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云南鲁甸发生6.5级地震的那一年,我前往灾区做志愿者,在火车上遇到一位中年人,他也是去灾区参加救援的,听我们聊救灾的话题,于是引以为同道,热情地加入到我们的聊天之中。我们聊得颇为投机,直至饭点也不舍停止,于是硬拉我们到餐车吃饭,说要代表昭通人民谢谢我们。老总姓谢,在成都经营着一家公司。但他更愿意提及的,是他在一个民间公益救助组织的身份,他对自己和小伙伴们在历次救灾中的故事如数家珍,让人在大开眼界之余,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说话间,服务员为我们送来了食物,一盘回锅肉一份炒青菜一碗鸡蛋汤,还有三碗香气扑鼻的蒜香醋汤面。谢大哥一看到面,宛如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遇见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小妹,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惊喜与爱意。火车餐车上的食物竟能让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板如此动容。谢大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随即讲出了一个与面有关的故事。
谢大哥家在山中,自幼没出过远门。生活范围也就是自家的村子,就像《海上钢琴师》里那个从不下船的怪咖琴师,整个世界和认知都局限在有限的范围里。在这里的人们眼中,读书的意义不大,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孩子还不如一个擅打弹弓或砍柴有力气的孩子。
13岁那年,他小学毕业,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去15公里外的镇上读初中,要么跟着当木匠的父亲学手艺,继续在村子里给乡亲们修门造窗。父亲确信,这门生计足以让儿子挣得一碗饭吃,不出意外的话,还可以养家糊口。与那些世代种田的人相比,木匠毕竟还算是受尊敬的手艺人。那年暑假,他便开始跟着父亲学木匠。开工第三天,姨父要到邻近的宜宾拉竹笋,叫上他去帮忙押车。虽然跨了省,但距离并不远。他和姨父坐车,小半天就到了筠连县。中午吃饭时,姨父为了省钱,把他带到城外路边的小馆子,点了两碗面。不一会儿,老板娘便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出来。那是两碗蒜香醋汤面,红红的油汤黄黄的面绿绿的菜叶和葱,面上顶着肥瘦正宜的肉臊子,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酸辣气息。
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这10多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在他的家乡,面虽是主要食物之一,但却没有人能调出这样一碗色香味俱佳的面。家乡的人们,没有谁会用红糖加大料去熬制老陈醋。没有人会用芝麻加粗细辣椒和炒香的玉米粉去炼制红油,没有谁在乎辣椒油的温度是50摄氏度还是80摄氏度时再往里面放葱段和老姜,没有人在乎面起锅时要不要再加一瓢凉水下去激增一下口感。没有人会为了煮一碗面,从头天晚上就开始,用骨头去炖汤……这只是县城外一家小小的面馆做面的普通流程,已经彻底地打破了他对故乡的所有认知和自豪,让他觉得,此前懂得的所有东西,都像是落入水中的纸一样,脆弱而苍白,一点点散碎开……
他想,离家乡仅60公里的一碗面,已如此神奇,不知道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值得惊叹的东西?他不想再當木匠,决定回到学校,把初中文凭拿到,到远方去打工。谁知却考上了高中和大学,后来选择创业,一路走到现在。人们都觉得他运气好,而他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命运,是由那一碗面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