计对着湛蓝的天空吟唱那美妙的咒语之时,我的身体开始萎缩,我能确定的是我并不后悔,也不再恐惧——“铁犁”忠诚于我,而我忠诚于他,有什么错呢?他高亢顿挫的音调像忽闪着大翅的鹰隼飞跃树梢和层云,我仿佛看到那碧绿碧绿的漩涡似的洞徐徐开启……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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