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晏子上朝,乘弊车,驾驽马。齐景公问他:是不是朝廷发给夫子先生的工薪太低,才乘如此既旧又破的车,才驾如此既老又瘦的马呀?
晏子答道:完全不是这回事,陛下恩赐的薪俸,不但足以养活臣下父、母、子三族众多家人,连诸亲好友也多多少少能照顾得到。因此,“臣得暖衣饱食,弊车驽马,以奉其身,于臣足矣”。用现代语言来说,晏子所用的车,自然是公车了,按他的级别,国之正卿,应该配给他仅次于国君的辂车才对。可他现在所乘坐的车,不但档次低,马力小,样式旧,设备差,而且很没有一国之相的气派。
有趣的是,晏子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不就是个交通工具么,只要不拥堵,不塞车,就很满足了,也就没当回事。然而,齐景公却认为不妥,毕竟他心中有数,这个矮个子,历任灵公、庄公一直到他为君时的正卿,可不是等闲之辈,不但自己少不了他,连齐国也少不了他,所以他要给晏子另配新车。由此看来,虽然齐景公基本上是个昏君,但有时昏,有时还不怎么昏。昏的时候,信任奸佞,厚赋重刑,声色犬马,奢侈无度。不昏的时候,稍自敛抑,接受谏诤,争霸诸侯,富国强民。中国古时候的悲剧就在于,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昏君占绝大多数。有的是全昏,有的是半昏,有的是开始不昏后来昏,有的是大部分时间昏,小部分时间不昏。齐景公姜杵臼,就属于最后这一类。
所以,齐国能够强盛称霸,能够文治武功,能够抗衡晋国,能够崛起东方,就是他处于清醒时期的作为。史书未载姜杵臼何时想起要给晏婴更换座驾,我估计,应该是在他头脑尚属明白的年纪。因为他还能够理智地认识到,齐国由弱而强,由乱而治,由贫而富,由被强邻蔑视到平起平坐,看来,完全得益于贤臣的襄助,尤其晏婴,更是治国安邦的高手,哪能让他弊车驽马,颠簸得浑身骨头都散架呢?
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工具为车,由于齐景公好治宫室,不修道路,齐国首都临淄,大街小巷,坑洼不平。因此,路况普遍不好,驾车出行,是件很劳累的事情。鲁迅先生就考证出孔夫子患了胃下垂病,皆因他长年东奔西走的结果。
齐景公趁着晏子公出、离开国都临淄的那些天里,派他的近臣梁丘据,将辂车乘马送到晏婴家里,好让他出差回来,给他一个惊喜。谁知晏子回来,一看家中院子里停放着一辆辂车,数匹骏马,连忙问他妻子,这种只有帝王才乘坐的大车,怎么在自己家中出现啦?妻子告诉他,这是梁丘据送来的。于是,晏子赶紧连车带马退了回去。
隔了一天,梁丘据又原车原马送了回来,并说:晏夫子,这是陛下亲自特批的条子,您再看看这辂车的规格,鸟枪换炮,可不是您早先弊车驽马的座驾了。齐国上上下下,就只有两辆这样的辂车,夫子你能享受这样的待遇,该是多么荣光。任凭梁丘据死说活说,晏子还是不肯接受,非让这位梁大人把车马拉回去。
一而再,再而三,拒绝这样的盛情好意,齐景公有点不开心,认为臣子这么做,也太不给面子了。随后,便把晏子找来。幸好齐景公那时尚未犯昏,虽“不悦”,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说,夫子您要不赏这个脸,那我也就只好陪着你,从此不坐辂车。
晏子忙说:那就不对了,你坐辂车乘马是对的;我坐我的弊车驽馬,也是对的。陛下,是你委派了我为国之正卿——百官之首,我当然要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我之所以粗茶淡饭,陋屋旧车,朴素俭约,戒奢就俭,就是希望齐国的百姓能够克服侈靡之风,养成勤俭的习惯。否则,“辂车乘马,君乘之上,而臣亦乘之下,民之无义,侈其衣服饮食而不顾其行者,臣无以禁之”。
我的一位朋友,由山区出来参加革命,后来,又回地方工作,开过厂,挖过矿,在家乡算是一个知名人物。一天,来了两辆车,五个人,找他搜集地方志史料。车停在门口,锃明瓦亮,煞是扎眼。据懂车市行情的人告诉他,这两辆进口车,没有七位数人民币,根本就拿不下来。我这位朋友很感慨,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赶上了好时光了。他记得,自己在县里当厂长、矿长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一辆吉普,半路上还得下车来,推它几步呢。
于是,我想起这则弊车驽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