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宝华
内容摘要:废名是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现代抒情乡土小说,往往精心构建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桃源世界,醉心于描写桃源世界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纯美的人物、淳朴自然的人性人情,但又暗示读者在作品表面的美和爱中,实则都蕴含着生活的大悲苦。《浣衣母》就是这样一篇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具有心理分析小说的特点,描绘了李妈这样一个善良慈爱的“公共的母亲”的形象;又揭开美好背后的残酷,揭示了主人公的畸形母爱是如何摧毁了自己创造的桃源世界。
关键词:废名 《浣衣母》 畸形母爱 桃源世界 垮塌
废名是兴起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他以《竹林的故事》《桥》《河上柳》《桃园》等小说开创的现代抒情乡土小说,在现代小说史上具有历久弥新的影响力。杨义认为他是“中国现代第一个田园派小说家”, 钱理群等人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则认为,“在现代抒情小说体式的发展史上,从郁达夫到沈从文,废名是中间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一般认为,废名小说的独特气质来自于他小说的诗化与散文化、苦涩文风、禅理与诗趣,以及对具有乌托邦色彩的理想化乡村田园生活的描绘和理想破灭后厌世者的悲观气息。简单来说,废名想要精心建构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桃源世界,他醉心于描写桃源世界的牧歌式的生活、纯美的人物、淳朴自然的人性人情,但又暗示读者在作品表面的美和爱中,实则都蕴含着生活的大悲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废名既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既赞美理想中的诗化田园生活,又清醒地揭示它必然消逝的命运;甚至在一些小说中,作者不惜亲手揭开美好背后的残酷,亲手摧毁自己创造的桃源世界。《浣衣母》就是这样一篇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
一.人生的不幸在于无法选择
《浣衣母》这篇小说创作于1923年,当时废名正是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小说讲述的是寡妇李妈的故事,据说取材于废名的一位婶母的经历。李妈的一生是不幸的,她的不幸和千千万万农村妇女一样,来源封建社会女性的依附地位,来源于无法选择的人生。废名的小说情节简省,往往有很大的跳跃性,但从小说的字里行间,仍然能拼凑出李妈一生命运的轨迹。
李妈的家庭出身应该是很好的,“祖父们常说李妈曾经住过高大的瓦屋”,以及李妈“纸扎的玩具似的一对脚”。正因为小时候家里是大户人家,所以李妈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从小就被裹上了小脚,这被束缚的小脚,是封建时代的产物,正预示着她的一生都被这种封建思想观念所制约着。李妈的婚姻毫无疑问也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丈夫是酒鬼,不仅败光家产,而且早早就死去了。留给李妈的是两个儿子、一个驼背姑娘和一间茅草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妈的茅草屋具有很好的地理位置:“建筑在沙滩的一个土坡上,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到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流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 。因此李妈可以借着门前小河的地理优势,包洗城里几家太太的衣服,以“浣衣”谋生。李妈辛苦拉扯几个孩子长大,但正像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样,她也无法掌握自己孩子的命运。两个儿子不到十岁,就不得不送到城里去学徒,交给师傅管教。儿子长大了,又沾染了社会的恶习,成了酒鬼父亲一样的人,以至于李妈咒骂他们死。一个儿子终于死了,另一个儿子则逃到什么地方去当兵了。李妈的驼背女儿也染病而死。小说的最后,是李妈孤独地等待着那个当兵的儿子,“倘若他没有吃子弹,倘若他的脾气改过来”。
如果光看这些悲惨的情节,类似于鲁迅开创的批判性的乡土小说,以至于研究者经常把李妈和《祝福》中的祥林嫂相提并论。但废名的诗化田园小说的独特性,就在于小说中人物面对不幸时的态度以及这块土地上人们的淳朴自然的人性人情美。
二.如水一样坚韧而静美
大户人家出身的李妈,从小应该有较好的礼仪教养,这从她与城里的太太们打交道的方式中可以看出来,“生来又是小姐般的斯文”,“太太们也不像打发别的粗糙的婆子,逢着送来衣服的时候,总是很客气的留着,非待用过饭,不让回去”。更重要的是,李妈对待不幸生活始终保留着一线希望:“高大的瓦屋,消灭于丈夫之手,不也可以希望儿子重新恢复吗?”因此,李妈对眼前的穷苦生活,“并没实在感到穷的苦处”,而且“朝前望,又满布着欢喜:将来儿子成立……”
每日洗衣晒衣、进城出城,李妈就用一双小脚,慢慢把一个个日子走过去,慢慢养大三个孩子。她就像茅草屋前的那一条小河,始终不停地流着,柔弱而又坚韧。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妈从三个孩子的母亲,又逐渐成为小城内外孩子们“公共的母亲”。这是因为李妈的善良仁慈,对孩子们的爱所造成的。先是李妈的邻居,住在城边荒地西头的王妈,经常把两三岁的小孩白天放在李妈门口匍匐着,而李妈母女总在吃饭时“顺便喂一喂”,不是什么麻烦事,而孩子们却渐渐养成习惯了,“除掉夜晚睡觉,几乎不知道有家”。然后是城里太太们的孩子,也逐渐爱上了李妈门前这块有树、有桥、有水、有沙滩的自由世界。并且,李妈的荷包里,总是为这些孩子们准备着糖果。四十岁后,李妈的茅草房,再不光是孩子们的乐地了,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这些太太们的姑娘们,更把这里当成了自由的乐园。每到傍晚,李妈门前河边、沙滩上可热闹了,满是三五成群的少年、偷闲出来洗衣的妇人、姑娘们、孩子们,而李妈坐在门口,“很慈悲的张视他们”,孩子们“有了这公共的母亲,越发显得活泼而且近于神圣了”,姑娘们“回家去便是晚了一点,说声李妈也就抵得许多责备了”。
这真像是陶渊明笔下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源世界了。支撑这一桃源世界的,当然不仅仅是李妈的善良与爱,更重要的还有乡人们的善良、同情、宽容与爱。在废名笔下,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重情重义、忠厚淳朴、知恩图报。每当将近黄昏,太太们来接走玩闹的孩子们时,总要从家里带些米同菜食送給李妈,表示一点谢意,而李妈总要顺便把太太们的礼物转送一点给王妈。卖柴的乡人在桥头树下歇脚,也常能意外得到李妈的一大杯凉茶,而乡人们也渐渐带点自己田地种的豌豆、芋头之类作为报酬,而李妈又会间或买几件城里的时新的点心送给他们吃,这让乡人们“感着活在世上最大的欢喜”。淳朴的乡人们为了报答,又在皂英出世的时候,送几串给李妈,李妈真心欢喜,“难得这样肥硕!”
哪怕是驼背女儿的死,也显出此地人情的淳朴:“这小小的死,牵动了全城的吊唁:祖父们从门口,小孩们从壁缝;太太用食点,同行当的婆子用哀词。”
因着李妈的缘故,也因为此地人们淳朴自然的人性人情之美,李妈门前的这一块小小地方,成为现实中一方静美的“桃源世界”。但在废名的思想中,美好的事物总不能持久,总要消逝的。这块“桃源世界”本就建筑在沙滩之上,现实生活并不总是简单美好的,在小说叙述中早就隐藏着生活的残酷面,同时人们的思想观念,特别是道德观念,也总免不了带着封建时代的烙印。
三.畸形的母爱与桃源世界的垮塌
现实生活的残酷一面,废名不愿多说,但又不能不透露一些,因为无论怎样,这块“桃源世界”总躲不开真实的现实世界。
先是李妈两个儿子的一死一逃。至于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儿子如何染上恶习,成为酒鬼父亲一样的人,一个因何而死,一个为什么要逃走去当兵,在小说中全部省略了。但在读者,自然能够想象其中的原因。
李妈很感到空虚,她只能用“别人的恐怖”来无意间填实“自己的空虚”,给自己一点安慰:因为世道越发乱了,“始而匪的劫掠,继而兵的骚扰,有财产,有家室,以及一切幸福的人们都闹得不能安居”,自己却还能“同驼背姑娘仍然好好的出入茅草房”。
然后是驼背女儿的死。李妈再次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也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从此在孤独寂寞中一年年艰难度日。
但是,造成这块“桃源世界”最终垮塌的,并不是驼背女儿的死。李妈自身畸形的母爱,才是最终和最根本的原因。
《浣衣母》这篇小说的价值也正在于此,它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提供了一个少见的不同于传统“贤妻良母”型的母亲形象,小说大量情节或隐或显地涉及李妈隐秘的内心世界,可以说是一篇现代心理分析小说,时间上要早于施蛰存和张爱玲的类似小说。
在李妈善良慈爱的一面背后,是因长期守寡以及困苦生活所造成的心理压抑与扭曲。这从她与驼背女儿的关系中可以看出来。她对这女儿远没有对两个儿子那样爱,这一方面有重男轻女的原因,一方面有女儿残疾的原因。她对驼背女儿爱恨兼有,有时温柔有时又很残酷。她自己裹了小脚,知道裹脚的痛苦,但仍然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每天给她裹脚,因为女儿忍不住喊叫而痛骂她。给女儿裹脚正说明李妈思想所受封建毒害。两个哥哥送去学徒后,这个聪明伶俐又内心善良的女儿,为了用心服侍母亲,偷偷地给母亲弄好早饭,得到的却是母亲又气又急的责骂:“弄谁饭?——你!”“糟蹋粮食!”这当然是贫苦人家的母女才能有的对话。两个儿子一死一逃后,李妈内心愤恨而怅惘,她经常拿驼背女儿出气,骂她是“前世的冤孽”!
但李妈的心理扭曲远不止于此,她对儿子畸形的母爱才是重点。因为守寡,她把生活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对儿子是溺爱的,并没有像一般人家一样严厉管教,小说中写到:
男孩子不上十岁,一个个送到城里去做艺徒。照例,艺徒在未满三年以前不准回家,李妈的哥儿却有点不受支配,师傅令他下河挑水,别人来往两三趟的工夫,他一趟还不够。人都责备李妈教训不严,但是,做母亲的拿得出几大的威风呢?李妈只有哭了。
李妈不放心儿子,经常托邻居王妈的丈夫去城里看看自己儿子,带回儿子的消息。春夏间涨水的时候,茅草屋颇有被冲垮的风险,李妈夜里担惊受怕,但又不愿听驼背女儿的话,把儿子叫回来……
儿子一死一逃,李妈懊悔早年没有到育婴堂抱养女孩给儿子做媳妇,有了媳妇儿子就不会流荡了。失去了儿子的李妈,生命中只剩下了极度的空虚和寂寞。因了儿子逃去当兵,李妈把“母爱”移注在“守城的兵士”身上,以至于“李妈的名字遍知于全营”,几个年轻的兵士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对待她,甚至把勒索来的蔬菜、鱼肉、柴木都送给她,衣服脏了破了也请她清洗和缝补,这些年轻的兵士稍许填补了李妈空虚的内心世界。
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单身汉,要在李妈门口树荫下摆一个茶水摊。这个年轻汉子“一向觅着孤婆婆家寄住,背地里时常奇怪李妈的哥儿:有娘不知道孝敬”。他对李妈的感情异乎寻常,似乎真把她当做了妈妈:
那汉子苦央着李妈不再洗衣服:“到了死的日子还是跪!”李妈也就过着未曾经历过的安逸了。
这一年李妈五十岁了,她和年轻汉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小说中没有直接点明,但作为邻居的王妈撞破了隐情,则是确定无疑的:
谣言哄动了全城,都说是王妈亲眼撞见的。
于是关于李妈的“离奇消息”传遍了全城,从作者的暗示来看,这离奇消息必然是关于男女之情的,必然是王妈撞见了李妈和年轻汉子之间的“出格的举动”。一般读者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王妈编造的“谣言”,但事实上,这个有着淳朴民风民情的小城,这个与李妈相识二十多年的王妈,何至于捕风捉影去陷害他人呢?
李妈自己随后的举动也证实了这所谓的“谣言”,她反复向平素关系很好的三太太诉说:
“人很好,比大冤家只大四岁。……唉,享不到自己儿的福,靠人的!”三太太失了往日的殷勤,无精打采的答着。李妈也只有无精打采的回去了。
李妈确确实实动了改嫁的念头。李妈和年轻汉子的这场忘年恋,在近百年之前,当然是惊世骇俗的,即使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李妈和年轻汉子的感情也更像是一种畸形的母子恋,其根源就在畸形的母爱。
于是,李妈的“桃源世界”终于垮塌了,因为这“桃源世界”本身是由“爱与同情”“信任与扶持”这些乡民们朴素的道德观念,也包括封建礼教观念、伦理思想所支撑起来的,当李妈失去了乡民们的同情与信任,支撑“桃源世界”的思想、情感基础就消失了。再没有人来到她门前,年轻汉子也“不能不走”,李妈只能继续孤独等待她那不知流落到何处,不知是生是死的“冤家”——唯一剩下的儿子。
废名擅长描绘美与爱,但他笔下美好的人和事总会被严酷的现实、不幸的命运毁灭,于是生命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往往成为他作品的底色,苦味和涩味成为他作品的余味。“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切美好的东西,往往转瞬即逝,但也正因如此,才需要对美的记忆和描绘,使美能长存于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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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錢理群,温如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80.
[3]冯文炳.浣衣母[A].冯文炳.冯文炳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18.
[4]叶庆雯.《浣衣母》与《祝福》妇女形象的异同及原因[J].语文学刊,2011,(09).
(作者单位: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