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我们再熟悉不过,于是自然而然地会把担忧与母爱建立了联系,甚至,我们认为担忧就是爱的表达。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这些事我不会告诉爸妈,怕他们为我操心。”又或者,“我工作上的事情一般都不会跟我老婆说,怕她担心。”然而仔细回味后,我发现在这些话语里,隐藏着大多数人心中潜在的深层信念,即他人对我的担心,意味着他人是爱我的;他人对我的担心,让我不得不部分关闭与他人交流的通道,将他人阻隔在我的世界之外。他人释放了担心,我们回馈了担心,都借着爱的名义,如此循环往复。若不是生活给我们摆出一道道难题,我们很难停下来,去认真质疑那些信念。担心传递的真的是一种全然的爱吗?
昨天接到忘年好友淑静的电话,她一上来就问我:“你有治疗抑郁症的好办法吗?”我吓了一跳:“谁抑郁了?”她说:“我怀疑我女儿可能有点抑郁了。这几天放假,都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早上起得很晚,饭也不好好吃,问她话也爱搭不理的,和平时不太一样。你说她是不是有点抑郁的苗头?”出于职业习惯,我没好意思说她有些小题大做,于是搬出临床上对抑郁症的明确界定和描述,指出无论从精神状态、躯体状态和持续时间上,她女儿都和抑郁癥扯不上关系。我问她:“你女儿夜里睡不着吗?人明显减重或增重吗?没有其他任何社会交往了吗?”
“那倒没有,她就是整天关着自己房间的门,我一进去,她就把我轰出来。我看她赖在床上,捧着手机打游戏,与别人聊天。一个女孩子蓬头垢面的,卧室乱得一塌糊涂,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也不出去活动,整天宅在家里。对了,她以前还跟我说过,她觉得生活挺没意思的。我就在网上搜了搜抑郁症的内容,越对照越有点担心。这不就给你打电话了嘛。”我明白,她的担心和焦虑的情绪模式在其他问题上也一定会有所表现,就问她:“你还担心什么?”她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一枚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全能上线,苦水尽道:“我担心她玩游戏上瘾,我担心她会辞职,我担心她与现在的男友谈不成……”
淑静说:“女儿现在的工作很难找到,在我们当地的一所职业院校当老师,有正式编制的,还有寒暑假,别人都很羡慕。可是她最近经常和我抱怨,工作单位人事关系不好,自己干得不如意,想辞职。我一听到她要辞职,浑身打颤,整天焦虑和担心。我怕她以后找不到工作,我怕她宅在家里,我怕她啃老。”
“女儿找不到工作对你意味着什么?”我问她。
这个问题让她颇感意外:“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想到她的人生会一塌糊涂。我会觉得没面子,在朋友面前没光彩。作为父母,我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如果发生最坏的结果,就是说她在家里啃老,凭你们现在的经济状况,你能承受吗?有什么问题吗?”我的问话很直接。
“那倒没有……”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
我说:“其实你并不爱你的女儿!”
她连忙否认:“我当然爱她。我出门逛街都想着她,先给她买衣服。一日三餐我给她做好,端到房间……”
“你担心她辞职,最终是怕自己没面子,怕她依赖你,变成你的负担,怕她让你在朋友面前丢人。我看到的是,你对女儿的爱是有条件的。她事业成功你就爱她,放心她;当她工作不顺,你就不接受她,焦虑她。”我这么一说,电话那头是许久的沉默。
知道她的信念已经有些松动,我趁热打铁: “女儿辞职后会找不到工作,这是真的吗?”她想了想说:“倒也不是。之前的那份老师的工作,也是她自己考上的。唉,我担心她……是因为我不信任她。天哪,我似乎不是一个好妈妈。我不相信她的能力,不相信她能找到更喜欢、更舒适的工作……”突然意识到自己原以为无私的母爱中竟然夹杂着对女儿深深的不信任,她有些哽咽。
我说:我来扮演妈妈,你来扮演女儿,咱俩回到你女儿对你说她想辞职的那个场景。
女儿(淑静扮演):妈妈,我想辞职,我一天都不想在单位干了。现在的工作没意思,另外,同事们之间蜚短流长的,一点也不单纯。
妈妈(我扮演):你能和妈妈分享这些,妈妈很高兴。看样子,你在工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
女儿:是的,我想辞职。
妈妈:妈妈看到你正在努力想摆脱现在遇到的困境。但辞职确实是个艰难而需要很大勇气的选择。
女儿:我不管,我就是要辞职。
妈妈:嗯,如果需要我帮什么忙,随时告诉我。
电话那头的淑静沉默了许久,“你这样说,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再和你对抗下去了,我感受到了全然的倾听和关注。而我,一听到女儿说要辞职,我的担忧和恐惧就会一下子升起。我会说,到哪儿工作人际关系都很复杂;你现在工作这么稳定,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现在找一份工作有多难,你知道吗;丢掉这份工作,未必能找到更好的。通常,她爸爸也会在旁边附和我的观点。每次谈话总是这样不欢而散。”
我给淑静分享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有一个亲弟弟,比我小两岁,从小到大,我俩性格和人生轨迹的差别如同黑白两极。我很要强,功课一直全优,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保送研究生,毕业后顺利进入一线城市公务员序列。我弟弟上学期间优哉游哉,高考只考了300多分。家里虽然经济条件一般,但我妈妈还是坚持让他读了一个学费昂贵的私立技术学院。我妈的观点是,不成才先成人,学校毕竟还是象牙塔,不能让他过早迈入社会。
远离了父母管束的弟弟,上学期间彻底放松了。整夜打游戏,更为离谱的是,大二那年他提前去学校,和同学出去旅游吃喝,把家里给他准备的一学期的学费花光了,只好骗家里说钱被偷了。妈妈没有多问什么,又给他凑了一次学费。后来我弟弟工作了,承认了当时的行为,妈妈也没有过多指责。
弟弟干过的工作太多了——在地铁口散发过传单,在证券交易所做过窗口服务,在保险公司当过业务员……每次工作变动,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总是会简单地说:“好好干,没问题的。需要什么和家里说。”妈妈从来没有说过“你这点工资以后怎么办?你怎么不像你姐姐那么争气?”这类的话,因为她心里压根儿就没觉得儿子差过。
就这样,弟弟在底层拿着微薄的薪水,肆意人生地晃过了几年,到了结婚成家的年纪,交往了多年的女友突然提出分手。在我看来,这并不突然,现实逼着他第一次开始正视无房无车、薪水可怜的状况。他让女友等她几年,可是姑娘有几年青春可耗,依然挥挥衣袖决绝地离开了。
消沉了几个月后,他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说要辞掉工作,参加培训,考什么网络工程师的从业证,需要10万元。这个证的高级认证每年通过率只有千分之一,考不出来,学费也就扔到水里了。那时家里正在翻盖新房,妈妈二话不说,东挪西借地凑钱汇给了他。
回想起来,我妈妈也会有很多理由担心:我弟弟会不会把这个钱挥霍掉,毕竟他上大学时干过这样的事;他可能没有能力考取这个证书,因为他连高中都没好好读过;他考不出来的话,钱就打了水漂,以后结婚没钱下聘礼……但是,我妈妈只是说:“好好准备,注意身体。”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我弟弟“啃下”了这张证,并以它作为敲门砖进入了一家国企上市公司,月薪超过了工作多年的我,实现了经济独立,后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件事让我重新思考并赞叹妈妈全然信任和放手的养育方式。
心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罗森塔尔效应”实验,说明了同样的道理。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罗森塔尔教授来到一所普通小学,从1年级到6年级,每个年级随机选出3个班,煞有介事地做了一次“预测未来发展”的测试,然后,将“最有发展前途”的学生名单告知他们的老师。实际上,这个名单上的学生并不是根据测验结果确定的,而是随机抽取的,他们与班上其他学生没有显著不同。8个月后再次测试,发现名单上的学生成绩都有了明显进步,而且性格更加开朗,求知欲强,与老师关系也特别融洽。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原因在于,它以“权威性的谎言”暗示教师,从而调动了教师对名单上学生的某种期待心理,而且教师通过态度、表情和行为传递给学生,使之受到鼓舞,增加了自信心,以至于在日常教育当中,总会情不自禁地给予这些孩子以某种“偏爱”,使得他们能够在更加积极的环境下健康成长,最终期望变为现实。人们把这种因暗含期待而发生的效应叫“期望效应”。
当我们对一个人持续传递积极的期望,就会使他进步更快,发展更好。相反,如果长期对一个人传递一种消极的担心和焦虑,你的情绪就会有力地专注在这方面。担心是一种负面的能量,只会吸引到更多的负面事物进入生命。
心理世界的逻辑很奇特,你愈是激烈地抵抗某事发生,某事愈会发生。正如淑静那样,越是担心女儿辞职,女儿越是可能辞职,她辞职的动因有一部分是对现实的不满,还有部分是对父母的反抗,而对父母的反抗情绪又推动她更多地去关注工作中的负面信息和感受。而当你共情她的决定时,她感觉到了来自父母的真诚关心,没有太多情绪了,才会有专注力和精力去独立思考工作的利弊,作出更切合自己的职业选择。
我们是否对身边的人充满爱? 或者说,我们是否对身边的人充满信任?
对于淑静来说,当前要做的不是找心理医生咨询如何治疗抑郁,而是如何创造更轻松的家庭氛围,让女儿感受到舒适与快乐;不是为如何让女儿戒去网瘾而焦虑,而是如何调整自己的状态,让自己戒掉对女儿的“上瘾”,即无法停止对女儿干涉,以及为女儿操心的冲动,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成长上。
有一种担心,是牵挂,让人们彼此之间有了一份情感的联结。这样的牵挂化成一句句话语——“你一切都挺好吧?”“你开心吗?”“你难过吗?”“你是怎么打算的呢?”“你多保重啊!”“你要照顾好自己!”在这样的牵挂里,感受到的是温情与关心,传递的是信任与祝福,包含的是不舍和思念,增进了人际互动沟通。 但是,当那份“担心”包含着焦虑——忧虑过去的苦难会重演,恐惧未来会发生不好的事,这时,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常常以“我怕”两个字開始:我怕自己完成不好这件事情;我怕孩子没出息;我怕老公出轨;我怕父母身体不好……那么此时,请给我们的心智按下暂停键。
真正的爱,不是去担心,而是坚信每个人都有能力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希望我们都能为最爱的人送去信任和祝福,不要让过度的担心成为彼此的负担和怨念。与其整天担心自己和他人,不如建立一种新的观念——我有能力过得很好,我也相信别人有能力过得很好。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