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花种子

王腾

“爷爷，你今年不再冻花了吗？”文文说。

爷爷正用镊子小心地调整着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工作室的人大概很早就走了。文文身边摆满了各种冰雕半成品，哈尔滨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户上厚厚的冰层，在这些晶莹的城堡和楼宇中散漫地折射，仿佛它们自己在发光。光洁的墙壁和精心雕刻的房间能同时被看得清清楚楚，楼房的下面是各种冰花作品组成的点缀，盛开的鲜花和成群的游鱼保持着各自的姿态冻结在冰块里，栩栩如生。只是，看到这些的人同时也会想到，只要温度稍微高过结冰点，这些精美的作品就会慢慢化为一汪清水。此时此刻的所有精美永远伴随着同等程度的忧伤。

爷爷说过，这种感觉就是他喜爱冰雪艺术的原因。

“妈妈说您得了很重的病。”文文说，他想起几天前全家在悲伤和压抑的气氛中度过了元旦。“妈妈说您就要走了。我还听到他们在吵架，叔叔说您什么也没能留下。”

“我哪儿都不会去的，冰化了之后，冰去哪儿了呢？爷爷不过是回到出生以前的状态。文文，这世上的所有一切最后都会回到那里的，这一点都不可怕。”

爷爷放下工具，让文文来看自己的最后一件冰花作品——全透明的冰块中是一段树枝，枝干上叶子枯黄，干瘪的豆荚正在爆裂开来，数不清的种子喷洒而出，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四周，有些已经抽出鲜嫩的绿芽，但大部分还没有。

“确实不如以前冰冻的月季和玫瑰漂亮吧？可比起它们盛开的样子，这一刻才是最值得冻住的时刻。”爷爷把桌上的冰花递给文文，“因为知道冰做的东西都会融化，所以我们看的时候才会更加专心。”

“可到了春天，这些种子会发芽吗？”

“啊，说不定还真的能开花结果，应该等你再回家时就能看到了吧。好了，把它带上吧，咱们该走了，早点吃完晚饭还能赶上看冰灯。”

“爷爷，你看那些星星像不像烟花？”文文惊喜地发现五光十色的冰灯居然没有把星空完全掩盖。

“慢点，当心滑倒，嗯……就把它放在那儿吧。”爷爷小心地把冰花种子放在了一座冰雕脚下，笑了笑说，“反正不会拿去评奖，估计没什么人去看它的。”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广场上的冰雪艺术节已经开幕了，变幻着颜色的柔光开始从高大的冰建筑里流出，和远处城市的彩光融为一体，这一切最后一次映在爷爷眼中，看起来像是盛满了彩色的回忆。

“爷爷，你也觉得有点舍不得吗？”文文说。

“是啊——”爷爷说，“不过，说不定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不會被忘记呢。好了，咱们去看那边的冰灯吧，趁它们还没融化的时候。”

他们迈过了齐膝深的积雪，走进了熙熙攘攘的游客中。在这个转瞬即逝而又色彩斑斓的晶莹世界里，人们的欢笑在他们耳边回荡，盖过了凛冬寒风的低吼。

展会上的收藏家带走了它。气候正在发生变化，这是一个幸运的寒冬，或许这样的幸运再也不会有了。此时此地的冰雪艺术节也可能会是最后一次，所以很多人带走了这里的纪念品，它们会被带往那些冬天仍然存在的地方。

如果那里的冬天也不存在了，它就去另一座城市。直到最后，当再也没有人觉得有必要浪费电去保存这样一个物品时，一位老人从历史博物馆买下了它。

孩子们兴奋又小心地讨论着这种从没见过的工艺品，茫然地听老人讲着“春夏秋冬”这些陌生的词语。当然他们更不明白为什么曾经有这样一个地方会拥有这样的一个节日，人们在这种脆弱的物质即将消失的前夕，却用它制造出那么多精致的东西。

它们终于被最后一个人也遗忘了，和无数垃圾一起被丢弃在北方的无人区里，坠入了冰川的深沟。不过在那里它们能在寒冷的保护下继续沉睡。当更多的垃圾掩盖上来，船舶与飞行器的喧嚣，人们彼此交战的轰鸣，从天而降烧尽世界的大火，和在那之后的万籁俱寂都没能唤醒它们。

大地暗无天日，陷入了漫长的寒冬，而后又渐渐回暖，冰川开始崩塌。和冰川融为一体的冰花也被砸下一块，一些种子顺着汩汩流水离开了这里，在遥远的地方生根发芽。

一位访客飞到这里。他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片大地上凭空生长出的植被，如同黑色的棋盘上一块极不协调的绿色补丁，它们随风而动的声音是这四周仅有的动静，仿佛在时刻努力地否定自己是周围荒芜的一部分。

访客顺河流而上，他的目光扫描了整块冰川，最终发现了这些种子。虽然它们仍然与冰川的深处融为一体，但是这些没有气泡的透明冰体还是让访客明白它们同属于一块失落已久的工艺品。

如果这些种子有记忆，它们应该不会觉得这布满针尖的黑色金属球体是这个世界幸存者的遥远后代。在远方一个楼房大小的数据中心里还生活着它的亿万同胞，以比特位的形式继续着亿万种新的生活。

很少有谁会像访客这样，对扁平的三维现实世界还感兴趣。过去一个人消耗的能量可以养活如今一个城市的居民，但对于这个一无所有的三维世界来说，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得到一切。

访客在这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绿色中感受到一种特殊的东西。他思考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星辰在他闪亮的金属外壳上发光。

有更多的人加入了他。他们纷纷回到了被遗弃已久的世界，选择了重新与大地和星辰感受宇宙的呼吸。

冰花也被小心地取出来，和最后起航的飞船一起离开了这又一次要回归寂静的世界。它被人们当作这个家园为数不多的珍贵文物之一。那些曾经选择留在数据中心的同胞们早已不属于这个三维现实世界，现世的人们也并不需要为他们默哀。在曾经的世界即将毁灭之前，人们试遍了每一种挽救世界的方法或继续与之共存的方式，直到尝试了所有可能，却无法阻止世界走向毁灭，只能选择离开。

活着的人们坐着大大小小的宇宙飞船，有些人自己就是宇宙飞船。冰花种子也跟随其中一些人一起，去往更遥远更年轻的世界。

人们有些失望地发现星空是一片寂静。也许有过其他的文明兴起而又寂灭，也许从来没有过。在上百亿年的时光里智慧本就昙花一现，若能有缘相会自是令人欣喜，若没有也不必感到悲伤。

冰冻终究只是一种给人幻觉的现象，事实是没有任何东西能达到完美的冻结，再微小的热运动，经过足够长的时间，也会让事物本身的记忆终有一天面目全非。

所以也可以说，死的东西才会真正死去。

人们把冰花放进更耐久的透明容器里，但宇宙尘埃耐心地冲刷也让它光洁的表面渐渐失去光泽。里面冰冻的种子现在也成了一团团边界模糊的黑块，没有人还能从中看出它曾经有过细胞和基因，曾经能长出大树和花朵，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把它看作家园的象征，只是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它究竟属于哪个故乡。

有一次，冰花真的回到了它出生的世界，那里的居民在星港热情地欢迎了这件无法考究起源但一定非常古老的遗物。那时炽热灼目的夕阳刚刚落下，仙女座星云如同光晕巨轮占据了大半个夜空，用另一种梦幻的光芒接替了白天。如果冰花能有知觉，它也会热情地和这些好奇的居民打招呼，但很可惜它并没有知觉。现实往往就是如此，会让很多美妙的缘分和过往就这样沉默地错过。

盛夏随着星星的一个个熄灭渐渐过去。靠白矮星尚未冷却的余温和黑洞自转能量为生的人们，也会把这个家园最后必将逝去的记忆送走，人们把一个又一个的漂流瓶加速到接近光速，相对论效应会送冰花种子去或许还有人能读懂的时代。

黑色的夜空开始不再暗淡，散落的辐射随着宇宙的坍缩在重新汇聚，绝大多数的漂流瓶都遗失在了漫漫旅途中，它们或是撞上了黑矮星，或是消失在黑洞的视界里。冰花种子仍然在渐渐变得越来越拥挤的虚空中迎接着汹涌而至的未来，开始是晦暗的蓝光，然后像渐渐苏醒的黎明一样越来越亮，漂流瓶的反射镜阵列挡住了越来越强的辐射，确保它直到最后的旅途仍然安然无恙。

于是，宇宙最后的居民成功地找到了它。在这个越来越小的时空里拦截到它并不是很困难，如今向外面所有方向看去，是一片白茫茫，就像是曾经夜晚的负片，但没有一点点黑暗的缀饰，除了这个漂流瓶，所有的物质也都消失已久，因此它的出现十分引人注目，宇宙里还活着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它的身边。

在打开的漂流瓶里，冰花已经没有了种子，组成它们的所有物质和曾经包裹它们的冰在这时候已均匀地分布在了一起。在它被外面的辐射彻底气化的亿分之一秒前，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欣喜，也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庄严。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组成它的构造曾经名为分子，组成分子的构造曾经名为原子。但它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让垂垂老矣、早已遗忘了一切的宇宙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模样。

是的，祖先诞生的故乡存在过原子，存在过由它们组成的无数种分子，存在过物质，存在过由物质构造出的这个物品，还一定存在过更多无法想象的事物，在比上古神话更久远的时代，它们一定都存在过。

从这些曾经构成基因、构成细胞、构成冰和灰尘的原子中，人们重新发现了现今本不可能得到的物理常数。虽然世间万物即将迎向终点，但新的大爆炸也会在之后发生。

于是宇宙暮年的居民们开始了最后一个工程，把他们发现的物理常数t放进下一轮宇宙诞生的量子涨落种子中去，所以新生宇宙的物理规律就能够让这样的原子出现，能出现稳定的分子，能允许生命、智慧和梦想的存在，能继续创造数不清的故事。

在这件事完成后，人们激动地彼此拥抱，虚空在他们的位置不断地闪闪发光，如同一阵阵力场激荡出的欢声笑语。

那是在宇宙的凛冬，刚刚完成了一件美丽作品的人们带着对过去的美好记忆，庆祝新春的到来。

创世的光芒黯淡下來后，实粒子诞生在虚空中，最早的原子也如约从能量之海沉淀下来。

那时暗物质还不稳定，能量的流动给了自组织耗散系统存在的条件，生命渐渐在其中浮现。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这个空荡的年轻宇宙里最早的居民。

他们花费了很久才用引力确认了另一种物质和电磁波的存在，它们构成了各种有趣的形状，占绝大多数的大球体能发出电磁波能量，而那些围绕它们转的致密小球体只能吸收，千亿个大球体聚在一起围绕着共同的核心旋转，组成了宇宙中的一座座孤岛。

他们有时会感到悲哀，因为暗物质能支持生命存在的时代在宇宙看来非常的短暂，在那之后能量的鸿沟会抹平，达成稳定的暗物质只会静静地存在，再也不会产生新的波澜。

而这些孤岛的核心电磁辐射太强了，复杂的分子结构难以稳定，无法诞生属于自己的生命。

他们用引力慢慢调整着宇宙尘埃的分布，为孤岛的外围挡住了核心的致命光芒，同时引来了更多暗物质，让孤岛的质量增加到足以维持自己的稳定。

没有谁知道这一切耗费了多长时间，当新的生命开始理解自己的大地与天空时，他们存在过的证据早就消失已久，只留下难解的谜团。

但他们并不为此感到遗憾，至少他们在能量之海结成的浮冰中埋下了种子，它们会在某个孤岛的某个角落萌发，在后来会被称为星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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