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洪学 周伊伦
摘要:亚当·斯密在重商主义批判中阐述的贸易优势学说,既包含绝对优势理论也包含相对优势理论,把国际贸易的比较优势学说完全归功于李嘉图的“发现”,并载入经济学说史教科书是不恰当的。斯密的优势学说对当今国际贸易实践的启示在于:各国应利用自己所长、发挥自身优势,打造一个适宜的有利于财富增长、给人类带来丰裕生活的世界分工体系;在国与国之间的贸易交往中实行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是不可取的,持有国民偏见和敌意,以嫉妒和仇恨代替公平贸易竞争和国际分工协作等做法都是愚蠢的行为;在处理国家之间的贸易摩擦与争端问题上,应将本国国民获得物美价廉的进口商品置于贸易平衡之上,规避“零和博弈”思维,实现各自经济发展的共赢。斯密的优势学说思想深邃,极具新时代借鉴价值。所谓贸易不平衡并没有让逆差国处于更为不利的地位。在我国“双循环”格局下,以高质量的、公平的对外贸易满足国内的中长期需求,调整市场准入的“门槛式”做法,实现贸易摩擦最小化应当成为优选的政策取向。
关键词:国际贸易体系;优势学说;重商主义;贸易争端
中图分类号:F0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3-0045-07
古典经济学奠基人亚当·斯密在1776年出版《国富论》一书所提出的对外贸易理论,特别是其中的优势理论,既包含绝对优势学说也包含相对优势学说,其蕴含的国际贸易思想对当今的国际贸易交往及贸易争端的解决仍具有借鉴价值和现实意义。需要特别指出,长期以來经济学界把这一源自亚当·斯密的相对优势学说(也称为比较优势理论)完全归功于大卫·李嘉图的“发现”,并将其载入经济学说史教科书,这是不公充、不恰当的。
一、剖析重商主义的“思想剃刀”
重商主义理论在人类经济活动和理论发展史上的作用举足轻重,至今仍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人类的经济活动和各国政府制定贸易政策的思维方式。《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让亚当·斯密成为古典经济学的集大成者。作者对重商主义理论体系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批判和清算,同时也阐明了他的关于建立自由放任、自由竞争和自由贸易的市场经济主张。重商主义是在西欧封建社会晚期产生的,它把金银视为唯一财富,呼吁并引导那一时期的各国政府把追求金银货币作为经济活动的目标。重商主义的经济学说实际上是那一段历史时期松散的、尚不严谨的理论和实践体系,但它直接表达了商业资本的利益诉求,曾对西欧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崛起和发展起过巨大的推动作用。
重商主义发轫于14世纪末商业较为发达的意大利,但其典型样式却产生于英国和法国。英国重商主义的出现略晚于意大利,到伊莉莎白女王时代的16世纪后期,重商主义达到了一个阶段性高潮。此后又流行了200年之久,直到19世纪上半期重商主义式微,一些重商主义的重要立法被从英国法典中删除。而在法国,路易十四统治期间财政大臣柯尔贝尔在17世纪下半叶把重商主义推向极致。可以说,重商主义学说跨度之长、影响之广、被古典经济学大师关切之深,在经济学说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首先,金银货币被重商主义看作唯一财富和最佳形式的财富,财富的源泉是流通。重商主义眼中的国民财富是金银之类的典型贵金属,如果本土缺乏可采掘的贵金属矿藏,那就应该以贸易手段积累金银。这样,重商主义就把生产物转化为货币的流通领域视为财富的唯一源泉。商品流通有国内和国际两个领域,在他们看来,国内商品流通只能是一部分人赚另一部分人的钱,货币数量不会增多。因此,国内流通虽然是必要的,但不是主要的,只有对外贸易才是货币财富的真正源泉。因为在对外贸易中,本国商人可以通过输出商品换回大量金银,通过贱买贵卖获得高额利润。基于此,重商主义者狂热地鼓吹发展对外贸易,不断地向各自的政府建议,要求政府保护和支持本国的对外贸易。在重商主义头脑中,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国家贫困,增加国民财富;削弱外国,壮大自己。因此,流通领域始终是重商主义关注和研究的中心。
其次,对外贸易必须保持顺差,即出口必须大于进口。在对外贸易中,必须严守的准则是多卖少买,多收入少支出。至于生产,只有在服从对外贸易、为出口提供物资的前提下,才是值得提倡的。重商主义者早期力主运用行政手段禁止金银流出境外,与他国进行商品贸易时极端地强调贸易顺差,甚至只出口不进口;重商主义到晚期则倾向于以扩大出口的手段积累金银。出于扩大出口的需要,晚期重商主义采取关税保护、压低工资等办法来发展本国工业。所以,与早期重商主义被称为“重金主义”不同的是,晚期重商主义又被称为“重工主义”。
第三,在经济活动中,对殖民地进行贸易垄断①。宗主国垄断殖民地商业贸易,甚至禁止殖民地发展自己的制造业,只能作为宗主国的原料供应地和商品承接地。例如,被称为“日不落帝国”的英国在海外拥有众多殖民地,其所属殖民地的某些商品也必须先运到英国后才能销往他国。殖民地的制造业受到宗主国的严格限制,某些情况下还被视为非法。因此,附属国定位于廉价原材料的供应者及英国制成品的进口者。
上述重商主义理论和资本原始积累时期血与火的实践,带来的必然结论是:商业资本的运行必须与国家政权结合,国家必须在经济上、政治上乃至军事上保护本国商业,特别是保护本国商人能在国际经济舞台上通行无阻,以便为本国搜罗更多的金银,使国家富强,经济繁荣。这样,国家干预经济或国家干预主义就成为重商主义体系的基本政策主张和主要特征②。
针对重商主义体系的错误观点,斯密进行了有理有据的批驳。他首先深刻剖析了重商主义片面的财富观。针对只有金银货币是财富的狭隘观念,斯密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们之所以渴求货币,并不是为了货币本身,而是出于使用货币能购买物品的目的。财富不是由货币或金银构成的,而是由各种各样的物质所构成。斯密也将货币或金银看作财富的一种形式,但他的看法是,货币只是国民财富的一小部分。同时也对这样的观点予以否定:财富是由货币所购买的各种物所构成,与货币或金银毫无关系。斯密富有见地地指出:“如果力求认真证明,财富不由货币或金银构成,而由货币所购各物构成,并且只在购买货物时货币才有价值,那就未免过于滑稽。无疑,货币一般只构成国民资本的一部分;……它通常只是一小部分,并总是最无利可图的一部分。”③
在批判重商主义狭隘的财富观后,斯密对重商主义限制国外商品进口和奖励本国商品出口的政策也进行了剖析和批判。根据重商主义的理论观点,限制进口商品的措施有两类:一是不加区别地对所有本国能够生产的外国商品的输入进行限制;二是在国与国的贸易中,对那些有入超国家的商品进行进口限制。
针对第一种限制政策,斯密的看法是以完全禁止或超额关税的手段规避那些本国可以生产的产品从外国输入,国内从事这些产品生产的产业就不同程度形成了国内市场的垄断④。国内市场的垄断,又鼓励了各种垄断产业。在此情况下,就会诱使较大部分的劳动和资财配置到垄断产业上,但并不一定会增进社会的全部产业,带动全部产业向最有利的方向发展。他认为,人为干预限制只能使本来不纳入某一方向的一部分产业转到这个方向来,会扭曲国内资源的合理配置。其原理是,如果违反自然秩序,专门鼓励特定产业,把社会过多的那部分资本投入此类产业,或者限制特定的产业,迫使原来准备投入到这种产业的那部分资本转移到其他领域,都与促进社会繁荣富强的目标南辕北辙。同时,也不可能在土地和劳动之上增加更多的年产物价值。斯密深刻地指出:“任何一种学说,如果要特别鼓励特定产业,违反自然趋势,把社会上过大一部分的资本拉入这种产业,或要特别限制特定产业,违反自然趋势,强迫一部分原来要投在这种产业上的资本离去这种产业,那实际上都和它所要促进的大目的背道而驰。那只能阻碍,而不能促进社会走向富强的发展;只能减少,而不能增加其土地和劳动的年产物的价值。”⑤
对于第二种限制进口商品的政策,即限制贸易差额,斯密认为它比第一种政策更加狭隘和有害。
首先,即使是根据重商主义理论主张,也就是最大限度地积聚金银的基本原则,对进口商品限制也是不合理的。斯密以英国同别国贸易往来的事例说明了对进口商品进行限制的不合理性。如,使英法之间自由通商,贸易顺差的确对法国有利,但不能因此断言这种贸易差额就一定不利于英国。倘若法国的葡萄酒比葡萄牙的物美价廉,法国的亚麻布比德国的便宜,则英国向法国购买上述商品显然比向葡萄牙和德国购买更有利。尽管法国输入品的价值将因此大增,但因同质的法国货比其他国家的便宜,这样每年用于进口外国货所费的金银总量势必减少。
其次,限制国外进口商品政策的真正来源,是国与国之间的偏见与敌意⑥。斯密强调,与个人之间的经商做买卖一样,世界各国之间的贸易,是基于和睦友好与精诚合作之前提,而敌意甚至仇恨的基础上却产生了限制进口的政策。各国都嫉妒贸易国家和地区的繁荣,一味考虑自身利益而丝毫不顾及邻国的贫富。从富有野心的王公大臣,到热衷于垄断的商人、制造业者,都视别国之利得为本国之损失,煽动起民族仇视心理。无论是商人还是制造业者,为了赚取利润都会对其在国内市场的垄断权进行呵护。在那个时代,以英国为代表的奉重商主义为圭臬的一些欧洲国家,对那些由外国输入本国的贸易货物,几乎都征收超额重税。因此,对一切他国生产出的商品,凡能输入本国而与国内制造出的产品产生冲突与竞争时,要么被课以高关税,要么就被当局禁止输入。可以说,在那些可能发生本国贸易不利或“逆差”的国家,加之贸易导致的民族仇恨异常激烈,几乎一切通商输入品都被加以非同寻常的限制。对此,斯密指出,任何国家、人民大众的利益总在于且必然在于向售价最廉的人购买所需之各种物品。虽然在战争或政治上,邻国强大可能威胁本国,但在经济上却对本国有利。在和平通商下,邻国之财富必能和本国交换更大价值,必对本国产业的直接生产物或用这种生产物所购之物品提供更好的市场。对于商人买卖经营而言,富人与穷人相比,富人是更好的顾客;邻近市场周边的富人比穷人居多,会有更多的人光顾市场购买商品,让商人获得更多的利润。邻近的富国也未尝不是如此。无疑,富裕国家的制造业者会成为邻国同业者争夺市场的竞争对手,但这种竞争却有利于人民大众能够购买到廉价商品和更好的消费选择。所以,应该在国民中形成共识,经贸交往所毗邻的国家富庶,乃是本国可能致富的原因和机会。致力于对外贸易致富的国家,其所毗邻国家多为勤勉富裕之邦,则最易达到目的。而以陷邻国于困境为己任的对外通商原则,即使能够达到所谓的政策目标,这种政策的后果也一定让对外贸易变得异常萎缩以至于被忽略。斯密写道:“富国的制造业者,无疑会成为邻国同种制造业者极危险的竞争者,但这种竞争,却有利于人民大众。……应该使全国国民都认为,邻国的富乃是本国可能获得财富的原因和机会。想由国外贸易致富的国家,在其邻国都是富裕勤勉的商业国时,最易达到目的”。而“以一切邻国陷于贫困境况为目标的近代外国通商原则,如果能够产出它所企望的结果,那就一定会陷国外贸易于不被人注意、不被人重视的地位。”⑦
重商主义鼓励出口商品的措施有两类:第一种办法是出口退税;第二种办法是对某些新兴的制造业和被认为应受到特殊照顾的产业发放奖励金或补贴。斯密则认为,重商主义鼓励出口商品的政策作用有限,他对片面鼓励厂商出口的政策总体上是不赞同的。他认为,出口退税政策会扰乱产业间的自然均衡,而奖励金制度惟一值得肯定的用途,可能只是在与国防有关的产业领域。除此之外,倾向于支持个别制造业者的产业,而对普通民众的产业课税,其合理性令人质疑;尤其在普遍贫困时期,还继续这种“浪费”行为,其荒谬性便非同寻常。斯密还以谷物输出奖励金为例,详细分析了它对一国财富增长和人民生活的负面影响。他指出,那種认为谷物输出奖励金使谷物价格下跌的说法是不正确的,无论是粮食年产丰收还是歉收,发放奖励金或补贴金都会助推谷物价格一定幅度的上涨,使其价格略高于无奖励金或补贴金时国内市场上的谷物价格。特别是谷物出口奖励金制度或出口补贴的办法像其它产品输出设立奖励金制度一样,还是要以两种不同方式的税赋转嫁给民众:一是奖励金或补贴金这笔支付源自财政收入,而财政收入靠税收支撑,这一支出最终转嫁给被迫纳税的人民;二是奖励金制度导致国内市场谷物价格提高而产生额外的赋税,通过价格传导机制,最终由作为谷物购买者的民众来承担。
由上述实例分析,斯密断言,任何国产商品输出的奖励金都找不到存在的理由,必须给予反对⑧。第一,反对重商主义的政策主张,因为重商主义的办法导致本国的部分产业配置到利益较少的领域,有违自然秩序。第二,要特别反对本国产品向国外输出的奖励金制度或补贴办法,因为这会导致本国一部分产业转移到利益较少的用途上,甚至将资财配置到根本没有实际价值的用途上。无奖励补贴就不能正常经营的生意往往是一种经营亏损的买卖,客观上没有存在的理由。因此,对谷物等商品的输出进行奖励补贴是应予谴责的。
二、斯密优势学说的意蕴与政策主张
在批判重商主义一些错误论点的同时,斯密创造性地提出了国际贸易优势学说。斯密认为,扩大再生产能增进一国财富,而扩大再生产往往又取决于提高劳动生产率。生产率的提高取决于劳动分工,社会分工又进一步促进生产率的提高。这样,伴随着劳动分工的发展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各国生产的商品相对丰裕起来,产品有了“剩余”后就有了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斯密特别指出,对外贸易本质上就是一种通商各国把满足本国民众自身消费需要后的剩余产品进行交换。他断言,贸易所交换的商品是通商各国的“多余”生产物品。所以,贸易的数量、市场范围受世界各国剩余产品的数量及其价值的制约。用斯密的原话说就是:“运送贸易所交换的,是全世界各国的剩余生产物。所以,其范围必受全世界各国剩余生产物的价值的限制。”⑨ 而“一国的国外贸易,自然按其财富增加的比例而增加,其剩余生产物又自然按其全生产物增加的比例而增加。”⑩ 斯密还进一步强调,分工范围的扩大及分工程度的加深,进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必然带来社会财富的增大和可交换商品的增多,也就必然呼唤和要求市场规模的扩大。国际贸易无疑顺应并满足了这一市场的呼唤和现实需要,为克服国内市场狭小、市场分工限制等障碍提供了有效途径和实现空间。各国通商贸易交往扩充了市场的广度与深度,促使劳动分工由国内向国外拓展,形成了国际分工。伴随分工范围的扩大和分工程度的深化,贸易交往的各国劳动生产率和国民财富也不断得以增进。
斯密认为,国际贸易给相互往来的各国均带来福祉,任何地方从事对外贸易,都毫不例外地得到两种不同的利益:一是通过本国土地和劳动所生产出来的那部分剩余年产品换取本国所需要的其他物品,实现国内不需要的“多余”产品的价值。二是让易货贸易产品满足了国内消费需要。利用对外贸易,国内市场的狭隘性不再成为任何工艺或制造业部门分工至臻完善的障碍。国内消费饱和的那一部分劳动成果被一个开拓了的更为广阔的国外市场所接纳,反过来又鼓励贸易各国改进生产技术、推进劳动生产力的提高,最大限度地增加年产品,从而增加社会的真实财富和收入。
从国际分工的角度出发,斯密认为,如果外国商品能比本国自己生产的商品还便宜并可以贸易交换,那么,最好就充分利用本国产业生产的一部分物品与之相交换。因为“向外国购买这种商品,所费比国内来得便宜”{11}。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把本国的劳动用来生产那些本来能够通过对外贸易购买到的、且比自己制造还便宜的商品,而不去用“比这更有价值的商品的生产,那一定或多或少减损年产物的价值”{12}。斯密还举例假设:尽管苏格兰也可以通过建造玻璃房子等投资,栽种品种极好的葡萄,并酿造出可以通过对外贸易购买到的、与外国生产的一样好品质的葡萄酒,但其费用却大约是外国的30倍。如果为了奖励苏格兰酿造的本地葡萄酒,以法律手段禁止进口一切外国的葡萄酒,却花费相当于国外的30倍的成本和劳动,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即使不是多30倍,哪怕仅多1/30,也同样是不合理的。因此,在商品的对外贸易上,“只要甲国有此优势,乙国无此优势,乙国向甲国购买,总是比自己制造有利。”{13}
上述理论阐述是斯密对优势原理的一个主要表达。这一在批判重商主义中诞生的优势学说,不仅仅是一种绝对优势理论,它还有相对优势理论的思想精髓。长期以来,通常的说法是,相对优势理论源自大卫·李嘉图,斯密的贸易理论中只有绝对优势理论,没有相对优势理论。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已对相对优势原理给予了明确表达,尽管这一表述或多或少存在结构松散问题,但并不妨碍它成为后来学术界形成共识的优势理论的思想渊源,或者学说史意义上的相对优势理论滥觞。
斯密在《国富论》第一章“论分工”中就指出,当今最富庶的国家,的确无论在农业上还是在制造业上都比其邻国强,但在制造业上所具有的优势和竞争力更大于农业。在农业方面,富国与穷国相比,在劳动生产力上的优势和竞争力并不是特别大,不像在制造业上的差距那么大。所以,品质同样优良的小麦,富国在市场上的售价,未必比贫国低廉。在同等肥力的地块上,贫国耕作粮食的产量,尽管不如富国大,但贫国生产的小麦,在品质优良及售价低廉方面,却可以相当程度上在国际贸易中展现自己的竞争力{14}。斯密的上述论述清晰地表达了比较优势原理:在国际贸易中两个生产力水平不相等的国家,尽管生产力水平高的国家生产任何产品都处于优势地位,生产力水平低的国家生产任何产品都处于劣势地位,但只要生产力水平高的国家在不同的产品生产上对生产力水平低的国家的优势存在大小差异,生产力水平低的国家可以生产那种与生产力水平高的国家相比差距较小的产品,并与之相交换,进而在贸易交往中两国都可以从中受益。
斯密在《国富论》第九章“论重农主义”中也表述了他的相对优势学说的主张。斯密认为,对外贸易可以成为落后农业国家向发达国家看齐和追赶的动力,激励落后国家学习、吸收和借鉴富庶国家的先进技术,并最终掌握采用这些先进技术。当这些技术得以采用、達到一定熟练程度的时候,他们就能提高本国的劳动生产率,进而以更低廉的价格向国外出售所生产的产品{15},也就是说落后国家在制成品和出口方面也将具有优势{16}。尽管这种相对优势最初来自于贸易对手方出于从事不同产品生产的机会成本上的权衡。即使被后人所描述的斯密“绝对”优势理论,只要细细体味,也不难发现其含有相对优势原理之要旨。斯密曾说:“如果外国能以比我们自己制造还便宜的商品供应我们,我们最好就用我们有利地使用自己的产业生产出来的物品的一部分向他们购买。”{17} 这句话所涉及的优势绝不仅仅局限于绝对优势,也暗含着相对优势。
综上可见,比较优势学说起始于亚当·斯密,而不是大卫·李嘉图。李嘉图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第七章写道:“在商业完全自由的制度下,各国都必然把它的资本和劳动用在最有利于本国的用途上。这种个体利益的追求很好地和整体的普遍幸福结合在一起。由于鼓励勤勉、奖励智巧并最有效地利用自然所赋予的各种特殊力量,它使劳动得到最有效和最经济的分配;同时,由于增加生产总额,它使人们都得到好处,并以利害关系和相互交往的共同纽带把文明世界各民族结合成一个统一的社会。正是这一原理,决定葡萄酒应该在法国和葡萄牙酿制,谷物应在英国和波兰种植,金属制品及其它商品则应在英国制造。”{18} 上述这段话就是被后人反复引用的李嘉图比较成本(或比较优势)学说的核心观点。对此,李嘉图举例加以说明。他假定,英国、葡萄牙两国进行贸易,在两国都生产一定数量的酒和毛呢情况下,英国生产这一数量的酒和毛呢,分别需要120个工人和100个工人的一年劳动;而葡萄牙生产这一数量的酒和毛呢,则只需要80个工人和90个工人的一年劳动。这样,英国在酒和毛呢两种商品的生产上都处于劣势,而葡萄牙在酒和毛呢两种商品的生产上都占据绝对优势。然而,处于劣势中的英国生产毛呢比生产酒具有相对优势;葡萄牙在两种商品生产都居绝对优势的情景下,生产酒占有更大的优势。因此,对葡萄牙而言,同时生产这两种皆具有绝对成本优势的商品,即把一部分资本和人力投入酒的生产,把另一部分资本和人力投入到毛呢的生产,还不如把资本和人力都投到酒的生产上,让英国去生产毛呢,用多生产出来的酒去与之交换所需要的毛呢;英国通过比较也发现,对自己有利的办法是输出毛呢来换取葡萄牙的酒。可见,专注于生产本国具有相对优势的产品,通过国际贸易,两国都获得了更多商品,实现了双赢。在此,李嘉图所表达的核心观点和案例不正是对斯密优势理论中的相对优势学说的另一个表述的版本吗?当然,也不可否认李嘉图对斯密优势学说理论发展的贡献。
此外,斯密的优势学说使这一理论具有鲜明的动态特点,避开了在经济资源或自然条件不变的静态前提下讨论国际贸易。而这种动态分析,不论是后来的李嘉图的比较成本学说,还是赫克歇尔—俄林的要素禀赋论,在经济学说发展史上都难以与之比肩。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亚当·斯密经济思想的核心——经济自由主义上。在国际贸易方面,斯密主张实行自由竞争和自由贸易,反对政府用“看得见的手”人为地制造对外贸易的关税、奖励金和市场垄断等保护政策;秉持充分发挥市场“看不见的手”的调节功能,合理配置各国、各地区资源的主张。当然,斯密主张自由竞争、自由贸易,反对国家干预主义并不是绝对的。他认为,在对外贸易方面,基于国家层面的整体利益及国家竞争力上的考虑,对某些特别行业与产业采取适当保护措施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如,基于国家安全、国防之必需所加以的一定保护;再如,出于某些产业能够解决国内就业的需要及基于国家竞争力的考虑等,可以对部分进口商品设置关税。
三、斯密优势学说的新时代借鉴价值
《国富论》横空出世,标志着经济学从此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登上历史舞台。《国富论》是1767年5月到1776年春斯密“十年磨一剑”打造出来的扛鼎之作{19}。在这部鸿篇巨制中,斯密用超过四分之一的篇幅批驳了重商主義,精辟阐述了国际贸易理论,特别是他的优势学说,以及剩余外溢、市场扩张和竞争等思想,直至今天仍具有借鉴价值与启示意义。
斯密的国际贸易优势学说阐明,在国与国贸易交往中,各国应充分发挥禀赋优势,用己所长生产出口商品,是能够给贸易双边、多边都带来利益的。即使无绝对优势可言,不发达国家与发达国家进行贸易交往,也可以通过发挥自身的比较优势,节省本国生产成本和劳动耗费,让本国人民从中获益。这一深邃思想对排斥逆差或担心顺差缩小的不发达国家尤为重要。所谓贸易不平衡并没有让逆差国处于更不利地位,特别是不发达国家,在国际贸易交往中充分释放本国的比较优势,可以通过禀赋再造实现技术进步和生产力的不断增进,把“比较优势”变成“后发优势”,最终走上“富民强国”之路。在自由贸易条件下,只要各国利用自己所长、发挥自身优势,就能打造一个适宜的有利于财富增长、给人类带来丰裕生活的世界分工体系,使世界各国都能合理使用各种资源,从事最有利的生产。在科学技术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人类生活的地球已经变成了“地球村”,良好的国际分工体系的建立与维护,会使各国都能根据自身特色发展优势产业,生产出既有利于本国财富增长,也有利于贸易国资源配置效率提高的品质优良的产品。在这一共识下各国进行自由的贸易往来,不仅仅是国与国互惠互利的往来,更是能给世界各国人民带来生活享受的福祉。
斯密的自由贸易思想对全球化经济仍具有极大的借鉴意义。当今世界,国际贸易、资本流动、技术转移、劳务输出等全球化的深度与广度都是斯密那个时代所不曾想象的,但所彰显的自由贸易思想却一脉相承。在国与国之间的经济交往中实行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是不可取的,它不仅对自身的经济发展不利,也危害全球经贸秩序。持有国民偏见和敌意,进而不是以邻为伴而是以邻为壑,以嫉妒和仇恨代替公平贸易竞争和国际分工协作,所有这些做法都是不利于增加国民财富和收入的,是破坏国家间贸易交往的互利和合作共赢的愚蠢行为。近现代世界经济发展史表明,没有一个国家由于贸易差额不利而贫穷,但是最富裕的国家却是源自于最自由的对外贸易{20}。
当然,现代国际分工体系和国际贸易的复杂程度远非《国富论》诞生时期所能比拟,贸易争端也有许多新的时代特点,不能将当今贸易摩擦特别是大国之间的贸易摩擦简单地理解为早期重商主义的翻版。不论是贸易摩擦的发起国还是被动采取应对措施的国家,优先考量的不仅仅是斯密当年所关注的效率问题,除了产业链、供应链分布、跨国公司不同地区利润实现等影响贸易的一系列问题外,在某种程度上还可以说更多地服从于经济逻辑,而通过关税壁垒实现制造业回归、充分就业目标(尽管实践中的相关性有待验证),或者将引起贸易争端的关税反过来作为解决双边、多边贸易争端谈判筹码或手段,均已超出传统的重商主义范畴。
当今世界,国家间的贸易往来,绝不是如早期重商主义所信奉的“出口有益、进口有害”的“零和博弈”。事实上,国际贸易中的进口和出口都可以使各贸易国专注其具有竞争优势的产业。“看不见的手”不仅能够在绝对优势的产业上引导各国或公司作出理性选择,也能够在相对优势的产业上引导各国或公司作出理性选择,进而提升本国经济的竞争力和效率。进口他国的产品意味着以更低的价格为本国人民提供更多的消费选择,特别是进口他国的质优价廉商品,既给本国消费者特别是中低收入群体带来福利,也有助于进口国维持较低的通货膨胀水平。国际贸易还能够促进世界各国的产业升级和经济增长,特别是第三次科技革命浪潮后,发达国家的产业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发展中国家承接了发达国家的部分产业转移,使发达国家能专注发展现代农业、高端制造业和现代服务业等。不论是占据全球产业链高端的发达国家,还是经济得以快速增长的发展中国家,都能够因国际贸易增进生产效率和国民财富。这些从一个侧面也印证了斯密当年提出的优势理论和相对优势学说的深刻性和正确性。
毫无疑问,和谐的、无障碍的国际贸易能够让各国在国际贸易和国际分工中受益,但国与国贸易往来中发生摩擦甚至冲突往往也是难免的。当一国出现所谓贸易“逆差”时,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视逆差为洪水猛兽无异于倒退到重商主义。试图通过贸易壁垒保护本国产业,而不从自身经济结构找原因,这是拿任何一条经济学原理都解释不通的{21}。迷信“关税”,部分出自无知傲慢与政治偏见,部分源于早期重商主义的狭隘思维方式。时至今日,重商主义的鬼魅仍挥之不去,依旧陷入恐惧贸易伙伴国货币财富增加的双边、多边“囚徒困境”。理性的一方应将本国国民获得物美价廉的进口商品置于贸易平衡之上,通过单边降低关税和消除非关税壁垒的做法,在增进本国生产效率的同时,也规避“双输”的贸易摩擦。即使本国一些商品在他国遭遇高“关税”待遇,也应慎用所谓的对等措施,因为首当其冲受损的是进口国的厂商和国民。倘若极其容易找到低廉的、等效的第三国替代品,那说明这种被替代的商品并没有比较优势,进而不应再耗费本国资源生产这一商品。要摒弃所谓贸易逆差“吃亏”的认知,跳出你输我赢的“零和博弈”思维,在贸易争端谈判中保持足够的战略定力,在合作共赢的大道上实现本国经济发展。同时,国际贸易尚未处于“帕累托最优”境界,既有的国际分工体系并不会因贸易争端发生根本性改变,也离不开包括中国在内的主要经济体的进一步开放。那些一直在分享“全球化”巨大利益的经济体中的政客或经济学家提出的所谓“逆全球化”,只是挑战经济规律的倒行逆施。经济全球化是历史的潮流,各国的分工合作、互利共赢是长期趋势,国际经济联通和贸易交往是世界经济发展的客观要求{22}。
在我国畅通国内大循环、促进国内国际双循环的格局下,斯密优势学说仍具有新时代借鉴价值。正确运用斯密优势理论,以高水平、高质量的对外开放,合理利用国内国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驱动国内国际双循环,必须抛开贸易顺差的执念,这既是斯密优势学说的中国化,也是顺应全球化的趋势和后工业化信息时代产业链、价值链和供应链结构耦合升级的内生需求。在“双循环”格局下,以高质量的、公平的对外贸易满足国内的中长期需求,实现贸易摩擦最小化应当成为优选的政策取向。在保障国家安全的前提下主动以“三零”原则为导向,调整市场准入的“门槛式”做法,进行以规则、规制等为重点的制度改革。一是进口商品基本实行零关税,让世界各国共享中国发展红利的同时,也提供更多的物美价廉消费品满足国内居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二是实施同等国民待遇、保护知识产权等,营造更好的外贸营商环境,真正做到市场主体“法无禁止都可为”,政府监管“法无授权不可为”。三是对出口商品的补贴或奖励采取谨慎原则,防范出口商品补贴上的“灰色交易”。沿着斯密优势学说的思想轨迹不难看出,补贴在创造短期的所谓贸易顺差的同时,也在挤占其他公共支出、削减内需。如果把每年用来补贴的几千亿资金省下来一部分,填充到社会保障、生态环保等方面,将更有利于促进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增加人民的福祉。
注释:
① [美]斯坦利·L·布鲁、兰迪·R·格兰特:《经济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页。
② 于俊文:《欧美近代經济史》,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7页。
③④⑤⑥⑦⑧⑩{11}{12}{13}{15}{17} [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下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0、24、252、65—66、67、87、167、29、28—29、30、237、28页。
⑨{14} [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43、7—8页。
{16} 李传健:《亚当·斯密国际贸易理论的再思考》,《兰州学刊》2006年第6期。
{18} [英]斯拉法主编:《大卫·李嘉图全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1页。
{19} 1767年5月,亚当·斯密从伦敦回到家乡同母亲一起生活,远离城市喧嚣,蛰伏福斯湾北畔柯尔迪小镇潜心写作《国富论》,直至1773年春初稿拟就;1773年4月,他携带书稿来到伦敦后,又根据许多新资料对书稿进行了为期三年的增补和修改。1776年3月9日,孕育十年之久的经济学巨著问世。
{20} 《晏智杰解读〈道德情操论〉与〈国富论〉》,华夏出版社2018年版,第193页。
{21} 参见国纪平:《世上本无“修昔底德陷阱”——评美国一些人战略迷误的危险(中)》,《经济日报》2019年6月18日。
{22} 沈铭辉:《以高水平对外开放驱动国内国际双循环》,《经济日报》2020年10月29日。
作者简介:梁洪学,吉林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吉林长春,130117;周伊伦,海通证券股份有限公司,上海,200001。
(责任编辑 陈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