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南印度洋有一个主权属于法国的炎热小岛,地理上它更加靠近非洲南部,与世界第四大岛马达加斯加之间只有两个半小时的飞行旅程,离另外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毛里求斯近在咫尺。这个名为“留尼汪”的小岛,除了有碧蓝透明的沙滩、五颜六色的珊瑚礁和热带森林鸟类之外,还有一个依然活跃的火山,其强大骇人的威力让世代生活的原住民膜拜。不到15年前,滚烫炙热的岩浆沿路把树林烧出一大片焦黑,中央形成一条红色發热的河流,从岛屿最高处一直泻入大海。
尽管常年经受火山爆发的威胁,以及飓风的直接冲击,留尼汪岛上依然人丁兴旺,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这里有法国人修建的天主教堂,也有印度人留下的印度神庙和清真寺,还有来自中国的道教寺庙。岛上生活着的人,不但过法国的官方节日,也庆祝色彩斑斓的印度教节日;来自非洲的克里奥本土民俗节日最受欢迎,而中国农历新年的舞狮舞龙也是多年在此定期举办的文化活动,早已内化成为岛上的传统之一。
留尼汪是法国文化在印度洋的飞地,当然也是印度、马来西亚和中国广东文化在印度洋西南角的飞地。
岛上最有名望的小说家和社会活动家让-弗朗索瓦·萨姆隆,出版过十多部小说和散文集,在法国获得过法国国家功绩勋章。“萨姆隆”(Samlong)这个姓氏在法语世界中几乎难以找到,因为这个名字并非来自法国,而是来自广东。
“萨姆隆”是粤语“三龙”的法语音译,这个名字来自萨姆隆的祖父,一个来自广东南番顺地区的移民。如今留尼汪的种族文化多元混合,但是在过去,冲突一直不断。正如萨姆隆自己所言,文化冲突跟这里的火山和飓风一样普遍。如何在今天记住过去?对留尼汪过去历史和人文地理研究甚深的萨姆隆,选择用文学向世人述说岛屿的故事。
萨姆隆身上混合的广东、克里奥、印度和法国血液,成为了留尼汪的一面文化多元的旗帜。
在2005年出版的半虚构小说《法国印记》中,萨姆隆写下了祖父和祖母相遇的过程。留尼汪历史记载最早有华人登陆,可以算到19世纪中叶。这些来自广东珠三角的务工人员,先是在目前属于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南洋地区谋生,之后又被连哄带骗(广东话又称“卖猪仔”)地带到印度洋更遥远的地方,这其中就包括被法国管治的马达加斯加、毛里求斯,以及留尼汪。
在留尼汪,生存条件异常艰苦,岛上除了有火山,就是一大片蔗田。被“卖猪仔”来到留尼汪的前两批广东华工,对这里的工作环境非常不满。火山岛留不下头两批华人,能离开的尽量都离开了。
大部分被“卖猪仔”的广东务工者,把妻儿留在了自己的故乡,只身一人独自闯荡天涯,期待有一天拿着赚回来的财富重新回到熟悉的故里。他们都有这样的意识:自己的根,应当在祠堂所在的村子。那些离不开留尼汪的单身汉,则选择与当地的克里奥族原住民女子结合,组成家庭。从留尼汪到毛里求斯,在西印度洋一带,华人与当地女子的结合产生出新的华侨二代,他们身上既有华人血统,也有西印度洋原住民的基因。萨姆隆就是留岛华工和当地女子结合的后代。
萨姆隆生于1949年,身上具有中国血统的他,是岛上最有名气的小说家和散文家。
萨姆隆自认为自己对中国充满朦胧的好感,其所在的岛屿也有不少中国南方的文化印记。南风窗记者通过多次电子邮件沟通,与萨姆隆进行了采访。
南风窗:萨姆隆先生,能否先着重介绍一下你和你家祖先与广东的渊源呢?
无论我去教堂、清真寺、印度寺庙还是中国寺庙祈祷,我都坚信我在向同一位神祈祷。
萨姆隆:我出生在留尼汪,从小与我的华裔祖父(原籍广东)以及有马达加斯加、非洲和印度血统的混血祖母一起长大。文化的交融成就了今天的我。一方面,因为我的爷爷,我了解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及其哲学;另一方面,因为我的奶奶,很早以前,“种族”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简而言之,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公民,因此我完全赞同“法语国家联盟”的概念。无论我去教堂、清真寺、印度寺庙还是中国寺庙(留尼汪有两座中国寺庙,一座在岛的北部,另一座在岛的南部,供奉关帝)祈祷,我都坚信我在向同一位神祈祷。所以,留尼汪岛存在广东文化痕迹,但却融入了留尼汪文化:语言、美食、宗教习俗、吃苦耐劳的品质、家庭内部的团结。
南风窗:在留尼汪,能否找到你祖先留下的一些痕迹,比如祠堂之类的?你专门考究过广东在留尼汪的文化遗迹吗?
萨姆隆:很早的时候,留尼汪岛的华人就本着团结一致、继承祖先遗产的精神,创建了文化、体育和经济方面的一些协会。1999年,将近25个协会联合起来成立了联合会。祖籍福建德化的人借此举办元宵节活动,有舞狮舞龙表演,也有一些教授中国音乐和舞蹈的华人学校。
20世纪初的前两批华工尽管离开了留尼汪,但是留尼汪的名字开始出现了在海外华人文化圈里。20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爆发,广东大批平民选择逃亡海外。在他们物色逃避战火的宁静乐土时,位于南印度洋远离硝烟的留尼汪,成为了他们选择的目的地之一。
有人,就会有江湖。说粤语的侨民,把留尼汪的北部城镇视为聚居点,而说客家话的侨民,则以留尼汪的南部为据点。与留尼汪近在咫尺的毛里求斯,情况也差不多:粤语侨民和客家侨民在远离故土的小岛上各自执着地保持着自己的语言、风俗习惯和氏族纽带。
在物质上,他们给这些西印度洋海岛带来的最直观影响就是饮食文化。广东人把荔枝和番石榴带到留尼汪栽培,从此西印度洋的小岛不仅仅只有蔗田了。烧卖、虾饺、炒饭、炒丁等粤式点心,成为当地传统菜式一部分。当地人还改良了点心制作方法,把烧卖的猪肉馅放进法式面包里,与融化的奶酪一起吃。
在今天,西印度洋华人世界的恩怨渐渐成为过去,与当地其他族裔的交融和互动才是当下的主题。在印度洋西南端的一个蕞尔小岛,其文学视野对世界会带来什么影响力?萨姆隆认为,留尼汪可以提供一个不同文化故事和谐融合的蓝本。多个文化在这里都是飞地,留尼汪把来自欧洲、中国、印度和非洲的文化元素吸收为己用,文学创作也是多种文化的黏合剂。
然而,文化和种族黏合并不意味着对过去的伤痕遗忘。萨姆隆两年前出版的小说《太阳的流放》讲述了1960年代留尼汪一段黑暗的历史:由于岛上人口膨胀导致引发资源和粮食危机,当地政府决定把当地家庭的新生儿送到法国本部。这些家庭为了获取补贴,把14岁不到的孩子交给政府处置。小说聚焦在一个家庭的长女身上:她在前往法国的船上与弟弟最后一次话别,便与原生家庭彻底失散了。她来到法国的郊野,长大后成为了一名家政保姆,却始终不忘继续寻找弟弟。
该书在法国引起关注,除了揭示法国本部和海外省的复杂关系之外,留尼汪人作为非白人的海外省人,尽管拿着法国护照,在法国本部面对的种族和身份问题也让自身感到迷茫。
南风窗:一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气候环境,都会对这里的人文艺术产生一定的作用。留尼汪位于西印度洋,其气候和地理条件是否铸就了当地特殊文化心理的因素之一?
萨姆隆:多年来,留尼汪的文化心理是由多种因素造就的,这些因素的影响一直存在,是因为它们属于我们个人和集体的记忆。而这些起决定性作用的影响来自岛屿、气候、地理和历史。它们与当今的留尼汪人密不可分。
为了逃避幽闭,人们总是将目光投向大陆。我们非常重视我们的历史和文化根源,但同时,因远离法国本土,我们意识到自己对外部世界的依赖。这样在岛上会存在某种生存焦虑。像很多当年的华侨一样,留尼汪青年愿意离开小岛前往其他国家工作。留尼汪文学着重描述了飓风、火山爆发(富尔奈斯火山每年都喷吐熔岩)、与法国本土的生命线无故被切断而带来的威胁(灾难、饥荒、疾病等)。如此多的主题,留尼汪的作家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才能去进行发挥。
南风窗:留尼汪的面积不大,在未来是否有被其他更大的文化圈吞没或者覆盖的危险?离留尼汪最近的一些国家或地区,有没有对留尼汪产生吞并野心?一个小的地方,其文化应该如何保持特色?
留尼汪文学着重描述了飓风、火山爆发(富尔奈斯火山每年都喷吐熔岩)、与法国本土的生命线无故被切断而带来的威胁(灾难、饥荒、疾病等)。
萨姆隆:其他任何一种文化圈都不会吞没或覆盖留尼汪,因为它是印度洋上一片属于法国的土地,而且它和其他国家,不管是马达加斯加还是毛里求斯,都保持着极好的关系。我想明确的是,在留尼汪无所不在的法语,是不同岛屿之间的黏合剂。任何国家都不能滋生野心来吞并我们的岛屿,因为法国不会允许,国际社会也不会允许。因此,我们泰然处之,通过将我们的思维方式和项目带入这个向会面、交流和讨论敞开大门的广袤法语地区,去保持我们的文化特色。能够拯救我们的,正是我们可以再造世界的能力。
萨姆隆的另外一部成名作是小说《飓风之夜》。该小说讲述了一个法国白人和留尼汪非洲人之间的感情恩怨。来自莫桑比克的黑奴后裔男人雷蒙跟不爱自己的白人妻子生下了混血的女儿,然而妻子的不忠最终在飓风袭击留尼汪的夜里导致关系彻底破裂。雷蒙在风暴中跳入大海,而俩人的混血女儿为了报复,用匕首捅死了自己的母亲。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长大后的女儿不断探寻自己父亲的故事,从当地不同的黑奴后裔中打探雷蒙的故事。她甚至发现,自己用来杀死白人母亲的匕首,也是雷蒙祖先从莫桑比克带到留尼汪岛上的“传家宝”。
除了种族关系,留尼汪的特殊地理环境—火山和飓风,是萨姆隆小说中最常见的推波助澜动机。在《飓风之夜》中,飓风不仅仅是袭击留尼汪的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人物情绪的外延。飓风不仅为小說中的人伦惨剧提供戏剧效果,也隐喻了岛上的种族矛盾关系。
火山爆发,也是殖民历史中的种族冲突的某种隐喻。在《太阳的流放》中,萨姆隆把女主角浓烈的思念原生家庭情绪,比作留尼汪南部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在今时今日,火山和海滩,鲸鱼和珊瑚,都成为了留尼汪吸引国际旅游观光的项目,然而岛上的作家希望留尼汪过去曾经一度狂暴不安的种族历史成为过去,但不被遗忘。
如何才能让外人认识和记住留尼汪的历史?答案是:继续写作。
南风窗:我们能否说,留尼汪是多个文化圈的“飞地”。你觉得这样独特的人文地理位置,在日后会产生更多被世界熟知的文学作品吗?
萨姆隆:像许多岛屿(岛屿特性的吸引力)一样,留尼汪是来自四大洲各种文化的交汇点,几个小时的飞行航程就可以到达马达加斯加、毛里求斯、科摩罗、塞舌尔。毫无疑问,这是印度洋独特的地缘政治地位。而留尼汪的作家因为精通法语,他们的作品可以在巴黎出版,从而有机会为世人所熟悉;因主题涉及岛屿特性,作品会吸引众多读者,但同时,写作水平需要达到小说的高度。不管怎样,这是我对留尼汪文学的希望,是我自2013年以来一直运作驻地写作工作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