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今年3月20日,“考古中国”在成都发出通报,称在三星堆遗址新发现了6座三星堆文化“祭祀坑”。像上世纪80年代发现三星堆遗址时那样,“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话题在热搜榜蝉联了好几天。
新发现的“祭祀坑”中,现已出土了大量文物,闪闪发亮的金面具,规格惊人的青铜面具和青铜神树,还有数百根几乎完整的象牙等等,无不在追忆一个远古的文明。
更直观的,托直播技术发展的福,公众可以在网络上观看挖掘过程,看到考古工作者们实时的画面记录。
或许,这是多数人第一次看到真实的考古现场:电子设备被有序调度,吊篮将考古人员“悬挂”坑中,他们穿着一身防护服、戴口罩和护目镜,文物经精巧的工具剥离开来,随后,被安放在工作仓专业的器具中,另有庞大复杂的电子设备对其“关照有加”……
考古学发展至今,早就脱离了挖坑刨土“洛阳铲”标签。现在的它是一门高度专业化的、多学科交叉的实证学科。三星堆考古现场的直播,就是一次绝好的展现。
“考古中国”通报的三天后,3月23日,新的三星堆“祭祀坑”年代落定了。
央视报道称,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北京大学,对三星堆6个坑的73份炭屑样品使用碳14年代检测方法进行了分析,初步判定是,三星堆4号坑年代最有可能是在公元前1199年至公元前1017年,也就是距今约3200年至3000年,年代区间属于商代晚期。
新出遗址的年代引人注目,这是因为,它是一项可以重写历史的发现。上世纪80年代发掘的1号和2号坑,年代比4号坑更早(约在4200年前)。所以,它或许会推翻现有的对三星堆遗址的“弃城假说”。
弃城假说,是当前对三星堆遗址的主流推断。
1986年,经过抢救式挖掘的三星堆遗址“一醒惊天下”,在此出土的大量文物,如黄金面具、巨型青铜大立人等,技法纯熟,工艺精湛,显示出古蜀国曾有过的高级文明。然而,它像一道明亮的闪电般,来源不明,去路不清。
在当时,仅发现的1号坑和2号坑中,文物似乎是被匆匆堆埋。有考古专家据此推测,三星堆文明或许消失于突然来临的战乱,人们于是匆忙逃离,将财富填埋地下。这就是弃城假说。
另外,因为文物多是祭祀用品,所以,1号坑和2号坑被取名为“祭祀坑”,这个称呼也沿用至今。
倘若如此,虽然三星堆的文明依然璀璨,但它亦不过是一个孤独生死的地域性文明。不提远在安陽的殷墟文明,即便是同在四川内部的金沙文明,在此之前,都没有十分确切的与三星堆的联系。
现在,4号坑的年代落定,它就指向另一个更大的可能。那就是,三星堆文明是长期并持续存在的、与域外文明有着充分交集的、属于中原文明内涵中的一部分。
考古学讲求“孤证不立”,只有一个证据支撑的假说,原则上是不可接受的。此外,文物等器质性的证据与史料记载的相印证,才可以被现代考古学业界接受,确立为“信史”。
众所周知,到目前为止,三星堆遗址中尚未发现文字材料。
不过这一次,对三星堆遗址的精细化挖掘中,更多证据很快出现了。
央视3月20日报道,考古人员在实验室中,通过对坑中黑色灰烬的分析,提取到肉眼不可见的蚕丝蛋白残留物,证实是古代的丝织品。这个发现,和史料记载的相印证,证明丝绸在古蜀国中已经被广泛使用。有专家评论说,“这就证明古蜀国是中国丝绸的重要起源地之一。”
再一次,有证据表明三星堆并非一个强地域性的文明,而这,离不开新型的文物保护实验室和先进设备。
在4200年到2800年以前,古蜀国地区是中热带、亚热带气候,支持“象牙本地说”。
“在1986年的挖掘中,我们用到技术基本只有碳14”,接受媒体采访时,三星堆遗址工作站站长雷雨回忆说。放到过去,今天对三星堆的研究发现和速度,完全是不能想象的。
为提取蚕丝蛋白立功的,乍看是分析仪器的进步,但在这背后,是一整套焕新的考古工作流程。尤其是,被称为“无字天书编页码”的土壤取样与留存工作。
除了这一次发现的丝绸残留物,土壤分析还为远古时期的气候研究立过功,同时,确定了三星堆遗址一带大量象牙的来源。曾经,在三星堆遗址发现的大量象牙,它们的来源有两种解释,据《吕氏春秋》《华阳国志·蜀志》等史料记载,古代的中原以及蜀国一带,因气候适宜生活着大象,这是“象牙本地说”。另一种说法认为,象牙是通过经济交流、从外邦获得的,这是象牙贸易说。
通过对土壤的分析,一部分“门庭之争”烟消云散。例如象牙的来源,科学家们对土壤中的遗存进行分析,还原出当地的古植物群落—关键在于孢粉。
孢粉,包括风媒植物们的花粉,还有无花植物们的孢子,它们形态小,但数量极大,落在地上就成为土壤的一部分。通过对孢粉的收集分析,可以还原出古代气候的变化。研究证明,在4200年到2800年以前,古蜀国地区是中热带、亚热带气候,支持“象牙本地说”。
土壤记存的信息如此之多,用处如此之大,所以,它是考古队眼中的“无字书”。但对外行而言,它更是“无字天书”。
三星堆的这次“再醒”,从2020年12月2日开始。从那之后,考古队就开始了对土壤的采取和留存工作。据三星堆博物馆人员介绍,除了表面的一层土壤,因为受污染没有被采样,在探方内的填土全部进行了采样和留存。土壤中的精细信息被标注出来,一一编号记录,就像在颁发身份证。
随后,土壤标本被用于分析研究,超高分辨率的电子显微镜上场。据介绍,它是以微米为单位,能够将物体放大几十倍到几千倍。于是,肉眼不可见的“丝绸残留物”,终于得见天日。
三星堆的“一醒”和“再醒”,中间相隔了35年,变化不是一星半点。
“考古中国”发布会上,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介绍说,1986年的那次考古,是在特殊背景下进行的抢救性考古,无论是经费和技术都比较缺欠。35年后,再次进行考古挖掘,不仅经费充足,高科技也一一到位。
其中的差距,肉眼可見。
三星堆博物馆里,陈列着1986年挖掘时的照片。那个“只有碳14”的年代,考古工作者与当地农民,都面朝黄土背朝天,样貌分不清楚。挖掘中的1号和2号坑,被曝光在阳光和空气中,文物一接触外界,不可避免地氧化变形。
最典型的例子,是在三星堆出土青铜大立人。它是除黄金面具之外,最受关注的文物。大立人被发现于2号坑,人像高1.8米,通高2.62米,重约180公斤。1986年,考古技术简单粗暴,它是被5个人赤手抬出了“祭祀坑”。
35年后的三星堆现场,最明显的变化是技术手段。考古队专门为6个新发现的祭祀坑搭建操作平台,遮挡了阳光,同时将空气湿度保持在80%以上。工作仓内恒温恒湿,很好地保护了文物和现场。
此外,在整个流程中,采取的是非接触式挖掘。就像公众在直播中看到的,考古人员身着防护服、戴口罩和手套。现场还使用了特殊“吊篮”,工作人员无须进坑,悬空趴在挡板上就可以操作。
一道道的屏障,也严防住外界的孢子污染土壤,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文物和现场。
对坑中的文物,从一出土就备受呵护。此次考古工作中,3D 打印被首次使用。
流程是,工作人员利用3D扫描仪确定了大口尊尺寸,先打印出一个模型,再用3D打印,给模型制造出硅胶保护套,像是给手机上保护壳那样,将大口尊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对于文物,在发掘、库存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修复。
文物修复的基础,是对它原先成分和工艺的还原。最后的呈现上,要“修旧如旧”,这部分在实验室内,同样有高科技助力。
比如,前文提到的超高分辨率电子显微镜,它以微米为单位扫描,可具体地还原出细小纹路。
4月14日,四川日报报道中,一名考古人员展示了文物上的羽翅纹,“一组羽翅纹的尺寸,只有一点几毫米”,比头发还细得多,“当你知道了这个尺寸,就会感叹,就会好奇,古人们是如何刻的?”
在专门的分析检测室中,有X射线荧光光谱检测分析、激光共振拉曼光谱仪、X光衍射仪、三维扫描仪等,可对文物进行检测分析,给修复保护提供成分的依据。
除了对外观还原,还要进行成分的分析。据工作人员介绍,在专门的分析检测室中,有X射线荧光光谱检测分析、激光共振拉曼光谱仪、X光衍射仪、三维扫描仪等,可对文物进行检测分析,给修复保护提供成分的依据。
它们是观察文物的“火眼金睛”。
例如最受关注的“黄金面具”,它的成色经分析后,金含量约为85%,银含量在13%~14%之间,此外还有一些其他杂质。
此次发掘三星堆,所涉及的技术之广,显然不单是一个团队的力量。据雷雨介绍,这一次的考古团队,由一百多位来自33家的科研院人员组成,他们之中,囊括了动物学、植物学、环境学、化学、材料学等多门学科。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三星堆新遗址的发现,是国内为数不多的主动发掘。
如果撇去近代史中因战乱和侵略导致的文物流失,事实上,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主动发掘极其少见。
而这,来自一个惨痛教训:1956年,考古队主动发掘了北京昌平的定陵,然而保护技术不足,导致大量珍贵的文物损毁,从此,“不主动挖掘”就成为铁律。
在那之后,许多重大的考古发现,都因为一时偶然,需要抢救式的挖掘。如考古界的网红“海昏侯墓”,乃至于1986年对三星堆的挖掘,都是如此。
“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考古方针下,只有极少数古代遗址被主动发掘,在发掘之前,团队要经过谨慎的论证和布局。显然,考古技术的成熟,也是主动发掘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此次三星堆的现场,被称为国内乃至国际上“最先进的考古工地”,同样不是偶然的结果,它更是前置的原因:在技术达标之后,布局考虑周全,才能进行主动挖掘。
尽最大程度保护文物、还原历史,是考古的本来之义。
虽然如此,但在三星堆挖掘过程中,仍出现了一起尴尬的闹剧。在直播中的专家席位上,盗墓文学作家“南派三叔”被邀参与,这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事实上,对考古工作的猎奇和歪曲,在影视文学中从未停止,甚至有说法是,“考古是合法的盗墓”,近乎一种污蔑。
或许,活动方的本意是好的,“考古+盗墓”这个冤家组合,透露出一丝诡异的黑色幽默。只是没想到,大家根本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