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无此笔墨

何立伟

水哥常德人，居长沙四十年，所交朋友也多是德语系的，呼他到金钱街国医巷吃饭，找半天亦找不着北，王平迎头去碰，引了过来。我说水哥你也太不接地气，长沙老街老巷，你来得太少，居然是路盲。水哥惭愧道那是那是，你们又不带我走动。带了外孙熊熊，典型韩国种，单眼皮，顶一蓬劲发，笑起来透明，11岁，穿39码的耐克。来个熊抱，说又见到了高兴呵思蜜达。前阵在苏州，我们也一起参加笔会，画了只大青蛙，题写世界真大，我也不小。又题：把赠熊熊小友。水哥拍他脑壳，说何爷爷对你真好。

国际小友在，段子要素一点，与满席大鱼大肉恰成对比，何况我一左一右，坐了两个美女。球宝说老何你今天气色格外好。我说那还不是酒呷得有点多。球宝弦外有音，哪有听不明白的。威士忌、啤酒、红酒，李永平作东，每回带的酒都不会差。

餐馆老板刘哥，大汉，与座中众人熟，过来陪酒。越战老兵，负伤回后方住院，护士见他一身发臭，让他洗澡，换干净衣服，把他脏兮兮的军装随手扔到地上一堆衣服里。不料那堆衣服俱是牺牲战友的。来人清理登记，他衣领上的番号登上了阵亡薄。于是通知家属，领抚恤金。领了三个月，他回到长沙了。家人惊喜加惊吓。

刘哥开餐馆兼开烟斗吧。满墙格子柜，蓄着各色烟斗。李永平寄了一只英国斗在这里，我拿过来抽，刘哥的烟丝在桌上，拿打包用的塑料大食盒子装，客人随意。

蔡文豪叭几口饭，退到外头，坐下吃茶看手机。这是他一贯的作派，懒得掺乎热闹。一桌人正好拿他的段子佐餐，他的段子多，又精彩，桩桩令人喷饭。但他耳背，这里笑翻了天，他一句也听不到。王平说，耳背的人长寿。球宝心慈，说那我出去陪陪老蔡。其实陪不陪，文豪无所谓。独行侠，一人一世界。陪他，或许是惊扰。

儿子回长沙，呆两天，特地陪他去看爷爷奶奶，恰好他们刚从外头回来。气喘喘登楼，坐定拿毛巾抹汗，俯仰呼吸。问这么大年纪，天又这么热，出去干什么。奶奶说，八一建军节了，上头组织老干部搞活动，到长沙县沙坪镇聚个餐。吃完饭就回来了，有车子接送。爷爷都九十四了，搞个活动，竟欢天喜地，过年一样，万苦不辞。

我想我再老一点，也不要参加这样的活动，我的欢天喜地，在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灯下翻陈老莲“水浒叶子”，喜欢得不得了。这是他二十八岁时所作，天纵其才，成有明一代人物画无人逾越的高峰，所谓“三百年无此笔墨”，影响至今，当代程十发李老十徐乐乐等人的画中可窥他的笔意。陈老莲名洪绶，字章侯。除了画得好，人也是绝顶有趣味，《陶庵梦忆》里有一则“陈章侯”，区区不到两百字，写他的性情同艳遇，说他一个人在西湖的船上豪饮而醉，醉了便大呼小叫，这时玉莲亭岸边一妙齡女子要趁便搭一截船到一桥，上船后陈章侯便开始挑逗，说小妹你一身豪气好像红拂女，能不能同我这个虬髯客一起喝个小酒酒呵？　那女子长得甚美，慨然允诺，两人就把船上斗许家酿喝了个精光。到一桥，女子冉冉下船，问她住处，女子笑而不答。章侯便想追踪，看到女子过了岳王坟，转身不见了，遂怏怏作罢。此一节张宗子俨是纪实，却似一段传奇。说的一是陈章侯乃撩妹高手，见色起意，不拘形迹；二是那女子比红拂女除了侠气之外更有仙气，如烟飘逝，不知所之。

水浒叶子线条灵逸，仿佛是这女子飘过岳王坟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