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孤绝而幽邃,空无而丰盈

2021-05-08 07:45陈仲义
南方文坛 2021年2期
关键词:自性周氏梦蝶

一、从孤魂草到白菊花

周梦蝶的悲苦出自命运的不幸与捉弄:

1921年,出生于河南陈店村贫困农家,作为遗腹子(出生前4个月丧父)在3岁时与苗氏女子定亲(16虚岁未满而娶)。

1939年,以19岁大龄考入开封第一小学(就读一学期跳至六年级后毕业)。

1945年,因战乱辍学于开封师范学校,担任过县立小、中学国文教员。

1948年,在武汉复学未成转投考“青年军”来台,至此与发妻、二子一女暌违半个世纪(后遭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之痛)。

1955年,因病弱不堪任劳,于左营“净身”退伍,辗转台北担任四维书屋店员。

1957年,以流动摊贩的方式在武昌街鬻书为活,凡21年。且专卖诗集、佛学、文学丛书(曾因妨碍市容被取缔禁闭、曾遭台风流浪街头三天三夜)。

1961年,因南怀瑾《禅海蠡测》,开始礼佛习禅,亲近庄老,及至终生不离不弃。武昌街明星咖啡屋前的“趺坐”亦成为一道罕见的人文风景。

1980年,因胃溃疡出血入院(胃切除四分之三),遂收拾摆摊蛰居新店五峰山下,每月以千余元最低生活费,箪食瓢饮。

2014年,肺炎合并败血症,入住慈济医院。94岁孑然一身离世。

古远清从古今文人的比较角度中说:周生活清苦,与孔子的弟子颜回相似。其至情至性,与苏曼殊相差无几。其自虐而宿命,与纳兰性德靠近。①作为同侪,《创世纪》“三驾马车”评价他:“从没有一个人像周梦蝶那样赢得更多纯粹心灵的迎拥与向往。周梦蝶是孤绝的,周梦蝶是暗淡的,但是他的内心却是无比的丰盈与执着。”②这大概可归结于他“欲与理,独与兼,凡与圣,苦与空,每每相煎,必当成诗而后快也,必当成诗而后安也”③。

作为同仁,蓝星诗社的余光中在周公纪录片《化城再来人》说他:充满了矛盾,也充满了向往,这些遗憾都在诗里得到补偿。所以他在现实世界很拘谨,很不自由,而在想象世界里,是逍遥游、孤独国。纪录片开场还特别引用周公的诗句:“我选择紫色,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他用早与忙化解生活的坎坷与重压。

作为入门弟子,高雄师范大学曾进丰教授剖析了周公一个特征,“周梦蝶的诗旅跋涉,宛如蜗牛触须,缓慢、宁静且忐忑”。确如他的夫子自道:“我没一飞冲天的鹏翼,只扬起沉默忐忑的触角,一分一寸忍耐的向前挪走:我是蜗牛。”(《刹那》)

而后辈们对苦行僧则做出如是理解:“其痛苦绝望是因诗人生命经历的坎坷与精神的长久压抑才郁积成形,它盘踞在诗人灵魂的最深处,自其性情中散发出悲哀,这些就使得他的诗作呈现出一种浓郁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主要表现为个体的孤独感、对命运的无奈感以及心境的悲哀与沉重。”④“以一种红尘之中又摒弃红尘于千里之外的孤绝,在出世与入世中,从道家思想中汲取高旷超绝的生命精神,融入基督教的原罪思想和宿命的生命悲感,并结合佛陀的慈悲和基督救赎,形成一种对众生苦难全然的负担和承载的人道精神,和将小我的悲苦提升为对人生、宇宙的大彻大悟。”⑤所以说周公是“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印度诗人奈都夫人)。

因为周梦蝶低调、寡言、谦卑、逃避,留下的资讯不多,只知道他有生以来从未跟人家吵架打架,连高声讲句话都没有;寥寥几句性格自我分析中也是概括性的:最大的缺陷是失去“刚毅果敢”,最常表达自己的是“缺陷人”“畸形人”。但留下两个确凿细节却很有意思:周公吃饭极慢极慢,朋友忍不住问其缘由。答曰:“不这样,就领略不出一颗米和另一颗不同的味道。”大病初愈后总获朋友11万元捐助,结果被人家盗掉,只见他盘腿微笑不以为意,超拔到那样实非凡人。前者显示心细如针的艺术禀性,后者则表明人格修炼已近不食人间烟火。细节虽小,却为诠释周公文本留下可靠注脚。

周梦蝶留下诗作不多,总共才200多首,却是用充满苦、空与无常的耄耋之年磨砺出来的,每一首都是心酸、血泪与无言的哑语。他的心理与文本既高度统一又高度背离,一直是难解之谜。说高度统一,是指心灵的崩塌转化为火与雪的深刻对峙与和解;说高度分离,是长期在心如止水境况的浸泡下,依然扩散为道道绷紧的涟漪。

“真实无瑕的周梦蝶,别有伤心怀抱,曾经大痛苦,大寂寞,却终于修得大清净、大逍遥、大欢喜和大圆满。此种怀抱,此种境界,当世不作第二人想。”⑥这是一个奇妙的矛盾体。他没有大动感情(用他的话说),可能就写不出《还魂草》的绝唱;他无动于衷,趺坐于熙来攘往的人流旁,但依然逃脱不了酬唱、贺寿,寄寓、亲物;他经历坎坷,看破红尘,皈依佛门,过着与色欲物欲无涉的生活,但依然心存念想,顽韧地进行悲苦凝铸的踽踽独语。他将爱情沧海的惊涛骇浪(估测百分百柏拉图式的)推向悬崖绝壁,也将细微的生命观照提炼出周而复始的生机;他在禅意与悟境中,出示寂寥与谦冲,也在刹那与永恒间独领无住的空无;他的惨淡遭际加剧他的沉默寡言终日落落静坐冥思,匹配人届中年后的潜心佛理;越过尘世浮嚣陡增人生世事的顿悟,度入晚境更是淡泊无欲,在玄秘幽奥里怒放凄美之花。

周梦蝶的心灵挣扎,自我救赎,应是得益于佛教的“三量”(现量、比量、非量),得益于禅宗美学的“三无”(无念、无相、无住)。用现代话说,存在能显现的、又可被感知的,叫现量;存在而不显现的,叫比量;不存在却可显现的,或不存也不显现的,叫非量。周梦蝶就在三者的纠缠中,唯识修炼、悟道自持。而“三无”是一切都是以“自性”为主,无相是指性体清净;无住是指本性无缚,心无住;无念是指不染万境,从此悟入自性。即见性成佛。因为不粘于物、不依于物才能在无限的时空中具有超脱的心灵。超脱的心靈反倒能心生万物,即心是佛,是故一切事像皆是空幻,一切心生即万象亦生,由此而救渡人生。

有年轻学人用“樱宁”解释台湾诗人自我挣扎、自我救渡的张力状态。“樱宁”一说出自《庄子·大宗师》,“樱”通假于“撄”,是扰乱的意思。樱宁,则是修道者在悟道过程中,被各种外界影响后,复归于宁静澄明的一种现象。⑦周梦蝶的心灵挣扎,体现在形而下的日常情欲厮杀中的激烈与复归平静,他在《让》的诗章中,用四个“让”字:“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于四种生命与情欲的苦痛意象达成心境(冷热、生死、苦乐、醒睡)之平和与安然。

而在形而上的时空筑梦中,周梦蝶借《逍遥游》为依托,带着道家的玄奇、佛门的禅意,洞古穿今,穿越天地:“飞跃呵,我心在高寒/高寒是大化底眼神/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不是追寻,必须追寻不是超越,必須超越/云倦了,有风扶着/风倦了,有海托着/海倦了呢?堤倦了呢?//以飞为归止的/仍须归止于飞。/世界在我翅上/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不管是形而下的情欲逃避与克制,还是形而上的空无坐享,其特有的矛盾语法、非常态逻辑、超现实体验,在人间烟火与世俗之外,搭建强大的艺术张力。

从最早的孤魂草到耄耋之年的白菊花,周梦蝶一直给人多病、萧瑟、枯坐的影子,但他弱不禁风的骨架、袅袅升腾的襟怀、不沾凡俗烟火的精气神,撑起一个深邃的艺术天堂,反差之大,一如他酝酿、修改40年的《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所云:“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反过来说,孤绝、封闭、清冷的灵府,成就的却是何其旷远、迷离、幽邃的世界。

二、禅元素的化合

周梦蝶勤恳于佛禅多年修习,几达禅宗境界:一是反外力依靠和崇拜的“无相”;二是反逻辑推理的“无念”;三是冥思苦想中之不想的“无念”;四是彻底解脱自在的顿悟“无住”。⑧在佛禅熏陶浸淫中,周梦蝶无愧于现代禅诗写作的祖师爷。

现代禅诗是诗歌分类学最困难的品种,能成气候者寥寥。早期有不太成熟的废名,具有“晚期风格”的洛夫略带雏形,时有经营的萧萧(《松下听涛》集),臻之佳境的沈奇(《天生丽质》集),但最全面最深入非苦行僧周公莫属。以狷者的孤洁穿越红尘市井,蕴满佛禅真义的笔意,由不可逃脱的精神困境到心性自足的超验天地,探寻禅与人世、原始虚空的关联。解密个体生命、人类,乃至万事万物生存的终极价值与意义。⑨

禅与诗具有天然的联姻基因,理由有三。其一,禅强调自性本心,世间万事万物,不过是本心的影像。诗,尤其是现代诗,也强调本性的淋漓挥发,心灵的自由张扬,灵魂的全然开放,与禅完全对口。虽不如禅道绝对化地将心等同宇宙、世界,却异质同构性地将万事万物置于心灵感化中,即心灵的高度幻化。其二,禅是以顿悟为特征的灵感思维,这样的悟性必然大规模开启潜意识、直觉、超感觉、灵视、意念、幻象,全方位引入神秘体验,这就使得现代禅诗的神秘心性体验、“非思量”直觉、顿悟妙悟方式,与现代诗的运思颇为“榫合”。换言之,现代诗有关生命的敏锐体认可以借助或融入禅思的悟性思维,而禅思的神秘体验也可部分转嫁于现代诗的领悟性思路。其三,禅提供大量“无理”的语言迷径。左手“忘言”,右手“除故”,双管齐下,是一种无迹可求、无言忘言的“无”,现代诗追求目击道存、秘响旁通的“有”,表面上两者差异不小,但实际上在挣脱语言牢笼、陷阱、破除语言惰性,制造新意与惊愕感,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为难度与篇幅关系,我们暂时无法深勘周梦蝶的佛、禅情怀,悲剧意识,自怡自得的心境,及匠心独运的语言方式所铸就的东方古典之睿智与玄妙,只能先在外围上罗列一些相关元素。

比如禅境。自然与虚无的结合,喧嚣与空寂的交融,托举出一个蝉蜕的“自我”:

以一片雪花,一粒枯瘦的麦子

以四句偈

以喧嚣的市声砌成的一方空寂

将自己,举起

——《再来人》

也由生机勃勃的感性具象,进入虚拟中的抽象,在形而上王国建立超验的信仰:

世界坐在如来的掌上

如来,劳碌命的如来

泪血滴滴往肚里流的如来

却坐在我的掌上

——《花,总得开一次——七十自寿》

比如禅意。顺应生生不息的自然,在忘我与万物之间,寄托生命的本然,昭现于眼前的“无”:

门前雪也不扫;

瓦上霜也不管。

春天行过池塘,在郁郁的草香

蜻蜓吻过的微波之上……

——《蜕——兼谢伊弟》

也在看山、看水、看我的关系转换中,努力抵达明心见性,关键在于如何挣脱羁绊的自我:

世界在我的眼前走过

我在我的眼前走过

我看得见他们

他们看不见我

我也看不见我

——《十三朵白菊花·密林中的一盏灯》)

禅趣。以一种物象取代、置换来获取另一种“意思”、意味,或将其等同于世界、宇宙,童真之趣溢于言表,比如用鸟声就可以完全取代——

世界就全在这里了

如此婉转,如此嘹亮与真切

当每天一大早

九宫鸟一叫

——《九宫鸟的早晨》

相当程度与范围内,也可以等同用纯净无邪的思维感受天地——

在水上,在水的天上

天有多高,我的小舟就有多高

——《垂钓者之二》

禅思。霹雳都可化为蝴蝶的安立与清睡,那么,还有哪种思维经受不了这种“灌顶”?

谁家的禾穗生起五只蝴蝶?

当群山葵仰,众流壁立

当疾飞而下的迦陵频伽

在无尽藏的风中安立、清睡:

是谁?以手中之手,点头中之点头

将你:巍巍之棒喝

——《闻雷》

禅悟。在相对循环的格局中,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渐悟的真传,抵达顿悟、了悟的境界?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行到水穷处》

禅理。禅宗总用无常、无尽、无定的“道理”消解世俗功利,进而形成一系列互否的“说教”——

一天就是两岁

百年

比一刹那的三万六千分之一

还短

——《花,总的开一次》

禅机。抓住刹那的一念之动,或许就贴近了某種终极奥秘。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行到水穷处》

同样,面临同一对象,稍一动作就面目全非。永恒——瞬间;瞬间——永恒的思路,是进入“四维世界”的利器?

只一足之失

已此水非彼水了

——《约会·风》

棒喝。禅师对人所问,不以言语答复,或棒打,或口喝,以此“牛头不对马嘴”的方式提升对象的警戒或悟解——

明年髑髅的眼里,可有

虞美人草再度笑出?

鹭鸶不答:望空掷出一道雪色!

——《蜕》

而《牵牛花》,是另一种“有答案”的棒喝——

我问阿雄:“曾听取这如雷之静寂否?”

他答非所问地说:“牵牛花自己不会笑

是大地──这自然之母在笑啊!”

作者最后还是忍不住给出了答案,解谜并不恪守“不立文字”的铁律,依然保留语言的最后一丝光亮。“棒喝怒呵,无非至理”“呻吟咳唾,动触天真”(胡应麟)。

至于无处不在的禅语,其本质尽在不言之中,其状态恰如“向每一寸虚空/问惊鸿的归处/虚空以东无语/虚空以西无语/虚空以南无语/虚空以北无”,虽然不能说或说不出,但必须说,至少有所表示,于是周氏经常陷入两难境地。这是典型的周氏禅语:“无边的夜连着无边的/比夜更夜的非夜”——也即是标准、决绝的悖论语,乃至落入无止境循环:“我清清澈澈知道我底知道/他们也有很多自己/他们也知道。而且也知道/我知道他们知道。”(《濠上》)更彰显出周梦蝶人格的孤傲,体现禅语上,文如其人,实乃一绝。

现代禅诗涉及诸多的禅元素:禅境、禅思、禅意、禅机、禅象、禅脉、禅语、禅锋乃至禅谜,比较其他类型相对有序,它们乃属于诗歌世界中“非晶相”的高分子结构。要是没有缘分,即便眼前,也远在天边。这种无缘怪不得别人,首先是它无法刻意而为,其次是“配对”难度很大,成活率很低,难免育出许多自以为是的赝品。所以说,它是诗歌化学反应中最难操控的类型,一如“核糖核酸”分子式,稍稍改变“排序”,立马生成另种面目。非超一流者,切莫轻举妄动。

三、全方位逻辑消解

诗僧的大脑,似乎对逻辑学有一种天然的自闭。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一定要遵循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铁律,否则一切都将乱套。但是,艺术与诗常要冲破人为法定,进入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歪门左道的“诡辩”,方可叩响堂奥之门。“诡辩”不要求严密辩证,而要在逻辑的通道上设置机关,耍尽花招,造成似非而是、似是而非的语境、语义。悖论是其间的要角。悖论内在矛盾的撕扯及其本身对矛盾冲突的包孕;悖论在相对性中制造的巨大反差;悖论在思辨与诡辩中所产生的哲性诗意,以及否定之否定的迷离、缠绕式的语法、超凡脱俗的词语,尤其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互否、互斥所带来的极大的含混、暧昧,一方面把不合逻辑、不近常情、不可理喻的深奥美推向极致;另一方面也带来难以从容消化的晦涩。⑩这也是禅诗写作的一个高难度。

周氏在这方面标识着一种范式的成型,其悖论思维与悖论语言,如若从语法学上进一步剖析,主要是对四大形式逻辑进行彻底颠覆与瓦解,由此造成难以适从的诡异。

消解同一律。

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告诉我们:任何一个思维自身都应该确保它的同一性。如果反映了某一对象,那么就是反映了这个对象,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任意更换。如果A是真,则A必真;如果A假,则A必假。其公式为A是A,且看周氏是如何“混淆”:

雪非雪

你亦非你

——《菩提树下》

像风与风眼之乍醒,

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

我在你;

看你在上,

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行到水穷处》

雪不是雪,你不是你,即A≠A,B≠B,周氏在这里做了一次胆大包天的偷换概念;你在我,我在你,则成为A=B、B=A。周氏在这里做了另一种“转移”,这在同一对象思维中是绝对不允许的。显然,周氏严重违反了思维的同一律,但恰恰就是这种违反,彻底消解独立的人称关系,消解你我的森严界限,使周氏迅速而顺利进入忘我境地。

消解矛盾律。

矛盾律是指同一个思维中,一种想法不能既反映某对象,又不反映某对象。也就是说,互相矛盾或者互相反对的思想,不能同时都是真的。其公式是A不是非A。表示在同一思维对象进程,是A就不能又是非A。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六月》

水与火势不两立,火与雪不能共存,周氏一方面有意摧毁思维的矛盾律,不怕犯“自相矛盾”的错误;另一方面又巧妙运用矛盾语、矛盾意象,将两种互抗互拒互阻互否、不可调和的矛盾事物同置于统一语境,造成突兀而紧绷的张力。

消解排中律。

排中律是指同一个思维过程,一个思想或者反映某对象,或者不反映某对象,二者必居其一。其公式是:或者A,或者非A。也可以简洁地说成“要么A,要么非A”——二者必取其一。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逍遥游》

在逻辑上,一件东西是A就不可能同时不是A,要么确定一个,要么否定一个,周氏偏偏两者都要;已经确定不追寻,还必须追寻,已经确定不超越还要超越,所以变成一不追寻就是追寻,不超越就是超越;是家就是不是家,不是家就是家,这种白马非马的思维,“上德非德”的伦理观(老子),“不死不生”的生命观(庄子),无疑构成周氏禅诗的主要内容,而破坏消解排中律,利用“模棱两不可”(或称两不可)的错误,显然是其中重要手段。

消解充足理由律。

充足理由律是指一个思维过程,一个被确定为真的对象,必须具备充足理由,也就是说,任何判断,要确定为真,必须要有足够的根据。其公式为:A真,因为B真,并且由B推出A。符号表为B→A。

在未有眼睛以前就先有了泪

——《二月》

未有眼睛竟先有泪;脚于脚下生根——这些都是毫无道理的“道理”。人们不禁要问,诗人哪条神经出了毛病?前者显然犯了“推不出来”的逻辑错误,后者犯了“虚假理由”的逻辑错误,但正是这种没有任何凭据的胡思乱想,没有任何内在联系、风马牛不相及的“无道理”,才引领周氏抵达禅道的众妙之门。

周梦蝶在形式逻辑上装聋作哑地破坏、消解四大逻辑定律,波及时空、心灵、外域、内里与诸多他者,最后集中于自我消解、物我泯没的空无效果。

物我消解。

什么是我?什么是差别

我与这桥下的浮沫?

——《川端桥夜坐》

我与物质的浮沫并无差别,我与物质的浮沫等值,这是庄子的齐物观,成为周氏全身心拜服的一种透彻。

是水负载着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负载着船和水

——《摆渡船上》

绝对真理失去了根本意义,在“心生,种种法生”的统罩下,一切都是相对主义的展开:水、船、我,其实已失去壁垒森严的界限,开始逼近“天人合一”的境界。

自我消解。

枕着不是自己的自己听

听隐约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内的

那六月的潮声

——《六月》

在一般情况下,人的自我与非我是难以区分的,只有进入特殊的境遇,比如进入坐忘、参禅的入定中,进入万籁俱寂的内心独白时,自我方能显现跳脱出来,产生分化的第二、第三甚至更多的自我,然后才可能重塑自我。只有在这特殊际遇,人惊异地“灵视”到,原来人还有另一个(或另一群)“我”的存在,甚至于还能“灵听、灵触、灵嗅”到那活生生的“在”,何其妙哉。周氏正是依靠他特有的禅思,顺利地灵视自我、他我、物我,同时也不费吹灰之力,很便当地泯灭自我、他我、物我,不断地获得对自我与世界的发现与提升。

产生周氏这种几近无是非、无利害、无差别的非逻辑运思方式,从哲学上追溯自然要直抵禅道本体。如若说佛家主张的本体是寂然不动的自性,那么禅道则把这种自性看成是每个人本来澄明的心性,只有自性本心是真实的,而一切外在的东西都是虚幻的,因而禅道能“开眼则普照十方,合眼则包含万有”。一切都从自性出发又回归自性,由此哲学观导致的心态必然产生禅道固有的“境由心设”论;是以发现自己的本心,回复到自己的本心为归依的。它轻而易举泯灭了作为对立面物的界限,泯灭了自我与非我、自我与他我的界限,泯灭了一切诸如生死、是非、寿夭、荣辱、升降的对立冲突,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彻悟之中,最终进入“无心”“无念”的空灵永恒,这种归依自性本心的宇宙观和“境由心设”论,势必导致方法论上相对、模糊、非逻辑、非分析的直觉思维,按禅宗的术语讲就是“不二法门”。由于禅宗认为佛本体是不能发生主客区分的“真如自性”,而一切对它的知性思维只能改变其自性的内核,从而失去本来面目,所以它的方法论肯定要消解一切“差别”,用我们今天流行的话来说,“它既不是遵守一般的肯定逻辑,也不是一般的否定逻辑;而是超越二值逻辑之上的既肯定,又否定;既不肯定,又不否定的模糊逻辑。对于任何事物,禅宗从不作非此即彼的判断,只作亦此亦彼,非此即彼的启发”11。

周氏大量运用反逻辑、非逻辑、模糊逻辑的运思方法,造就了他独特的现代禅味,其妙谛“在不即不离,若遠若近,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间”12。本文仅就方法论做了个别抽样性剥取,多少会损害其整体意味,但从中是否给予我们若干启发——

现代诗主要是以生命体验为其本体归属的,切入生命灵魂内质,依靠的多是一种非分析非推理判断的内在灵觉,一种想象、知解、灵感瞬时激活的悟性思维。这种内在灵觉与悟性必然要抵制以明确性为旨归的形式逻辑的入侵。因而可以说,现代诗愈是推行形式逻辑,愈是远离诗的;模糊逻辑、模糊思维应该成为“诗想”的首选。

【注释】

①古远清:《“蓝星”诗人群》,《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②洛夫、痖弦、张默:《七十年代诗选》后记,高雄大业书店,1967,第352页。

③⑥胡亮:《窥豹录》,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第2页。

④许敏霏、孙晓娅:《花雨满天中低飞的蝴蝶——论周梦蝶诗集〈十三朵白菊花〉》,《华文文学》2016年第1期。

⑤屠丽洁:《论周梦蝶诗歌中的基督教意象》,《文学教育》2016年第12期。

⑦林美强:《台湾前行代诗歌的庄禅时空研究》,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14。

⑧高峰、业露华:《禅宗十讲》,台北书林书店,1999,第188-193页。

⑨⑩陈仲义:《悖论诗语的本质及其表现形式——张力诗语探究之三》,《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11覃召文:《中国诗歌美学概论》,花城出版社,1990,第256页。

12朱庭珍:《筱园诗话》,载陈良运编《中国历代诗学论著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第1096页。

(陈仲义,厦门城市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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