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波
很奇怪的一个现象是:宋画里,女性大规模地消失了。前朝张萱、周昉笔下那些容光焕发、鲜衣怒马的女子,就像梦一样从未存在。那時候,这类画有个专门的名字——“绮罗人物”,到了宋朝,能穿绮罗的女子就不能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中古新儒学兴起,儒学不仅统率朝堂,还要进入社会生活的每一时刻和角落。儒林领袖司马光的《居家杂仪》巨细靡遗,把女子不出中门的年龄下限拉到了八岁。“内外不共井,不共浴堂,不共厕”,杜绝男女间一切物理接触,永绝联想的可能。《清明上河图》里一共八百多个人物,女子不到百分之一。其中两名在药铺买解酒药,一名在船上倚窗看景,一名在轿中偷窥,都有所遮蔽;唯一一名搭着男子胳膊的女子,引得轿夫扭头观看,暗示这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然而,这仅仅是历史的一个局部。下层社会养不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全职太太,仕女部分退出了画面(尚存于闺秀手持的团扇里),但在大量涌现的民俗画里,劳动妇女还是活得虎虎生风。比如南宋刘松年《茗园赌市图》里的茶贩子太太,她身强力壮,一手提装了热水的“注子”,一手托着茶盘,身后有孩子跟着;短衫扎在青布围裙里,窄袖由撸起,露出皓腕,围裙下露出裤子和小鞋。
《东京梦华录》作者孟元老回忆文明达到极盛处的汴京,处处都有职业妇女的身影:瓦舍等大众娱乐场地有女演员——小唱的李师师、徐婆惜;弄皮影戏的朱婆儿,舞旋的张真奴;大大小小的酒楼里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汴京人热爱的相扑运动,是皇宫里聚会表演的压轴戏,也有女相扑手,穿短袖无领的坎肩,袒胸露腹。
娱乐界以外有没有职业妇女?有,比如纺织女工。宋朝江南丝织已形成产业,超越了家庭作坊规模,需要养蚕、制茧、缫丝的熟练技工。梁楷的《蚕织图》画了一个作坊,一共有42个女人、24个男人以及几个孩子,俨然工厂流水线作业。画中男女杂处,女工们露出的胸脯不比18世纪的英国淑女少。王居正的《纺车图》和李嵩的《货郎图》则描绘了女子的多线程工作场景。妇女们喜欢把纺车拿到室外,干活、看娃两不误,还能和过往来人聊天。
丝织业女工挣多少钱?也就够养家糊口吧。11世纪时,一匹成品苎麻布500~700钱,一匹本色丝绸1500钱,按照当时收入水平来说是轻奢品了。范仲淹曾经资助一名奉养老母的穷书生,给他安排了一个职位,月薪3000钱,让他专心读书。这个穷学生就是后来成为宋朝三大学者之一的孙明复。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家里人口不少,不得不节俭。4500钱的月薪一发下来,他就分30份挂在房梁上,天亮则用叉子取一份下来用,还有剩的可以请客吃饭。
从事丝织业的女子除了要有专门技术,多少要有些企业家精神,从养蚕、缫丝到最后织成,可得利润便高些。然“七日收得茧百斤,十日缫得丝两束”,资金回收也很慢。她们也可以只做最后一个环节,卖掉绫罗后买素丝,进行再生产。虽然所得有限,还要缴纳商税,总归是不愁销路的稳定营生。美国学者伊沛霞在关于宋代女子生活的专著《内闱》里,提到寡妇和年老无依的女子靠做织工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一位陈姓寡妇自己养蚕纺织,养活小婴儿和公婆;一位周姓女子靠务桑麻养活五个孩子;还有一个妓女的女儿不愿继承母业,靠织布就能养活母女俩。
汉代的班昭和宋若昭要给自己制“新女诫”,那就真被宋代劳动妇女比下去了。