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青(济南技师学院)
我们还小时,最盼的就是过年。腊月二十几,扫房子、洗床单、做豆腐、蒸大饽饽、包菜包儿、煮下货、烤烧肉、炒花生、炒瓜子儿、买炮仗、买春联、买年画……娘和姥姥忙,我们就盼着被犒劳一下:新出锅的卤水大豆腐,蘸了蒜泥,入口真美味!父亲好不容易弄来个下货票,买一套猪下货用食盐水注射液的空纸箱子装回来,我和姐高兴地拽拽猪耳朵。猪头剁开一分为二,还有蹄、肠、肝、肺、尾巴,一半由大哥去送给和四叔同住的爷爷奶奶。二哥烧水洗下货、盐搓肠、火钩子烙猪脸皱纹里的猪毛,忙个不停。我和七八岁的姐姐满院子跑着喊:吃肉喽,吃肉喽!
年根儿底下,娘常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父亲14岁当八路,火线上救死扶伤,家中是五世中医的传承。上世纪50年代末,那年秋里,当院长的父亲被拔了“白旗”,组织安慰他,作为调干生保送他上了大学医学院。上级又找当妇产科医生的母亲谈话:老王调干上学了,你要响应组织号召,“两个百万大军支援农业生产第一线”,等形势好了,组织上再安排你们回来。就这样,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大哥回到了老家农村,大哥成了最小的“非转农”小社员。
当了社员,270斤口粮,从秋到冬全是地瓜和地瓜干当家。春三月断粮了,娘砍了一棵屋后的椿树,借队里饲养院咣里咣当的小推车,娘推着,大哥拉车,去南边山岭地界的许孟集上卖了,买瓜干回来。“学胶南,赶胶南,胶南的粮库在五莲。”诸城社员的粮库,也在五莲。四斤鲜地瓜换一斤口粮。山岭上的春地瓜生长期长、含淀粉高,二斤七两就能晒出一斤瓜干,这山岭地儿的社员口粮上就有些“埋伏”,吃饭上也就从容了些。平原地儿买瓜干,就得上山岭地儿的集上去。
从春三月到麦收,得熬两个多月,一家老少的吃头儿全靠娘操心。贫穷岁月的年,我们也会制造出许多欢乐。除夕,辞舊迎新乒乒乓乓的鞭炮响起,我们穿了新衣在院子里奔跑。初一早早吃了饺子,给长辈拜年,在街上见了谁都要说一声:“过年好!”拜年回来,我们在院子里寻未爆的小炮仗,芯子燃没了,还可一掰两半,用香一点硝药处,“嗞”地一喷,我们就高兴地蹦起来!
小炮仗放完了,我们在街上追着跑着,唱着不知从哪儿学的歌谣:“咱俩好哇,上青岛哇,你没媳妇我给你找哇,找了仨呀,跑了俩呀,还剩一个陪你耍呀……”见街旁白杨树上落了一只喜鹊,喳喳叫了几声,我们又喊:“野鹊喳喳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了南沟里,把媳妇抱到了炕头上。关上门,堵上窗,吸溜吸溜喝面汤儿。喝完面汤儿想起娘,恁娘气成个磕磕啷,崩里崩登撞南墙……”小孩子还不懂孝的深厚,清脆的童声直冲树梢,吓得喜鹊扑棱棱地飞走了。
三年困难时期年根底下的一个黄昏,母亲到医院给父亲送新拆洗的被子,父亲要带队去外县帮助做胃肠手术、开展地域胃肠癌症调查。娘沿潍徐公路步行回来在涓河滚水桥西头休息时,看到东桥头扶桥栏杆走来一个女人,蹒跚踉跄,已走不成路,一看就是饿的。母亲紧走迎上去问:“大妹妹,你怎么了?我这儿还有点干粮,吃点儿垫垫。”大婶脸色蜡黄,说话已无力气。
吃完干粮后,大婶眼里才有了些活气儿。得知薛大娘是去栗行公社食品站找丈夫来。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家里也断粮了,给婆婆和三个孩子买点儿粮食,买点儿年货。薛伯伯老家胶南,把家搬到了吕标公社岭后玉带村,在吕标食品站工作,做站长,前不久又调到了栗行公社。可薛大娘去得不巧,薛伯伯去外地支援兴修水利了,钱没要到,午饭也没吃上。
公路往北十几里路才是岭后玉带村,还要穿过七八里地的一个大树行子,一片沙岭子,若碰上狼、野狗等就危险了。母亲说:“大姐,信得过姊妹我,就到我家住一宿吧。往北还这么远,天黑了荒山野岭的,叫人不放心。”
薛大娘来到我家后,姥姥做了杂面面条加萝卜丝,热腾腾地叫她吃上先暖和暖和,然后烧热水叫她烫脚挑血泡,又找出天棚上收藏的过冬度荒的黄干菜、陶罐里藏的平时舍不得吃的半升黄豆玉米馇子。
姥姥经历过繁华和坎坷。抗战时姥爷组织民团在青沂公路贾悦路段堵击从青岛登陆西犯临沂、台儿庄的板垣师团一部的小日本。号称日寇“铁军”的板垣第5师团沿胶济铁路西侵,至潍县转南,经高密,循诸城、莒县一线,进迫临沂,妄图夺取临沂后,与津浦线上矶谷师团在台儿庄聚战会师。贾悦是其西进的必经之路。寇犯我疆,我必杀敌!一场激烈的阻击战,姥爷和副指挥都失去了一只眼睛。那时流传着一个歌谣:“贾悦练,真有胆!三个人,四个眼。”不幸的是,1947年身为共产党抗日民主政府参议长的姥爷,却被土改扩大化极左路线错杀了。姥姥领着九岁的我娘逃生离乡,要饭果腹,受尽坎坷。
腊月二十九,薛伯伯从水库工地回来,专门来登门答谢。薛伯伯说,困危时我母亲救了他全家,说:“那干菜和黄豆馇子,我娘烧开了水榨出菜放在盆里,还没切,孩子们围在盆边,问奶奶,奶奶这个好吃吗?奶奶这个好吃吗?一会儿就吃了半盆哪……”临走薛伯伯说:“老王,因为姐姐的缘分,我和你一辈子的交情了!您可以看着以后!”薛伯伯把自行车上的纸箱子解下来就走,追不上。纸箱子里是鲁东南过年凭票也难买到的一套猪下货。
这段友情,一直持续了30多年,直到薛伯伯和薛大娘去世。
改革开放后,多年前闯关东的表姑于年根底下写信来说:一到过年,就想老家。正月初六,姐妹俩20年岁月阻隔,终又重新相见。娘说:我的孩子们都已考出去,我帮你拉扯孩子读书,你先把大的送回关里。6年后,我大表妹被大学法律系录取。二表妹,又送了来。此后,陆续的,加上亲家的小儿子、姨家的第三代,朋友的、亲戚的,母亲帮助亲友培养出了12个大学生。春节,飞出去的小鸟儿纷纷回来给母亲拜年。
新时代催人奋进。我家儿孙三代,娘的后辈几乎都加入了组织,全家12名党员。年根底下,在基层任党委书记的同学提前来给母亲拜年,称赞母亲为党输送了年轻血液,是党的好母亲,请母亲写幅字,母亲赋《初心》一首:南湖红船蕴惊天,华夏心花育百年。初心本为民富强,终极还谋族冲巅。架梁立柱宏图伟,统筹擘划责任担。大局不忘乡村振,国计民生终不变。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泉城济南的小区里,装扮如花园,一个个年货摊子,火红的灯笼、红红的春联,年味十足。中午下班进门,看到娘正在厨房蒸过年的麦香大饽饽。娘说:几个孩子,出息成了教授、博导、厅级干部,编审、公安处长、人社局主任,这个时代好啊! 哪个朝代,也比不上现在。不挨饿了,吃得好啦,挑着吃。全国的人民群众,都一样乐享太平。历史上,没有的事儿啊!
我感慨地接着娘的话说:这几天俺常回忆麦收时,芒种三日见麦茬,要是有姥姥烙的新麦葱花油饼,再蘸了新蒜泥儿,那年味就更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