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天羽
3月28日,北京大学绿色生命协会观测到,地黄开了。在北大绿协流传着地黄是“民间校花”的说法。初听可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观察一下它的小花,也的确能从颜色和花型联想出鲁迅先生设计的北大校徽的模样。
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野外实习基地——四川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同学们曾经见到过一种名为花无柱兰的野生兰花,因其花形酷似北大校徽,被同学们亲切地称作“北大兰”。只可惜“北大兰”并不生于北大。于是同学们便把目光投向了校园中随处可见的地黄,它不仅从花型能看出“人”字的轮廓,而且颜色也与校徽更为相近,由此获得了“民间校花”的俗名。
春天来了,低矮处生长的砖红色小花与北大代表性的红色砖墙相映成趣,也成为了一道特别的风景。三教墙根下的是几丛毛绒绒的小草本,举着同样密生绒毛的紫红色小花,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每年春天,这种极具代表性的华北野花就会如期绽放,从墙根、荒地、土坡中生出皱纹密布的叶子,举起召唤着传粉者的花朵。一直以来,我对它的模样熟稔于心,却又从未正眼相看。可看到地黄花,来参加物候巡护的同学们却纷纷问:“这是什么花?”“地黄。就是六味地黄丸的那个地黄。” 他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地黄是那种寻常到会被忽视的乡土植物。华北的3月,野花竞相绽放,虽都甚为低微矮小,但聚集起来也能组成独具特色的草地景观。二月蓝撑起了浅紫色和白色的花毯,堇菜充实了紫的基调,蒲公英鲜明的黄色点缀其间,天蓝色的斑种草如同星星在晦暗的角落闪烁。地黄则从来不是这幅图景的重点,它黯淡的颜色难以引人注目,好像總是安静地低伏在取景框之外,在那裸露着黄土的荒地。唯有那毛茸茸的小花,若是俯身细看的话,可以看到紫红色的花冠和浅色的内里,下部平展的花瓣上有着精致的红色斑点和黄色条纹,指示着深红色的喉部深处,那是传粉昆虫觊觎的蜜之所在。
不过对于同学们来说,地黄最吸引人的地方大概还在于它的花蜜吧。跟着绿协走物候巡护,我与这些无处不在的野花再次相识,也从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那里分享到了一些他们的观察与回忆。植物馈赠给我童年的两份甜蜜,一份来自串红花,一份来自地黄。曾经在国庆前后,常有从花坛撤下的一串红,用黑色的塑料育苗杯装着,堆放在路边。我们孩子就蹲在路边摘下一朵,顺着那水红色的花管一捏,小心地舐去从中冒出的透明蜜滴,回味着舌尖些微的甜味。不过毕竟是花坛的观赏花,总担心打了药,我们并不常去摘,却也一直惦记着那丝清甜。地黄虽与一串红一样同是孩子的蜜罐,但我们对它的态度却大有不同。地黄只在荒地与杂草并生,全身都是绒毛,北京的春天又多风沙,常在它身上挂满灰尘与黄土,再晚一些又会附上无所不粘的柳絮,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下嘴。那浑身长毛的姿态和花瓣上斑点密布的纹饰更是在孩童的想象中幻化成了某种可怖的形象。我们对地黄都有些嫌弃,不过也常难抵甜蜜的诱惑,见到就顺手摘下一朵,吸食过就把花冠撕开,弃在路边。
如何选择一朵甜蜜的花也是一门学问。地黄的花自下而上次第开放,初开时花冠内部略呈黄色,盛放过后便褪成白色,花瓣反卷。初开的花似乎没有蜜,而底部的花蜜早就被昆虫占据了先机,倒也完成了它诱导传粉的使命。在花序中上部挑一朵干净的花,揪下花冠,便能在基部看到一滴金黄色的蜜滴。说起味道,倒也不是纯粹的甜,更近于糖果中调制的果味,在舌尖仅能品出些微滋味,带来一点儿愉悦的刺激。
时节尚早,开学以来一个月的物候巡护中我们还未带大家品尝地黄,只是我途经时突然被回忆触动,蹲在路边第一次细细咂摸了那早已遗忘的回甘。此后这滋味便是我与它的秘密。
我们同昆虫一样觊觎着它的蜜,而古人大概更注重它的药用功效。地黄的根茎是一味历史悠久的中药材。在汉代海昏侯墓中,就发现了地黄属植物的根,外裹含淀粉及蔗糖等辅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中药炮制品。《神农本草经》中将地黄列为滋补上品,“主折跌绝筋,伤中,逐血痹,填骨髓,长肌肉,作汤,除寒热积聚,除痹,生者尤良”,久服竟还有“轻身不老”之效。著名的六味地黄丸,也是以熟地黄为主料。地黄的根茎肉质,鲜时黄色,在《齐民要术》中记载“河东染御黄法”:将地黄的根捣烂,灰汁和之,可以染黄色,这也是“地黄”名字由来的说法之一。
若你听闻了地黄的故事,也想看看这小草,其实它无处不在,却又在你刻意寻找的时候难觅踪影,直到你路过一个黄土坡,看见那毛茸茸的土色小花静默地伏在墙根下,拥挤在道路回转的角落。地黄耐旱,常生于荒地阳坡,在未名湖有人工干预的湖岸边常被当作杂草除去,其余分散在校园各处草坪、土坡与砖墙之下,与斑种草、早开堇菜等寻常野花同生。在学校北侧走一走,任何一片荒土地都可能有分布,目前在镜春路两侧的草坪里能见到花期之间的植株,朗润园一带也常能见到,生于迎春的落花之中。不过相较于那些冠有“早春三宝”之名的明星物种,地黄并不需要你的特意寻访。只要稍加留心,记住它全身密被的绒毛与灰黄的色彩,那它与你的邂逅可能发生在校园任何一个角落。
北大没有既定的校歌,只有未名的湖和不依名而存的校训,今后大概也不会评选所谓校树或校花。给地黄这种并不引人注目的杂草安上一个“民间校花”的称呼,多少也有点调侃的意味。若是有人以此为契机,由“六味地黄丸”生出一些联想,俯下身来去注视这墙根的小草,尝尝它的滋味,倒也能琢磨出一点儿意思。然而地黄并不会在意,它依旧会从最低微处伸出它的花,向昆虫宣告着它的甜蜜,期待着一份偶然的邂逅,以其极强的生命力让自己的子嗣传播到更远、更远的角落,让一代又一代的花与砖红色的窗棂呼应,依旧与我们相伴而生。
责任编辑:朴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