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物重要还是情节重要
在小说的诸多争论中,其中就有一项:是情节重要还是人物重要。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将“情节”界定为悲剧的灵魂(亚里士多德认为诗学的最高级表现形式是悲剧),①他对古希腊悲剧的推崇使他自然得出“人物从属于情节”的结论。似乎俄狄浦斯是谁不重要,“杀父娶母”的情节是重要的;亨利·詹姆斯则认为事件和人物密不可分。他说:人物不是事件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呢,事件不是人物的解释又是什么呢。从而翻转了情节重于人物的观点,认为人物重于情节。其后,M.福斯特等都主张:人物从根本上比情节更重要。西方现代派以后的小说,则似乎人物、情节都不重要,作家的观念、理念或小说的形式翻新更重要。但只要还是视现实主义小说的成规为小说规约,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要承认,某种意义上,人物,才是小说的原动力。“不朽的文学作品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创造出令人难忘的新的人物形象,创造出新的堂吉诃德,新的哈姆雷特,新的巴扎罗夫,新的K甚至新的巴比特。”②
基于《野葫芦引》的叙事特点的考察,可以说,人物显然比情节重要。这部长篇基本是自叙传色彩的回忆录,当然是较为客观的、在特定领域接近于“历史”的回忆录。由于作者的身份,所写群体为中国知识分子中最高层,在校园及家眷们的日常生活这一领域,作者的叙事是较为客观的。虽然整部小说的结构方式,既不是以情节为结构单元推动因果链的叙事,也不是以人物性格为冲突单元的命运叙事,毋宁说,是以时间为经线的类编年体的自然叙事。
即便如此,小说还是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其中不乏非常有个性、具有高度美学色彩的人物。孟樾、萧澂、庄卣辰、江昉、秦巽衡等,这些需要一般读者查字典才能读对音、搞清意思的名字,在作者进行人物类别及个性塑造方面发挥了可以想象的作用。刘心武曾撰文说:“宗璞给书里人物取这类名字,一是想表达出这些人都是书香门第的后裔,二是想传达出一种古色古香的传统文化的气息。”“这些莘莘学子不仅个人符码古雅脱俗,他们还都掌握着中国古典与外国古典的符码系统,这样的人士在全中国人口里不消说只是一个边缘部族。这个族群顽固地坚持一种雅致生活。他们不仅有着独特的语言文字习惯,而且还有套社交礼仪规则,有只有他们那个圈子才理解的含蓄与幽默,甚至有不同凡俗的肢体语言。”③某种意义上,这些表意策略意味着这部长篇小说对小说的娱乐功能的拒绝。
宗璞的人物谱系,主要还是一种“范型人”,比如孟樾、萧澂、庄卣辰、江昉、秦巽衡、李涟、梁明时、刘仰泽、钱明经、晏不来等,都是知识分子的类型形象;如卫葑、李宇明等更是一个现代文学史以来的形象类型:青年知识分子革命者谱系;他们与老革命家吕非清构成一种革命的接续与比照关系;除了“范型人”,还有处在“何事”中的人,严格说来,书中所有的人物都处在抗日战争这件大事中。直接参战的人物有国民党军长严亮祖;作为大学生走向滇西战场的詹台玮、冷若安、孟嵋、李子薇等,更有民间抗日英雄、传奇人物彭田立和苦留、福留等;与之相对的汉奸缪东惠、凌京尧(这个人物作者倾注了同情);还有几位师母、太太,作为传统“女主内”型的形象,最典型的如碧初,贤惠、识大体,国难当头之际贡献自己柔韧的力量,维持家庭的存续。另一些人物在爱情中,如嵋、庄无因、雪妍、玹子、殷大士等,峨则很快因单恋受伤变成一个执着于事业的女强人;这些在爱情中的人物和他们的爱情故事,都体现出宗璞创作史中的互文性。卫葑与雪妍、嵋与无因的爱情,似乎都是《红豆》的续写与重写。
由于作者对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知识分子保全知识火种,为国培育人才的精神的正面讴歌态度,知识分子的整体形象得以正大正气地呈现;一方面是作者试图达到这样的效果:即塑造出明仑大学知识分子的整体崇高感,另一方面,却又将他们还原为在日常生活中有着衣服住行需要的凡人。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部中国最高层知识精英的怯魅之书。矛盾与张力也即在此。作者于整部小说的创作中,除了遵循历史时间的线性连续性,还主要遵循了人物塑造的模仿原则(现实主义的)。而小说时时笼罩的纪实风格,作者照实写来的笔意,也与一般小说塑造人物的方法不同。如孟弗之这个人物,由于作者对这个人物的爱敬,致使这个人物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先知、完人(孟夫子)。这个人物的塑造采用了所谓的典型形象的手法,把最高的智慧、德行都用在了他身上。其他人物则难见到“典型”,倒都是一些各具个性的人。作者拥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来塑造这些她所熟悉和亲切的人物。对一般读者来说,这些人物本来是高深神秘、不可臆测的。借助宗璞近乎实录的人物造像,人们了解并读懂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心灵与日常。
宗璞的本意恐怕并不是要为这许多人物都造像立传,她更多的只是想借嵋的一双眼睛,回忆追索从1937年到1949年的历史。这段历史既有大时代的背景轮廓,即抗战及解放战争时期;这段历史更有其还原价值和意义的,在于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的各色人等的心理现实与图景;在于作者文化学、哲学、伦理学意义上的历史反思与考量。比如,作者在这几个主要人物身上寄托的主题:孟樾的“天地境界”;玮玮是“忠”的化身;嵋在亲情与爱情之间(因要照顾有肺炎的父亲,放弃了出国与无因团聚)选择了亲情,成全了“孝”;吕非清宁死不事日寇,谓之“节”;严亮祖“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谓“义”。可以说,整部小说中,从头到尾贯注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規范、道德伦理。这些道德伦理的主题往往成为塑造人物的主旨,影响了人物的命运。
通过作者近乎纪实的按图索骥的写作方式,通过作者事无巨细的记录,我们可以一窥知识分子在险恶政治环境中的自处,以及作者是如何用他们的政治意识来塑造人物形象的;小说中人物对于时代义务、社会责任的自觉与利己主义、个人本位主义的冲突或对照;在这个总体的时空世界里,每个人物又有着自己的个性世界;她在自己的道德意识与审美意识的交错中,又有哪些人物形象方面的得失;作者与她所写对象之间的距离如何影响了人物。
作者精深的古典文学修养以及对西方经典文学的熟稔,都使人物形象体现出这两方面的影响。如小说中随处可见的古诗句、古代文学典故,这些或成为某种思维方式,直接影响到作者的行文,不自觉地贯注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或成为一种隐喻手段来刻画人物;至于哈代的叙述视角给予作者的影响、伍尔夫等的意识流与内心独白等,都成为作者叙事风格、人物塑造的丰富底蕴。还有一些传统小说常用的手法,比如形象迭用。最为人所熟知的如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描写法,在小说的人物塑造中也可见其惊鸿之影;我们在这部小说中还发现,作者的主要人物大多形成平行或相反的结构,并且反复或重新形成这类平行或相反的人物来产生效果。这种模式的用意显然是为了突出人物的个性以及创造一种结构上对称的形式美,使小说的多层次质感得以展现。这种模式在中西方小说中都可找到经典案例。如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中,就设置了亨利·珀西与哈尔王子这一对相反的人物。而在实际历史中,这两个人物之间并不存在这种相反的对照。莎士比亚为了后面一系列的比照形成系统,以完成人物功能设置的形式感,不惜篡改了历史。在《野葫芦引》中,作者塑造了孟樾一家人以及他们周围各个不同的人物群像,还原他们每一个都是在心理上独立的“真实的人”,将魅力趣味赋予了这些人物形象。
二、孟樾的“天地境界”
作者塑造孟樾这个人物用了多种方法,如人物的名字、住所到书房的摆设与对联等。最重要的当然是他的思想,在小说中表现为这个人物的言论和选择。“倘若我们取一个较为特殊的角度,把中国现代文学的‘大部分,如实地看作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体系”,赵园的立论根据是,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谈到,……俄国文学大部分是俄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体系。④那么,我们仍然可以沿用这个“思想体系”的概括。事实上,“四记”就是现当代知识分子思想体系的形象表现。作为“五四”那一代“先觉的知识者”,孟樾对于历史、对于中国问题的思考,以及他个人道路的选择等,都是这个思想体系的一部分。
在整部小说中,孟樾的言论是最多的,最能体现人物的思想与性格。作者甚至还叙述人物著作的历史观点,用以表明人物的政治态度。当然,孟樾也有一些“行动”。比如帮李涟挡住伤兵的一击;既保护过国民党逃跑人员,也保护过共产党学生;因为写文章、发表言论被国民党当局抓捕。总体说来,作者塑造这个人物主要运用了“思想化样式”与“理想化样式”⑤。这两种样式都与生活化样式或行动样式形成区别,从而使人物基本呈静态化的形象。但孟樾这个人物无疑寄寓了作者关于知识分子最高的道德理想。
他姓孟,字弗之,暗喻孟夫子。这个命名有深意。孟子最著名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至主张“君无道便推翻”。孟子主张施仁政,“亲亲而仁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把道德规范概括为四种,即仁、义、礼、智。强调舍生取义。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主张性善论。这位儒教“亚圣”的思想、主张,在作者的设计里,对应着孟樾的思想规范。“樾”,意思是树荫,如樾荫(荫庇,比喻尊长照顾着晚辈或祖宗保佑着子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作者与冯友兰的亲情关系,书中的孟嵋(作者的自我形象)也一直在这棵大树的荫庇之下。
孟樾住的寓所叫“方壶”。且看这个空间的寓意:方壶,相传是东海三仙山之一。历代帝王为了接近神仙,在园林里挖池筑岛,模拟海上仙山的形象。一直沿袭到清代。乾隆将传说中东海的龙宫移植到圆明园,取名方壶胜境,是圆明园十景之一,被誉为圆明园最美的景观。方壶胜境景群于1860年10月被英法联军劫掠后焚毁。方壶,也是紫砂壶的一种器型。在《野葫芦引》中,校长秦巽衡住的是“圆甑”。甑,是中国古代的蒸食用具,民间有俗语,锅圆甑不圆,比喻事情不圆满。方壶与圆甑,平行出现。足见在叙述者笔下,孟弗之在明仑大学的地位和影响。方壶,在这里的寓意,大概更多的还是取历代文人隐居时爱用的居室名。如宋代诗人汪莘,自号方壶居士。以上种种透露出来的微妙象征及联想,都意味着这个人物的重要性。在《北归记》中,秦巽衡校长最终离开明仑之前,与孟樾还就方壶、圆甑有过几句对话。巽衡说:“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想过没有?”弗之道:“大概是说住在里面的不过是——”巽衡抬手插话道:“不过是酒囊饭袋之人。”两人大笑。这彼此会意的大笑,既有无用书生面对政治历史风云的无奈,更有对此身份的自矜与自怜。
《南渡记》中,孟弗之是和庄卣辰一起最先出场的。作者接着就写到方壶,进入弗之的书房。“书房在孟家是禁地,孩子们是不准进的。”书桌更是连碧初也不能动的。书房中有一副对联,是从泰山石峪拓下来的,这几个字是“无人我相,见天地心”。台灯的灯身镌满五千字的道德经。“接着他开始写他的著作《中国史探》。”这副对联,又是一个大关节。这副对联,是作者理想化地塑造人物的又一典型手段。“无人我相”,出自《金刚经》,原句为: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对联的重点在这一句:见天地心。天地心——天地间至精至纯至简至明的道理,或者说,就是天道。这副对联连在一起,意即看破表象,感受到天地至理的意思。这大概就是冯友兰所谓人生四重境界中的最后一重,也就是最高境界:天地境界。试问什么人配得上这副对联。这个寓意既是人物的自我期许,也是作者认为这个人物的境界写照。从书房的摆设,尤其是对联的寓意,叙述者的目的无非是使人物显得更加真实可触。背景本身可以展现故事,是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几件道具往往可以省去作家几页篇幅的人物描写。可使人物行动更加令人信服,使虚构故事增添真实的色彩。
尽管作者声明,反对对小说中的人物做索隐钩沉、对号入座,但小说一旦面世,它就进入了作者与读者的交流模式。作为叙述的读者具有参与功能,并且正是由于这一功能,读者才会将小说中的事件看作历史,将人物看作真实的人。
按照詹姆斯·费伦等的叙事学理论,人物既具有模仿和综合成分,还具有主题成分。孟樾這个人物,就承担了小说有关“知识分子主题”的大部分的主题成分。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尤其像孟樾这个阶层的,关心政治是应有之义。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一再被列强打败,辛亥革命推翻了君主帝制,中国的现代化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方面都获得了较大的发展。但中国社会积贫积弱、落后愚昧的现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俄国十月革命成功,社会主义文明兴起。此时,走西方的道路已不是中国现代化的唯一选择。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后,马克思主义和各种社会主义思潮开始在中国广泛传播。关于中国富强和现代化发展道路的思考和争论,在中国思想界、知识界滥觞。这个时代政治背景正是人物展开行为的环境。
知识者与政治的关系,表现在文学中,政治并非仅仅外在于文学,它不是外部对于文学的强加,而是渗透在从作者、叙述者到人物以及读者的整个过程。《南渡记》中,叙述者借萧澂说出了:你这个Sincere Leftist。第一次表明了孟樾的政治态度。弗之一笑:“正因为我sincere,我是比较客观的。现政府如同家庭之长子,负担着实际责任,考虑问题要全面,且有多方掣肘。在我们这多年积贫积弱的情况下,制定决策是不容易的。共产党如同家庭之幼子,包袱少,常常是目光敏锐的。他们应该这样做。”⑥这段话说得合情合理,符合人物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所可能达到的认识程度。此时的孟弗之,在与政府有吏属关系的大学里担任着重要职务,他并不能真如江昉那样,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左派”。但这段话表明了一个忧国忧民、凡事站在国家大局立场,并不偏倚某一党派的中立态度。葆有着一个知识分子“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关于“左”还是“右”,还有一次明确的谈话。又是与萧澂:“子蔚站住了,踌躇道,关于你有一种说法。说你和那边有联系,至少是思想左倾吧。这些议论你早知道了。还有亲属问题,说是老太爷已往那边去了。真是无稽之谈!株连攀附是中国人的老习惯了,我们不必计较。弗之笑道,我的思想则在著作中,光天化日之下。说左倾也未尝不可。无论左右,我是以国家民族为重的。我希望国家独立富强,社会平等合理。社会主义若能做到,有何不可。只怕我们还少有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学校是传授知识发扬学术的地方,我从无意在学校搞政治。学校应包容各种主义,又独立于主义之外,这是我们多年来共同的看法。”⑦
在《东藏记》中,由于孟弗之“左倾”的政治态度,上峰不同意他继续担任主任之职。接着我将录几段有关孟弗之的文字,以便集中分析。这么做是因为叙述者实在是太聪明了。她一直在跟读者玩着耐心和理解力的游戏,她甚至不希望你从这部小说中真看出什么来。即使是一些主要人物,“战”线也拖得太长。她的方法是把情节再切割成更小的单元,细碎地撒在四部曲全篇中。这一点尤其是在人物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一些论者从这部小说看出《红楼梦》的意思,也许《红楼梦》的语言以及语法是一种潜在的影响,但其实两者在长篇的结构方式上大相径庭。在前者,比如秦可卿、尤三姐等的命运,都是二三回里命运的底牌就揭开了。而《野葫芦引》的很多关键信息隐藏在冗杂缓慢的叙述里,如果是浏览式阅读,很容易漏掉那些也许是最重要的情节。因为这部小说的写法,情节并不是叙述者要着力经营的,所以情节隐藏在细节之中就是必然的了。
有一段是这样的:“秦校长道:‘各方面的事很复杂,你那篇讲宋朝冗员的文章,重庆那边注意了。有个要员说孟弗之越来越左倾了,这是抨击国民政府。弗之道:‘谈不上,谈不上——我认为研究历史一方面要弄清历史真相,另一方面也要以史为鉴。免蹈覆辙,这不是好事吗?最近我又写了关于掠取花石纲和卖官的文章,还是要发表的。‘道理很明显,但是有时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巽衡顿了一顿,又关心地说:‘还有人说你鼓励学生去延安,以后可能会招来麻烦。弗之只微笑道:‘我也鼓励人留下来,只要抗日就好。老实说延安那边的人也对我不满,说我右倾。两人相视默然。”这一段,再一次重申了孟弗之的政治态度或立场。甚至影响到他的仕途。
孟弗之与江昉的一段对话更加耐人尋味。一个是被认为的“左倾”,实际上的立场应在当时的正统主流,尽管正直的人都知道那个“正统”已经非常腐朽。另一个是真正的左派。他们分属两个阵营,按理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之间会彼此水火不容。我们从鲁迅与他的论敌之间的文章即可看出火药味的浓烈程度。但弗之与江昉之间,不但完全没有辩论起来,最后在精神境界上居然同一了。两人先都抨击了国民党当局政治的腐败堕落,“江昉突然转身道:‘听说延安那边政治清明,军队里官兵平等,他们是有理想的。弗之道:‘整个历史像是快到头了,需要新的制度,——不过那边也有很大问题,就是不尊重知识,那会是很大祸害。江昉不以为然,说:‘知识固然重要,但对我们来说,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最重要。……
“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里保存一点自蘸清溪绿的境界,就不容易了。江昉说:‘想法会影响行动,要是真做起来,岂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着有一天能够得到纯粹的清静,好遨游九歌仙境之中。江昉磕磕烟斗,说:‘你看透我了。仍把烟斗放在口中。弗之忽然想起,从柜角找出一包烟丝,递给江昉,‘这是舍亲送的,我又不抽烟。江昉接过,笑说:‘他多送些才好!”⑧
这一场对话,描画出两个持不同政见知识分子的风采。既是主义的不同,也是性格的不同。于是,一场文明的、和平的交锋,到此为止了。江昉说出了“自私自利”的话,弗之却将锋矛转向了邵雍的诗。用知识分子都向往的理学大师的境界化解了江昉的锋芒。智慧、大气、温厚却不失正义的弗之形象更加鲜明了。
弗之由于校长亲嘱他代修身课,因学生思想太激进,都反对国民党,而国民党又想将这课上成三民主义的思想课,来统一学生的思想。弗之因别的老师不愿带而接下,事后也因修身课被学生误解他压制思想自由。可见,那时要做一个正直的、又政治正确的知识分子是很难的,孟弗之的处境似乎左右为难。作为学校的管理者之一,孟弗之深知人才难得。他爱才,不怀成见地帮助提拔人才,包括白礼文、尤甲仁等。在代管学校期间,既保护过国民党的人,也放走过共产党学生。有着一颗仁爱温厚的心。
被捕又被放回的弗之的心理活动,历来被研究者关注。这一大段内心活动的描写,带领我们深入到这个人物的内心灵魂深处。“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带走时,心里是一片空白。当时各种思想很活跃,骂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温和不过了,怎么会摊上了被捕?莫非是绑票?可是也还没有当‘票的资格,看这两个人似乎也不是土匪。……天渐渐黑得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时需要大口喘气。他努力调整呼吸,想无论如何要应付这局面,不能晕倒。
“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简直像一场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时间虽不长,可足够长记不忘。若只是对他一个人,还简单些,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行动,以后很难说。学界安危实堪忧虑,因为他教修身课,有些学生认为他帮助政府压制思想自由,因为他以史借鉴,当局又认为他帮助另一方面,要想独立地走自己的路,是多么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独木桥上,下临波涛,水深难测。他头晕,伸手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蛟龙得,他想起这诗句,深深叹息。碧初轻轻拍拍他,柔声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哪管得了许多。弗之这样一想,渐渐迷糊睡去。”⑨
这一段非常真实。想来对作者来说,这段记忆也是刻骨铭心的。在修辞上,作者是照实写来,弗之的恐惧不安、胡思乱想,都很逼真,表现出了高超的现实主义手法的魅力。一句“勿使蛟龙得”,终将解释这个人物的一生。这便是他与江昉的根本区别,命运的走向因此变得可测了。
与之有联系的是,冯友兰先生亲历过被捕事件。这在他的《三松堂自序》等书中都有记载。1934年,冯友兰先生访问苏联之后,对苏联大加赞赏。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保定公安局,几天后才得以释放。应该说,这一事件对冯友兰先生此后政治、哲学的立场是一个分水岭。他开始认同辩证唯物主义。有名的“正反合说”即是之后的哲学观点。
因叙述者对这个人物的情感及人物所承担的知识分子主题成分,有一些描写显得用力过猛,过于生硬地拔高人物。比如:弗之一家去素初家拜寿,亲人团聚。忽然说到鸦片烟,本来素初抽鸦片也颇尴尬,弗之将话题接过发挥成如下: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样承载一切,包容一切。”⑩
读来令人深觉知识分子的迂腐。因这一大段并没有前后文上下语境,显得非常突兀、生硬,情绪也不在恰当时候。如果作者此时借机幽默一把,轻微地反讽一下人物的不知场合,也许这个人物反而更真实了。然而,叙述者的下文却是:大家都有感动。这一段就硬生生成了带有说教意味的、孟教授自己的演讲。只可惜演讲的场合却是团聚的家宴。也许对叙述者来说,这些涉及形而上的庄严话题是不能拿来取笑的,但有时一味庄严崇高,不分场合,也会显得不真实。“普鲁斯特对发散性和部分自我否定的人物形象的描绘,被经常称赞为逼真地呈现人类自身的不一致性和矛盾性。”11人物形象应该是多维的,不能简化为单维的、单一的功能。这也是为什么弗之看起来远不如钱明经、白礼文等更像小说人物。与前者比起来,钱、白都有着显著的个人性格特征。钱明经好色轻浮,白礼文则浇漓无行。但有缺点的人,几乎能立刻让读者认同他的真实性,一个古怪的人则常常是有趣的。如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性格怪僻偏执的人物。当然,历来有疵点的坏人显得更有个性更好写,好人难写也是千古难题。连《白痴》中的梅什金伯爵也向来被认为不如他的邪恶的对手刻画得好。
叙述者关于孟弗之的真实“心曲”,在《南渡记》第一章末尾插入的《野葫芦的心》中有集中倾诉。文章以孟的口吻讲了一个野葫芦的故事。似乎在揭示整部小说的题旨。虽然小说中是孟弗之向孩子们说,但读者都会接过这个诉说,认为是在向我们——读者说。
“许多事情让人糊涂,但祖国这至高无上的词,是明白贴在人心上的。很难形容它究竟包含什么。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换的。它包括亲人、故乡,包括你们所的。它包括亲人、故乡,包括你们所依恋的方壶,我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学校,包括民族拼衍的历史,美丽丰饶的土地,古老辉煌的文化和沸腾着的现在。它不可更換,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咽,令人觉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滚烫的。”12这一段文字,历来被研究者引用,认为是整部小说抗日爱国情怀的集中体现。接着又有一段,从祖国倾诉到个人——自己,孟弗之的自我灵魂剖析:“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从不敢任性,总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国、社会,有益于他人,虽然我不一定能做到。我永远不能洒脱。所以十分钦佩那坚贞执着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芦。”最终指回题旨——野葫芦。
那么“野葫芦”到底喻指了什么。刘心武在《野葫芦的梦》中说:“葫芦在野,本非中心人物,又怎能要求它们过高?葫芦其实常与糊涂通解,从野处望中心,‘许多事让人糊涂(难得糊涂!),但在维护一种自源头而来的文化这样的关键问题、大是大非上,野葫芦又的确是极坚韧坚贞坚强坚毅的。”野葫芦象征着那些不在权力中心的知识分子,他们宁愿在边缘生机勃勃地守护着自己的文化价值。这就是孟樾的心曲,也是整部小说知识分子主题所要达到的题旨。当然,孟弗之也表达过,同样是向萧澂:我的抱负是学问与事功并进。这就是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的矛盾,简而言之就是入世与出世的矛盾。
在《北归记》接近尾声时,叙述者还是忍不住让孟弗之亲上讲台讲了乌台诗案。结合小说内外来看,这个细节都似乎在辩解什么。“大才如苏轼,也不得不这样说,而且是这样想的,这是最最让人痛心的。千百年来,皇帝掌握亿万人的命运。国家兴亡全凭一个人的喜怒。一个人的神经能担负起整个国家的重任吗?神经压断了倒无妨,那是个人的事,整个国家的大船就会驶歪沉没。”13冯友兰先生在64岁时写了《四十年的回顾》一书,时在1959年,对自己早期学术生涯进行了自我否定式的检讨。以及另一些关涉“文革”的公案,是近年来,冯友兰先生招致批评的原因。结合这些文本外的事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何以作者要这么写,要在这里写这一情节。
把人物线索拣出来,会发现一些形象是围绕着孟樾而设置的。钱明经的浮浪衬托出孟樾的端方;萧澂、李涟的右倾跟孟樾的“左倾”形成对比;在更加激进的江昉那里,孟樾又代表学校的官方正统立场;《北归记》出现了社会学家刘仰泽,他是继江昉之后新的政治激进派。叙述他在云南考察时跪在了原始部落头人恫吓的刀前,在屠刀面前,人们的自然表现谁也好不了多少。是孟樾被抓的衬写。白礼文浇漓无行却一再受到孟樾的提携赏识,写出这个人物的爱才与宽厚;同样爱才于尤甲仁。显然叙述者对于这一对夫妻过于直白的挖苦揭露,一反作者一贯含蓄温和的文风,实在像是对这一对人物有极深的心结。塞米利安曾说,一个作家最喜欢的和最恨的人往往写得最好。从这个角度来说,抛开作者的心结,这一对人物的刻薄细节,有的地方倒也显得较为生动;跟庄卣辰、李涟等在1949年的“走”对比,孟樾是“留”的一方。这大关节的选择最后昭示出他的爱国情怀,从而完成从《南渡记·野葫芦的心》开始的人物形象塑造。
截至《北归记》为止,孟弗之的形象就是这样完整地呈现了。因大部分时候记史实录的写法,致使虚构成分少;缺点也因太重“史”录,形象缺乏集中性、人造性以及戏剧性。作为“四记”的小说人物,大喜大悲跌宕起伏之类的美学风格不是它的特点,但读者却因此收获了当代知识分子文化史的深刻内涵。
【注释】
①参见[希腊]亚里士多德著:《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2005,第65页。
②[美]利昂·塞米利安著:《现代小说美学》,宋协立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第141页。
③刘心武:《野葫芦的梦》,《粤海风》2002年第5期,第43页。
④⑤赵园:《艰难的选择》,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142、121页。
⑥12宗璞:《南渡记》,载《宗璞文集》(第三卷),华艺出版社,1996,第47、39页。
⑦⑧⑨⑩宗璞:《东藏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第238、209、282、25页。
11[法]热拉尔·热奈特著:《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182页。
13宗璞:《北归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第221页。
(何英,新疆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