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铁路、苏轼和火龙果田

2021-05-23 14:46樊北溟
读者·原创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徐闻晚点火龙果

樊北溟

刚出发就很不顺利。

尽管只是4月,岭南的阳光却过早地炫耀起自己的威力。明晃晃的光不断舔舐着过往行人,很快,人们的衣衫和额头上都腻起了一层厚厚的汗。耳边蝉鸣不断,我感到一阵眩晕,于是赶紧回到候车大厅。

我一直上不了车,车站的大屏幕上一直显示该趟列车“晚点待定”。急,但是没用,只能等着。

晚点带来的影响是持续性的,它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的火车需要不断临时停靠,为准点运行的火车让出路来。而且这种“临时”更像是“随时”,我们的车会不止一次停靠在草木葱茏的荒野,前路漫漫,前途茫茫,心情煎熬……

“估计是赶不上了,这谁也不敢给你保证。”

列车员看了看手里的列车运行时间表,又看了看神色不定的我,满怀同情地说。

走粤海铁路,从广东坐火车前往海南,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然而我没能买到直达海口的车票,需要在茂名站中转,转车时间近一个小时。正常来说时间是充足的,可是火车已经晚点46分钟了。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一本散文集的书名—《火车快开》。

火车快开,如果转车顺利,我乘坐的火车将在湛江的徐闻港乘船过海,再在海口港重新组装,在新的陆地上全速前进;火车快开,由已知前往未知的旅途中,我们总在不定中求安定,在不安中祈求脆弱的平和与转瞬即逝的安全感。

波折的旅途让我想起了一个人,900多年前,他也是一路辗转奔波,从惠州出发,沿西江而上,坐船走水路航行数百里到梧州,继而南转,从雷州半岛渡海登岛。

“责受琼州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拿到一纸薄薄的贬谪诏令时,苏轼在想什么?62岁了,即使前路不是天涯海角,自此一别,也终是海角天涯了!轻飘飘的一生,此时竟要由一叶孤舟送往荒凉之地。别问前方是什么,面临多次被贬的人生,他早已无所谓出发和抵达了。

又一次不得不“在路上”的苏轼,与我共享的,是同一轮朗日和同一方澄明的夜空。由徐闻奔赴海口,跨越千年,我们行走在相似的途中。900多年前的道路是怎样的?没有笔直的铁轨延伸向无尽的远方,没有昏黄的路灯在站台上留下斜斜的影子,甚至没有路,没有灯光,只有头顶一轮皎洁的月亮。

这样想着,我忽然觉得车厢里散乱的人影开始淡去,耳畔的短视频也兀自缄默,车轮不再自铁轨发出有节律的声响,辘辘的车马声近了、更近了,奔波行旅的苏轼远了、更远了……真奇妙啊,我在列车时刻表上分秒必争,苏轼在他的人生旅程里行行复行行,我和他的生命突然产生了神秘的连接,原来并不是万水千山我独往,尽管我不懂苏轼的困厄,他却告诉我,我其实并不孤独。

行至梧州時,苏轼听闻被贬雷州半岛的弟弟苏辙正经过这里,便急忙写下“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的诗句,派人追上。他乡遇故亲,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兄弟二人,相见时该是怎样的惊喜与唏嘘呀!人世沧桑,人海苍茫,一切的经历都融进眼前这无尽的苍山和横流的沧海之中了。人生哪儿能处处称意?权且行一路、歌四方吧!

就这样,兄弟俩在藤州见面后,相伴同行到雷州半岛。然而短短的相聚过后,又是长久的分离,只是兄弟二人经此一别,竟再无缘见面,真的一挥手、一转身,匆匆就是一生了。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在给友人的信中,苏轼这样写道。抱着“后会无期”的心情,苏轼前往海南。挥之不去的意冷心灰,如雾锁海面,笼罩在字里行间。

火车晚点仍在继续。我随车厢继续在暗夜中摇晃,感觉自己如灯、如豆,如海上行舟,如一支晃动的烛火。

未知的旅途、无望的心情,原来,千百年间,旅人的心绪,并无改变。

车厢人满为患,过道里站满了人,让我的心情又增添了一分凝重。我打开手机地图,不断刷新与目的地间的距离,盘算着还有没有可能赶上。其实即使错过火车也没什么要紧,我可以重新规划旅程,可以转签、改乘轮渡,或者索性不去海南了,留在茂名就地游玩。

和苏轼相比,我实在幸运太多了。

从徐闻渡到海南,两地相距200公里,趁北风一日一夜则可到达。但这对当时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趟容易的旅程。沧海不比江流,海面风大浪急,哪里是一叶扁舟能招架得了的?何况苏轼已年过花甲、年老体弱,又怎能经受得了一路的奔波?但是他必须走,不能回头。

所有人都以为这注定是一场人生的谢幕,却万万没想到,苏轼不仅去了,而且在海南生活得很好。在儋州,他修“东坡井”、设私学,改善民生,大兴教化,使当地荒蛮凶悍的环境有所改善。而他自己,也在全新的生活面貌中找到了精神寄托。在海南,苏轼再一次完成了自我的疗慰和精神的生长。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什么都没说,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奋力地生活着、书写着;苏轼什么都说了,穿越千载,在我心中仍然掷地有声。

车窗外忽然快速闪过一连串金灿灿的灯光,把暗夜照得通亮。

“是火龙果田。”车上的当地人说,“种火龙果需要照灯,这样可以改变生长周期,增加产量。”

望着窗外梦幻般一晃而过的火龙果田,我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突然就不着急了。人生也好,旅程也罢,本就无所谓出发和抵达的,珍重每一份经历,珍惜每一段旅途,尽量感受和体验,努力活得充实而丰富,自己能心领神会,其实就足够了。

粤海铁路、苏轼、火龙果田,这三种原本不相干的事物汇集在一起,像三股麻线拧成的麻绳,又柔又韧,充满力量。

“卢戈夫斯科依有真正的诗人品质,他从来不是远远地在一旁从事诗歌写作。他自己用诗歌充实了周围的世界以及其中所有的现象,无论它们是崇高的还是渺小的。”在《一把克里木的泥土》中,作者这样写道。这句评价其实也适合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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