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观念里,女性是更不容易选择“叛逆”的。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纹身变得越加主流的今天,意大利女性纹身的比例已经超过了男性。在加拿大、美国等其他国家,也有这样的趋势。如果打耳洞意味着一个女孩鼓起勇气主宰自己的身体和人生,那么刺纹身就像是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外在表达,是从女性传统守则束缚之下出逃。纹身也从过去的“标识”功能,转变为一种表达态度的功能。
纹身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它让我回想起过去看过的香港黑帮电影,纹身店都是黑帮地下接头或者进行非法交易的地方。有点名望的黑帮老大基本上都是半裸着趴在纹身床上出镜,纹身图案的特写比黑帮老大的脸出镜得还早。纹身越多,地位越高,但凡想让自己混社会的时候有点地位,多少都要在身上刺点什么图案。梁朝伟和张学友在《阿飞与阿基》里所饰演的角色,为了混黑社会的时候能有点气势,故意用水彩笔在自己身上画纹身,给自己多增添点江湖味道。就算不是混黑道,有纹身的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纹身是罪犯的标志,香港警察经常靠嫌疑犯身上的纹身特征去抓人。
有纹身的人吓人,纹身店更吓人。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的纹身店,当你在马路上经过它的时候,永远无法透过橱窗看到店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它不像理发店或者美甲店,有一个敞亮的透明橱窗可以让路人看到店里的装潢或者技师的服务。纹身店在街道上的存在太过于神秘了,它会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家合法经营的场所,也许是一家以纹身店为幌子的黑社会集会场所;也从来没有纹身师像发型总监一样在门口招揽顾客,从来没见过什么顾客从纹身店里出来。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里面到底在发生些什么。
施越,自由撰稿人,现居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硕士,意大利艺术指导协会及欧洲艺术指导协会会员。致力于艺术、建筑、文化和时事题材的观察和研究,探寻东西方文化差异及其影响。
然而,我只是想打个耳洞而已,不是想加入黑道。打耳洞是众多中国女生脱离稚嫩的第一步。忍着短短几秒的剧痛在自己耳垂肉上穿个洞,再搭上一对耳环当作勋章奖赏,就好像是在对全世界宣扬自己能够真正开始主宰自己的身体和人生一样。打耳洞就像做美甲一样被中国女性视为形象管理的一部分,你几乎可以在任何一家中国的美甲店和首饰店里找到穿耳服务,在香氛和柔美音乐的环绕下完成这一项血淋淋的壮举。打耳洞,就和蜜蜡脱毛、韩式半永久纹眉、医疗美容一样,让人痛苦且美丽着。
如果打耳洞意味着一个女孩鼓起勇气主宰自己的身体和人生,那么刺纹身就像是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外在表达,是从女性传统守则束缚之下出逃。
为了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我请求也是中国人的大学同学陪我一起去纹身店打耳洞。但她对纹身店抱有同样恐惧的心理,于是她又叫上了她身高一米九的男朋友陪我们一起去。但她的男朋友也对这次行动感到些许不安,临走前叮嘱我们:贵重物品就不要带了,少带点现金,安全一点。
这就是我第一次进纹身店的经历:3个人风风火火地结伴而行,无论心里再怎么害怕,气势上还是不能流露出怯弱。好像一旦露怯了,就相当于让人抓住了你胆小的把柄。纹身店的店门是紧锁着的,必须要按响大门边上老得生锈的门铃——多么可疑的地方!好好一家做生意的店,为什么在大白天要把门关起来?门铃急切且刺耳地响了起来,就像警察制服犯罪分子用的电击枪一样短促有力。在等待纹身店开门的那段时间,我们3个人在店门口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都说不清等待的这段时间是只有十几秒还是有5分多钟那么长,反正足够让我幻想出“如果我再多按一下门铃,就会有一个纹着青龙白虎的大哥气得一脚把门踹开,拿酒瓶子扔我脑袋”的场景。
一个中年意大利人打开了纹身店的门。他身上没有左青龙右白虎,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他身上的纹身已经密密麻麻多到让人看不清到底有什么图案了,眼花缭乱的纹身图案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了脖子。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他问。
“我想打个耳洞。”我努力装作自己见过无数同样的大场面。
“就你一个?”
“对,就我一个。”
“那为什么要3个人一起来?”他小声嘟囔着,把我们3个人一起请到店里。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纹身店神秘的橱窗背后,打量这个我以前只能通过电影情节去幻想的“黑帮地盘”。纹身店的客厅很小,一张黑色的皮革沙发勉强能塞下我们3个人。一个刺满纹身、骨瘦如柴的中年意大利女性正坐在黑色的接待桌后面,沉默不语地记录着些什么。墙上挂满了黑色的相框,里面贴着一些纹身设计的手绘稿子和刺青图案的照片。店里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唯一透光的橱窗被贴上了遮光贴膜,削弱了光线的透射。店内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线香味,昏暗的纹身店与橱窗外明亮喧闹的大街几乎隔绝。几個小房间里传出来的纹身机器马达的声音让我如坐针毡,就像身处牙科诊所里,听着补牙设备仪器的震动声、患者的惨叫声,想逃又怕得挪不动腿一样。
“准备好打耳洞了吗?”那个浑身纹身的中年男人示意我进屋做准备。他让我坐在黑色的皮革躺椅上——就跟电影里黑帮大哥出场的时候躺在上面的那种躺椅一样,然后用酒精棉给我的耳朵消毒。他一边给自己戴上医用手套,一边介绍自己:“我叫弗朗西斯。”他拆开一支用来打耳洞的一次性针管,我吓得别过头去,不敢盯着针管看。
意大利几乎每个月都有纹身展。调查显示,全意大利有将近13%的人口都有纹身,其中女性纹身比男性更加普遍。
虎、龙、鲤鱼等亚洲元素经常出现在纹身图样中,颇受纹身爱好者欢迎。
“你是中国人吗?”他问。
“我是。”我小心简短地回答道。
“我特别喜欢看中国电影,有部电影叫《In the Mood for Love》,你知道吗?”
我努力把他说的英文片名在脑海里翻译成中文——“恋爱心情”,试图找到一部对得上这个译名的中文片。谁知道耳垂上突然一阵剧痛,原来弗朗西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趁我想电影名的时候迅速把一只耳朵的耳洞打好了。
“还差一只耳朵就好了。”他擦掉我耳朵上的血迹。“你真的不知道这部电影吗?一个叫Kar Wai的导演拍的。”
听到他用意大利语发音读一个中国导演的名字,口音的巨大差异让我更加猜不出这是哪个导演了。弗朗西斯看我实在想不起来,顺势和我的同学搭起话来:“你手里拿的是本中文书吗?”
我的同学带了一本意大利语的诗集。她打开书,用缓慢的语速,小心翼翼、字正腔圆地朗读了其中一首诗,弗朗西斯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你喜欢波德莱尔!”
我们都很惊讶——这位浑身刺青的纹身师和我们想象中的、和电影里看到的浑身刺青的黑帮坏蛋完全不一样。他只是一个浑身刺青的普通人,热爱文学、电影和艺术,把纹身当作一个爱好,同时也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来看待。打完耳洞以后,弗朗西斯还给我们看了很多他自己设计的纹身图案,其中有非常多的亚洲虎、龙和鲤鱼图案,这些纹身手稿都被他放在相册里精心收藏着。
“你真的不知道Kar Wai吗?”临走的时候弗朗西斯又忍不住问了我一次。他用手机搜出来了这个导演的中文名,让我有时间的话一定要看看这个导演的作品。
我接过他的手机,看到手机屏幕上写着3个字:王家卫。
我这才想起来,香港电影并不是只有杜琪峰拍的黑社会,还有王家卫的浪漫和人文。
纹身店的初次体验让我重新开始看待这个行业,也重新看待纹身的人。随着天气渐渐炎热,大家换上了清凉的夏装,被包裹在厚实外套里的肌肤也全都裸露出来了。我发现我身边大部分的同学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纹身,甚至连一些教授身上都会露出纹身。大家毫不在意教授身上纹身的存在,就像对待皮肤上的汗毛一样习以为常。夏季是展示纹身的好季节,或者也是诱发人们去冲动纹身的季节,如果有人在大热天手臂上包了一层保鲜膜,保鲜膜下隐约可以看到线条流畅的纹身图案和泛红的肌肤,那他一定是刚去纹了一个新的图案。意大利高级卫生研究院的调查显示,全意大利有将近13%的人口都有纹身,其中女性纹身比男性更加普遍。纹身在意大利年轻人当中非常流行,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年轻人追星——如今最当红的两个意大利偶像歌手Fedez和Young Signorino,前者的纹身布满全身,除了头部;后者身上没有一处纹身,脸上却画满了纹身图案。在纹身观念中有句老话:“脸是你最后才能纹的地方。”为了别具一格,Young Signorino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先把纹身图案画在了脸上。
意大利几乎每个月都有纹身展——是的,几乎每个月。没有纹身展的月份是1月和8月,因为这两个月意大利人喜欢出去度假。每年5月,春暖花开,人们刚刚脱掉厚重的外套,迫不及待都想要露出胳膊上和腿上藏匿已久的纹身,全意大利起码要办5次以上的纹身展。
纹身在意大利如此之流行,但这并不意味着意大利的家长们都喜欢自己的孩子纹身。家长们的想法很统一:害怕孩子纹身会被针头传染疾病,或者害怕孩子冲动纹身以后会后悔。图案一旦刺在肌肤上,就很难再去除干净了,電视台甚至有一档综艺节目,专门请纹身修复大师帮助那些后悔纹身的人,用新的纹身图案覆盖旧图案。根据意大利法律规定,只有18岁以上的人才能有权利自己去纹身,18岁以下、16岁以上的青少年需要在父母同意、签署合同的情况下才能纹身。而16岁以下的年轻人,即便父母同意了,纹身店也不能给他们提供纹身服务,否则就要负法律责任。冲动纹身发生在年轻人身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对任何年轻人来说,自己的身体就和自己的未来一样,是一块空白的画布,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往上面添上几笔。
在打完耳洞的1年以后,我又再次按响了另一家纹身店的门铃。这一次不是为了打耳洞,而是真的想要纹个图案来当作生日纪念。我为这样的决定既感到兴奋又感到担忧,我说服自己:纹身意味着我有勇气给自己的未来作决定,意味着我不会再害怕别人的眼光,也不用去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我唯一担忧的正是父母的想法。在作这个决定前,我没有通知过他们,也从未打探过他们的想法。我来自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儿乖巧文静,而不是张扬不羁。作为一个穿着校服长大的传统的中国女孩,自我意识有时就像静待迸发的火苗,当她离开一个行为举止、穿衣打扮甚至连头发长度都设限的校园生活以后,这束火苗就会因为失去屏障而无处安放,一滴油沫子溅进心里都会燃起熊熊火焰。
我坐上纹身店的黑色皮革躺椅——和我打耳洞的时候坐的那把一样,但此时我对纹身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纹身从黑帮电影中老大的后背,“下凡”到了我自己的胳膊上,我注视着纹身师提着纹身针在我身上刺下了第一笔,颇有仪式感地感受第一针纹身的疼痛:嗨,还没打耳洞疼!
然而,纹身疼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父母。直到纹身部位结痂、掉落、皮肤复原到光滑如初以后的几个月里,我都没勇气告诉父母我纹身这件事。我反复思考,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让父母接受这个现实?尽管意大利父母不太喜欢自己的孩子纹身,但相对于中国父母来说,他们更容易接受孩子纹身的事实,毕竟纹身在欧洲有更长久的历史,在社会上的接受程度也更高一些。
“纹身”(tattoo)一词本身就源自欧洲。相传是英国探险家库克船长在太平洋航行过程中,在马克萨斯群岛上发现了浑身纹身的土著人。他把纹身文化和“tattoo”这个单词传到了欧洲,因为“tattoo”在发音上很像针头刺入皮肤的“嗒嗒”(tac tac)的声音。许多意大利人会把宗教图案纹在身上,没有父母会反对这样的纹身,它表达了自己虔诚的信仰。因此在意大利年轻人之间流行一种说法:如果你想让你的父母同意纹身,那就先给自己纹个十字架,这样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纹你自己真正想纹的图案了。
宗教纹身在欧洲有着很长的历史,在“十字军东征”时期,只有身上纹了宗教符号的人死后才能被埋葬在圣地中。在圣地耶路撒冷或者洛雷托,过去有非常多的街头小贩提供宗教刺青服务,给宗教徒纹上耶稣受难像、圣母玛丽亚、上帝之眼等,这些图案在现代依然十分流行。
除了宗教纹身,意大利人还会把“家族徽章”纹在身上。意大利人非常注重家族传统,每个庞大的、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自己的族徽,他们把自己的家族当作企业来经营,族徽就相当于企业的标志,到哪里都会用来宣传家族的地位和荣耀。直到现在,佛罗伦萨的许多建筑上依然可以看到美第奇家族的族徽,它是对佛罗伦萨影响最大的家族。意大利黑手党由不同的意大利家族组成,由于黑手党组织严密、强调忠诚且散布在世界各地,每个加入黑手党的成员都会把族徽纹在身上作为分身标志。在俄罗斯和美国,帮派也会通过纹身来区分,这或许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往往将纹身和犯罪分子相联系,有纹身的人甚至在社会上越来越被边缘化。黑手党有一套特殊的纹身符号系统,例如,猫代表偷窃,因为猫总是在半夜特别活跃;胳膊肘上纹蜘蛛网,代表他曾经在监狱呆过一段时间。如果有人要问我第一次纹身纹什么图案好,我会推荐他最好先查一下黑手党们都纹什么图案,以便走在意大利街头不会被另眼相看。还有一个国际通识:永远,永远都不要纹伴侣的名字,除非你真的做好了厮守一生的准备。
我最后选择了在过年的时候告诉父母这个消息。多么喜庆的日子!我的父亲要求我录一段新年祝福的视频,在过年的时候放给所有亲戚看,我便在视频里顺理成章地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大年初一的早上,我收到父亲发来的消息,他简短地给我发了一行字:我对你很失望,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在有些国家的黑帮监狱纹身中,肩章纹身象征着在黑道上有很高的地位,肩章越复杂等级越高。
蜘蛛网几乎是全球通用的监狱纹身,通常在手肘或颈背部,代表他曾经在监狱呆过一段时间。
小丑面具多在黑帮成员身上可见,这一笑一哭的小丑图案,在拉丁美洲很受欢迎。
我很坦诚地向他解释了为什么我会纹身,以及自己对纹身文化看法的改变。庆幸的是,父亲并没有因此真的删除了我的联系方式、真的就断绝我们的父女关系——这说明我还有一点挣扎的余地。父亲对我的失望,不仅是因为我没有按照他的观念去成长、偏离了传统的轨道,也是出于担心纹身会影响我的前途。无论我怎么包容性地看待纹身文化,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人们对纹身仍然存在一定的偏见,尤其是在工作场合,例如金融服务、银行和医疗行业这样的保守行业,一个没有纹身的人会比一个有纹身的人看起来更加专业。
反过来说,在那些对纹身接受程度较高的国家里,非保守行业,例如餐饮业等一些服务行业、制造业,对纹身就没有那么多的禁忌。在创意行业里,纹身甚至可以帮助你更容易融入工作团队当中,因为绝大部分创意工作者都追求独立个性,一个美观有意义的纹身可以让人更容易注意到你。在许多餐厅的后廚里,大厨往往都有两条花臂,这样可以让他在厨房里看起来更有话语权。如果要问为什么纹身文化从宗教和叛逆的街头文化走向了大众流行,演艺明星、运动员等一些公众人物的影响力功不可没。10年前,只有拳击手或者摔跤手这样的力量型运动员才有纹身,现在,纹身几乎在欧美体育界无处不在。明星们,尤其是歌手们,都喜欢用纹身彰显自己的个性,他们和他们的纹身极其频繁地出现在电视、手机、报刊上。时尚杂志讨论他们的纹身,年轻人模仿他们的纹身,纹身设计也走进了画廊,被当作艺术设计展出,让纹身从街头传递到了更多中产阶级人士的身上,使它成为了一种时尚、一种魅力的表达。
就像当年我对父亲说的那样:我不会因为皮肤上多了一些图案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人可以根据我皮肤上的图案来定义我是谁。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