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学视域下的《蝴蝶君》

2021-05-23 03:38冯瀚辰
剧作家 2021年4期

冯瀚辰

摘 要:作为美籍华裔作家黄哲伦的代表作品,《蝴蝶君》借助对意大利经典歌剧《蝴蝶夫人》的颠覆与重构,打造了一个与传统东方观念相对的异质声音,从而消解了东方主义者的主观想象。本文借助萨义德的东方学理论对该作品做出分析,探讨文本之下的权力关系书写及其愿景。

关键词:蝴蝶君;蝴蝶夫人;东方学

作为美籍华裔作家黄哲伦的代表作品,《蝴蝶君》借助对意大利经典歌剧《蝴蝶夫人》的颠覆与重构,打造了一个与传统东方观念相对的异质声音,从而解构了东方主义者的美好幻梦。诚然,所谓的“东方主义”完全是由西方杜撰出来的,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将其含义归为三种:知识性的研究、权力话语和思维方式。后二者较前者更为广义,也更为核心。现而今对东方的阐释,系统的知识性研究要远少于权力话语的表述,东方无法被公正地摆在世界面前。《蝴蝶夫人》就是个很好的例证:一个美军占领下的日本,一个美国人买来的日本妻子,一段不忠的婚姻,一场顾影自怜的殉情。普契尼被这个故事打动,写出了传世名篇,以之打动更多的西方人。可动人的究竟是一往情深的凄美爱情,还是一厢情愿的身份认同?

《蝴蝶夫人》折射出了西方作者的东方想象。第一,东方女性被定义为美丽温柔羞怯而又忠贞不渝的“蝴蝶”——“新殖民主义者的观念,即本地社会的善良的元素,像一个善良的女人,渴望屈服于男性的西方,准确地说出了我们在亚洲和别的地方的外交政策失误的核心。”[1]p153~154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提出,东方学的策略之一就是重复——反反复复地以“是”这样的判断动词来固定化东方形象,让观众一进剧场就接受了这个错误的观念。而《蝴蝶君》则让宋丽玲在法庭上将这一事实剖露于众,敲醒了伽里玛的美梦。第二,西方男性被定位在一个不受约束、为所欲为的层次上。在《蝴蝶夫人》中,平克顿是军官,巧巧桑是平民,平克顿薄情寡义,巧巧桑却愿为之一死——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想看到的结局。第三,种族偏见和殖民意识是东西方交往的前提,西方受众对蝴蝶夫人的喜爱并不完全出于同情,还包括投射在平克顿身上的优越感,正如宋在庭审时所指出的“强暴情结”。

百年来,《蝴蝶夫人》一直廣受西方世界欢迎,却鲜少有人质疑它的合理性。正如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提到福楼拜身染恶疾还要与埃及妓女发生关系时,仅仅认为他“有点虚伪自私”一样。这里彰显的是一种业已根深蒂固的权力支配关系,不论日本还是埃及,甚至伊斯兰国家,在西方世界眼中只有风情之别,并无实质差异。也就是说,西方对东方是一概而论的,东方不特指任何单一国家或民族,而指代一个人为建构的整体性概念。在《蝴蝶夫人》中,巧巧桑并没有体现出多少日本女人的特质,相反,她从一出场就带着对西方身份的强烈认同感,结合彼时日本“脱亚入欧”的诉求来看,她的自杀似乎势所必然——不能成为西方,便为西方而死。这样看来,一切都十分明朗:掌握话语权的一方才能够塑造另一方。一直以来,定义东方学、阐述东方学、宣扬东方学的都是西方作者,他们的听众也来自西方,是故毫无任何阻力。这就是萨义德为什么说“东方学是西方的东方学,与东方无关”。

作为一位成长于西方的东方作者,黄哲伦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介入《蝴蝶夫人》的书写,先天带有解构的色彩。在他笔下,《蝴蝶夫人》成为了《蝴蝶君》的“戏中戏”,伽里玛痴迷于此而产生执念:他家里有妻子,外面也有情人,但他并不快乐,因为他在西方式的男女关系中找不到优越感,他最初的那次极不成功的男欢女爱经验成为了伴其一生的梦魇。他对宋的倾慕源于对方扮演的蝴蝶夫人将他彻底迷住;他与宋的交往是把自己想象成平克顿、把对方看作巧巧桑的幻想转嫁;他和宋的生活就是一出《蝴蝶夫人》的真实再现——在这场生活之戏中,他得以重拾信心。讽刺的是,两人交往十余年,伽里玛竟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真实性别,宋的保守、退缩,甚至古怪举动,都在她一句“我是一个矜持的传统中国女性”中得到了谅解。伽里玛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在他眼里,东方女性本应该是羞怯矜持的。满足他欲念的并非两性关系,而是支配关系。在同朋友马克和情妇瑞尼的交谈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东西方女性的差别,关键就在于她们是否屈服于男性,这不仅仅是伽里玛个人的幻想,更是西方社会的普遍盲点。一如马克思所言:“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2]p105

如果把伽里玛当作幻觉的建构人,那宋无疑就是它的覆灭者。应该说,宋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对蝴蝶夫人的认同,纵然他成功塑造了这一形象,但是却对强加于他的角色设定十分反感,在和伽里玛的争论中,他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不是只有一个东方女人为一个西方男人自杀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美?”就在伽里玛以为自己完全控制了宋的时候,其实是宋完全控制了伽里玛,他并没有为伽里玛做什么实质性的事,然而后者却义无反顾地为对方窃取情报等等,这些他认为是讨好对方的举动,实质上正是对方控制他的方式。决定这一地位关系的关键就是宋的男性身份。身为男性,宋不可能像巧巧桑那样深陷其中。如果说宋是在演戏,那伽里玛就是完全入戏了——区别是宋有能力在两种不同的身份之间互换,而伽里玛则只能沉沦于其中。因此,宋的反击易如反掌,只需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即可让伽里玛在幻想之中溺亡。在最后的庭审一场,宋仅仅靠“现身”便击垮了伽里玛,此时的他脱下了和服,换上了一身西装,而伽里玛在狱中却穿上了蝴蝶的长袍,两人的身份已经互换,他终其一生追求蝴蝶,却将自己变成了蝴蝶。这里的讽刺意味更为浓烈,萨义德将“对比并置”当作是东方学的策略之一,而这时宋却把它反用在了伽里玛身上,摧毁了他对东方女性的幻想。这种幻灭不仅是个人的幻灭,也是东西方之间的权力关系的倒置。

不过,作者似乎也在拒绝我们对这部作品下一个简单粗暴的定义:“《蝴蝶君》有时会被认为是一部反美国的戏剧,是对西方支配东方、男人支配女人的模式化观念的一种谴责和反对。恰恰相反,我把它看成是对各方的一个请求,希望它能穿透我们各自层层积累的文化的和性的误识,为了我们相互的利益,从我们作为人的共同的和平等的立场出发,来相互真诚地面对对方。”[1]p154伽里玛值得同情的地方在于,他到底不是平克顿那样冷漠的人,而是热情洋溢地拥抱了这个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幻梦,并一步步深陷其中,甚至不惜以死来表达并不愿从中醒来的决心。狱中那场高度仪式化的自尽抛出了一个问题:到底谁才是这场东西较量的胜利者?从宋最后迷离地呼喊那句“蝴蝶、蝴蝶”可以看出,他自己也在此间迷失了身份,两人恐怕都是受害者。诚如作者所言,《蝴蝶君》不能被看作对《蝴蝶夫人》的报复,没有人能从对抗当中全身而退,突破意识形态的阻隔去相互理解才是出路所在。至于如何踏上这条出路,黄哲伦没有给出答案,或许我们可以从萨义德那里得到启示。在《东方学》中,他提及了这样一个问题:知识究竟与真理相距多远?“一个文化体系的文化话语和文化交流通常不包括‘真理,而只是对它的一种表述。”[3]p28这一发问并不始于萨义德,海德格尔早在20世纪中叶便对话语与真理的关系提出了质疑,因为话语在表述真理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也会将其遮蔽,“因此,有关东方的书面论述的价值、效用、力量和所谓的真实性将很少依赖也无法有效地依赖,东方本身”[3]p28。

换言之,我们赖以探究真理的知识本身带有着浓厚的主观色彩,破除是有难度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们可以承认这一局限的存在。尝试走出藩篱,从而更趋近于真理。这或许是理解的前提。

注释:

[1]黄哲伦:《蝴蝶君》,张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

[2]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1

[3]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9

(作者单位:中央戏剧学院戏剧学系)

责任编辑 原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